第106章 醉梅(二)
醉梅(二)
纪子灵无奈地换了个话题:“怎么忽然想到此曲?”
“只是偶然想着倘若我和阿姐不是生在定远侯府,想必如今还在东京的普通人家里,也不至于到如今这一步。”
纪子灵想说,其实如果不是生在定远侯府,你们说不定就死在长垣之战的被坑杀的万人里,或者饿死街头,这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可比平安团圆大的多了。
“如今想想当年唱的词曲,哪里是不羡,只不过是遍身富贵懒察觉罢了。自己有了才说不羡慕,真没有,未必唱的出‘不羡’二字来。”纪子灵似乎想起邯郸的日子难得笑了笑,纵使当年觉得质子的生活,实在没什么好的,而后想来似乎过去总归比现在好。
“这诗原来是这个意思吗?”白翊有点迷茫,“当年宁侯听到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诗无达诂,这有什么错的对的。”纪子灵道,“诗词既然写出来,叫人读了,那便是诗人本人,也说不得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若反而追求唯一的解读释义,岂不是太可笑了些。”
明昶快步走了几步,咸阳今日日头大,穿着官服走在官道上,闷热到了一定的程度,连洒扫的宫女都躲在树荫下偷懒,看见明昶走过来,飞快的起身行礼,拿起手中的活计不敢停下来。
蕲年宫中的水幕早就撤了,不过因为这几天已经到了秋天,本不该这么热的,前两天下了两场秋雨冷气仿佛从砖石的缝中冒了出来,叫人连忙去柜子里翻秋衣。结果这几天又不知道怎么,差点收起来的夏装不得不又穿了起来。
明昶见树公公在门口守着,树公公见他来连忙问好,笑脸道:“明大人。”
明昶道:“天气不好,树公公辛苦,王上正在召见哪位大人呢?”
“姚大人刚走,您就来了。”树公公道,“明大人且先在偏殿待一会儿?刚刚小春子进去换茶,说王上正在休息呢,日头这么大,明大人且等会儿再进去。”
“不妨事,我陪公公站一会儿。”明昶道,“树公公且忙吧,不必管我,等王上醒了再去拜见。”树公公刚要退下,忽然听得明昶道,“王上天气一热,往往心情不好,树公公不如叫人备下点消火的点心。”
“多亏了大人提醒,奴才这就去。”
“树公公客气了。”
都快中秋了还这么热,文徵很痛苦,他本来就多汗,还闲不下来。
而午休被打扰就更痛苦了,树公公叫人及时过来提醒,太医院特意嘱咐午休的时间不能太长。
而文徵一起身就更加看哪儿都不怎么顺眼,侍女替他重新理着睡的凌乱的头发,小春子及时送上了冰好的果子点心和芙蓉莲子羹,文徵好歹似乎没那没大的火气了,树公公道:“王上,明大人在殿外候着呢。”
“殿外?这个天气,怎么不叫他进来。”
“这实在是冤枉,奴才请明大人去偏殿候着,明大人说一定要站在殿外等,奴才这就叫明大人进来。”
文徵的点心还没咽下去,只能点点头,示意侍女快些。
“王上。”明昶行礼。
“免了免了,这是有什么事要这个时候跑一趟。”
“秦非淮在左迁巴州的路上自尽了。”明昶道。
“莫辞阁的人动的手?倒是干净利落。”
“非也,是秦非淮自己自尽了。”明昶道,“莫辞阁的人去时只看道秦非淮的尸体,大约是秦非淮终究忍受不了金蚕蛊,才选择一了百了。”
“奇了。”文徵倒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似的,“不过人没了就好,若只是此事,倒也不必特意进宫同寡人面谈。”
“使团里的人来了消息。”明昶道:“纪司马在前往荆州的路上突发旧疾,使团的人本想让他回咸阳养病,纪大人不肯,使团中才往咸阳递了消息,说请王上定夺。 ”
“旧疾?”文徵本来想说他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金蚕蛊发作了,但却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半晌道,“告诉他们万事听伯羽安排吧。”
明昶低眉称是,正还想继续说什么,忽然听得树公公报:“王后带着小殿下求见。”
文徵道:“叫他们进来啊,不然大热天的在外面晒着?”
树公公连忙唱了诺出去,明昶起身行礼道:“臣告退。”
“不用,继续汇报就是了,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好回避的。”
明昶犹豫了一下:“是。”
明昶自然不会蠢到觉得王上这话是在说自己,只是楚若到了肯定今天的事情是没法继续汇报了,明昶一阵头疼,他等了一下午就为了和王上商议此事,结果被楚若带着孩子过来坏了事情。
“臣妾见过王上。”楚若今日显然是打扮过的,穿的是只有王后才能穿的凤衔牡丹纹样,头上是嵌了几颗硕大的东珠的掐丝点翠冠。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最近曾经的闺阁密友也进宫还有喜了让她颇有些戒备,还是朝中近日又开始往后宫塞人让楚若多了点警惕,或者是这次差点和荆国打起来,叫楚若意识到,只怕自己这个母族的靠山,倒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倘若有一天荆国和雍国打起来,第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总之,楚若仿佛想通了什么事情,起码比起以前文徵不是躲开就是,木头一样一言不发,起码态度要温和了些,不至于明里暗里的表现出自己的不耐烦来,偶尔还会主动带着文瑛来蕲年宫转一圈,有时让来此处议事的朝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见过父王。”文瑛忽闪着眼睛。
“平身吧。”文徵从座上走下来,打量了一下文瑛,“又长高了。”
文瑛连忙点头,比划了一大截:“长高了这么多。”
文徵笑着抱他起来,对明昶道:“这是你明叔叔。”
明昶吓得连忙起身行礼:“不敢当。”
“明叔叔。”文瑛很乖巧地叫人。
似乎文瑛在文徵怀里有点不安,来回扭动着身子,似乎想叫文徵把他放下来。
“好家伙,就这么不喜欢寡人抱你?”
“不喜欢,父王都不陪我玩儿。”
文徵遂把他放下来,用头点了点明昶。道:“你明叔叔家里有个弟弟,等弟弟长大,叫弟弟陪你玩儿。”
明昶感觉魂飞掉了一半,另一半在自己身体里疯狂叫嚣着,但凡说错一个字,这一半仿佛也要飞了,他听得咚咚的声音,原以为是殿上的西洋钟,半晌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心跳,他咽了口气,却仿佛是咽下一口血似的:“臣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宫里孩子少,也该让他们亲近亲近。”
“王上说笑了,犬子怎么敢和殿下称兄道弟的,实在是不合规矩。”
“不是还小么,小孩子知道什么。”文徵推了一下文瑛,文瑛乐颠颠地跑去楚若那儿了,“来日阿瑛开蒙,请你做他的太傅,叫你家里的取了名字没有?”
“未曾。”
“不妨事,改日寡人去翻翻,赐一个。”文徵道,“到时候两个孩子一起读书不是更好。”
此事来的突然。明昶的脑子转的飞快,也赶不上让他猜测究竟王上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只能道:“殿下还小,来日必然有合适的太傅的。”
毕竟怎么看朝中适合做太傅的人多了是也轮不上他。
文徵没再说什么,明昶也彻底没了什么心思,再有什么事情且留到明天去,如今他的脑袋里仿佛一团浆糊,还是滚烫的浆糊,他半点不想在此处多待,寻了个由头想要告退。
文徵颇为遗憾地说:“马上到晚膳了,明卿不在宫里”
“多谢王上,臣惶恐,不敢领命。”
明昶直到走出宫门,才觉得勉强回过神来。
仿佛许多年曾经伴随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又在最近几年再没出现过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当年刚刚到秦非淮的门下,秦非淮的门下门客众多,且各有才华,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既没有什么才华,也没有什么背景,看不惯他的人很多,只不过说与不说罢了。
他也曾战战兢兢地问过秦非淮,究竟为什么带他回来,他明明只是个普通人。
其实当时他会和秦非淮说这话,多少是委婉地希望秦非淮能稍微规束一下对他冷嘲热讽的门客们,然而秦非淮大约是听懂了,但也并没有答应他什么。
秦非淮摸着下巴道:“自然是叫你做些别人做不到,或者不想做的事情。”
随后明昶探寻了许多年,那种随时会被抛弃的恐惧就伴随了他许多年。
他见过那些因为内部的争斗而被暗杀了的门客,也见过明明不是自己的错误,却成了牺牲品被推出去顶罪的人,秦非淮似乎都知道,但没有兴致管他们。
明昶想起许多年前看的风土志,之中的一章提起过,苗人养蛊,将各种毒虫放在一起,任由他们厮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变成了蛊王。
明昶每当看见这些人,就觉得自己仿佛就处于这样的一种境地。
那段日子明明很平静,谁最终也没伤害他,曾经对他冷嘲热讽的那些人,其实当时只怕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这些门客大多是寒门出身,多半看不起这些世族,而明昶当时小小年纪,并不出众,却和他们平起平坐,只不过是些“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感慨罢了,若真说主动出手按死他,其实没人会这么做。
当然,这些都是“事后想来”。
后来自己的位子渐渐离秦非淮越来越近,秦非淮偶尔也愿意抽出喝杯茶的时间亲自找明昶聊聊,明昶玩笑般的提起过那段日子,秦非淮只是笑笑:“官场上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只是太小了,才会害怕。”
明昶当然从没指望过秦非淮能理解那种恐惧,但再也没和别人说起过那段日子。
如今明昶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种让人难以安睡的恐惧。
许多年以后,作为太子太傅的明昶,听见文瑛哭着对他说,昨晚又做了噩梦,自己想搬回母后的宫里,明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在黑夜中瞪着眼睛无法安眠的日子,哪里是如今的文瑛体会的到的?
明昶弯下腰,笑了笑,轻声对文瑛说:“殿下只是太小了,才会害怕,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随后忽然觉得这话似乎有点熟悉,意识到这是当年秦非淮对他说过的。而在这些年,了解了秦非淮的经历后,忽然想,如今自己看着文瑛,觉得这孩子哪里经历过真正的恐惧,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当年秦非淮看着自己,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旁人丢了性命自然难受,难道我割破了手指就不难受了?把恐惧和痛苦这种东西拿来对比,实在是没有什么道理,且多少有些没有意思。
明昶难得又说了一句:“不过殿下倘若实在害怕的很,不如叫侍女在外间守着,或者同臣说说梦见了什么?叫臣为殿下解梦,兴许便没那么可怕了?”
这是后话了,现下里,其实明昶此次入宫最重要的事情,是为了两件事,一是离开咸阳去濮阳看看,濮阳是秦非淮的故乡,秦非淮实际上却没去过几次,偶尔秦非淮谈起的时候,对濮阳常常会有些莫名的怀念和向往。
虽然没有什么道理,但明昶一直觉得,金蚕蛊的事情和秦非淮,都是值得再查一查的事情。
他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执念——秦非淮兴许根本就没死。
就算自己的手下送上来秦非淮的贴身物品,好几人亲眼目睹了他的尸体,却都没法打消明昶这种执念。以至于让他想要去濮阳走一趟。
而另一件事情,是明昶还没有想好,究竟应不应该告诉王上,不过倒也没纠结多久,因为此事迟早要被王上知道。
唐国的王后,纪子灵的母亲病重。
此事瞒不了多久,不过是因为蓟京距离咸阳太远,消息还没传过来罢了,但莫辞阁的人已经收到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