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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崔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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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嵬(三)

    新年一过,文徵把朝中的事情忙完,官员们旬休边关无事,咂摸着纪子灵估计也想通了些,此时最好去那边问问,遂逛到西苑来了。

    西苑这地方虽然离着王宫近,显得尊贵,但事实上文徵并不怎么满意,一年四季里面没什么园景花草,只有这个时节,西苑那几株先王手植的红梅稀稀拉拉地开了几多。据说先王在时就不许别人照顾那几株红梅,自己又照顾不好,纵使费了心思也是有一年没一年的。后来纪子灵住进西苑,更没心思照顾,那几株红梅之间变成天生天养,最多是竹青将多余的茶水一泼,也算难得给浇了水了。

    虽然死了几株,剩下活着的却显得异常顽强,今年开得倒是比往年好,纪子灵遂叫竹青折了几支样子好看的插瓶。

    纪子灵也难得空闲,手头没有事情做,又觉得外面冷不想动弹,遂在西苑里面拨弄琵琶,几首古曲摸了一遍后,见窗外天色清爽,红梅靡丽,而为了趁着佳节的气氛,竹青在梅枝上挂了宫中小丫头们没事剪的剪纸,几人在院子里面裹着夹袄踢毽子,倒觉得整个西苑有了些暖融融的生气。

    纪子灵遂放了琵琶,提笔把窗口的景象画下来,大约是竹青进来伺候偶尔看到了,同外面几个小丫头叽叽咕咕说了什么,几个人抻着脖子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被画进去,画的如何。

    结果文徵进来正好撞见这一幕,几个侍女鸟兽散地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文徵道:“你倒是好有雅兴。”

    纪子灵放了笔:“这不是你来了,把我画中的人都吓跑了。”

    “那就不画了。”看着放在一旁的琵琶,伸手拿起来,挑挑眉,“嚯,这东西这么重。”

    “且放下把,你再弄坏了,若是平的也就罢了,这还是把名琴。”

    文徵自然想起这琴是文徽给纪子灵搜罗的,顿时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又想起此次来的目的,道:“要不你弹一首听听?”

    纪子灵抿了抿唇:“没心思,罢了。”

    文徵软下语气:“方迟两家的事情,实在是怕夜长梦多,才纵容了云安和明昶的主意,我只是这么费时间的拉扯下去,耽搁的是你的蛊毒,不是前几天它又发作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原是因我而死了。”纪子灵不咸不淡地说。

    “好啦,藏书阁我同那边打过招呼了,你只随便进出就好,等明年稳定下来,我打算南巡一趟,到时候你一起”

    纪子灵本是不至于因着这点事情真的生气,只是此事之中,文徵同云安和明昶瞒住他,事情做完了再来告诉他,随后又认为他多半没法理解,没有告诉他事实而是选择三个人一起再骗他一次,反倒自己被云安不咸不淡地嘲讽了几句。

    与其说是因为迟方两家的事情生气,不如说是因着他们觉得自己会生气而不高兴,纪子灵第一次开始反省自己在他们眼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所以才多少有点觉得被排挤。本来那点疙瘩他自己安慰自己几次,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了,文徵非要来再提。

    提也就罢了,而是都是为了你好,不要再胡闹的态度。劝没劝到点子上也就罢了,还非得来火上浇油。

    纪子灵冷冷地放下笔:“我哪里担得起,王上不必拿对待妃嫔那一套来应付我。”

    “谁应付你了,我掏心掏肺的”文徵还没等说什么,就听得竹青报:&34;王上,纪公子。”

    纪子灵以为竹青一直在外面,怕是听见自己多少有点失礼的样子了,更加没好气:“说!”

    “宁侯在门外求见。”

    文徵纪子灵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些迷茫的神色,知道只怕二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宁侯会找到西苑来。二人只好整理衣冠请宁侯进来。

    秦非淮走进西苑,只略一行礼:“王上,南诏消息,定侯特意请疏影的人暗中汇报。”

    文徵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南诏出事了?”好像他这个弟弟也没有这么有本事,把必赢的局给搅黄了。

    “非也,是定侯在南诏找到了些长安侯与南诏反贼私下里沟通的证据,知道自己不能处理,连夜叫疏影的人送到咸阳。”秦非淮道,“臣不敢耽搁,特来问王上如何处置。”

    文徵没回答,反而反问道:“丞相怎么看?”

    “王上若是想处置长安侯,这些已经足够了,就算有太后全力保他,也无非是给他留副丧仪的事情。”

    处置长安侯够了,但是太后不够,太后还能为长安侯作保,艾姜死了还能再养个李姜王姜来恶心他。

    如果文徵只想处置长安侯,现在可以动手了。文徵听明白宁侯的暗示了。

    文徵想了想:“太后娘娘这两日身子不好,一切等她身子养好了再说吧。”文徵起身,道“证据在你手里?”

    “臣已经上了折子到文书院,只是见迟迟没有回音,才亲自来寻王上,若是王上想知道更详细的,不如移步文书院。”

    文徵自然要去看的,纪子灵却发觉秦非淮人没走,而是留在了西苑,纪子灵的火气还没消,又想到自己口不择言的话只怕不仅被竹青听见了,还被秦非淮听见了,羞恼顿时更甚,道:“宁侯这是怀念起曾经在西苑的日子,来此地故地重游了?”

    秦非淮平静地瞥了他一眼,纪子灵满肚子的羞恼仿佛忽然就熄灭了,张了张口没说话。

    秦非淮道:“今日同你母后有联系吗?”

    纪子灵一时没想明白怎么秦非淮忽然问起这话来,警惕地回答道:“不曾。”

    秦非淮在他身侧坐下,又叫竹青奉茶,道:“不用这么看着我,你母亲能从春风拂槛的一个乐伎到如今唐国的王后,还有我的些许功劳。”

    纪子灵顿时涨红了脸,其实在蓟京,他就听到过传言,说他的母后在成为王后前,不过是邯郸城的一个乐伎,后来不知怎么得被一户小官员收作义女,才摆脱了贱籍,又帮助攀附上了当年在邯郸做质子的唐太子,也是好命一朝做到了王后的位子。

    这事是真是假,纪子灵自然不好说,蓟京之人也只敢私下里嘲讽,没几个真的肯舞到他面前来。纪子灵自然不信这是真的,但又隐约明白,这些年父王的态度,母后的忍让,和在邯郸时隐约听到的流言,却都在告诉他,只怕这件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

    如今却被秦非淮直接戳破在他面前,纪子灵纵然再愤怒,也不可能轻易的露怯,叫秦非淮轻视了去:“宁侯若是想以此事来折辱我,却是打错了主意。”

    “羞辱?”秦非淮有点惊讶,笑了笑,“难道你觉得唐王后是乐伎出身,是对你的羞辱?文氏先祖当年是前朝君王的马倌,因为护驾有功才得了封地,秦氏几代以前,也不过是街头叫卖的货郎,满朝文武勋贵,追溯几代,有几个是累世公卿?”

    “既然如此,宁侯又何必提起。”

    宁侯啜了一口茶:“只是见我偶尔提及唐王后,你如此惊讶,不如痛痛快快告诉你缘由就是了。”宁侯见一旁放的琵琶,轻轻点了一下,“唐王后教你了。”

    “略知一二。”

    “嗯,弹弹?”

    纪子灵道:“技艺不精。”

    “《折柳》会吗?”秦非淮道。

    纪子灵无奈地拿起琵琶:“会。”

    一边听着琵琶曲,秦非淮道:“自门口听见你同王上争执,还以为你同唐王后最近有联系。”

    纪子灵手没停,只是抬眼看了看他。

    “当年在邯郸,问起佟音,谁人不说一句琵琶一绝,性情和顺,只是有时候过于木讷。”秦非淮道,“因而多为文人雅士喜爱,甚至不少人写诗请佟音弹唱——其中就有如今的林相,想必你也多少看出来些。”

    纪子灵用许多年前回文徵的话回了秦非淮:“是,只是我不爱做枇杷树。”

    秦非淮笑了笑:“你倒是总喜欢猜别人的心思,又猜不对。”

    纪子灵没说话。

    秦非淮靠在软榻上,似乎觉得有些头疼,用手轻轻地按着:“当年外人都说,佟音千好万好,我问起春风拂槛里面的人,也都说平日里安安静静,不和别人起争执,只有问道伺候佟音的那些小厮丫头,他们却说,私下里唐王后并不容易侍奉,往往稍有不合心意,便要处罚,平日里起居出行,都要向她报备,否则就是一番斥责。”秦非淮道,“你在唐王后的身边生活了这么久,想必比我清楚。”

    纪子灵没回答,却也没反驳。

    母后私下里究竟是什么人,秦非淮说的纵然不好听,但也并没有大错,母后宫中的侍女总是更换,从母后宫里出去的人很少说她的好,外面反倒有人同情母后。

    “佟音确实是个人才,聪明,冷静,在外人看来却是木讷沉静,唯唯诺诺,万事忍让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起码也真的骗过去了。媚上而傲下,礼疏而间亲,只可远观而已。”秦非淮道。

    纪子灵弹的速度稍微显得有些急躁。

    “如今听着你同王上交流,倒叫我想起了佟音,原想着这十足的相似,你们本该是联系了的。”

    纪子灵的琴音骤然落下,道:“我见宁侯也无心思听,这琴不弹也罢,我道怎么宁侯有心思同我来交流,原来是责备我没有事事顺着王上。”

    秦非淮很平和道:“啧,你还是没听明白,唇齿尚且有相碰,人怎么会没有龃龉,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古人以一杯羊羹而亡国的事情,尚且不能作为你的前车之鉴,那你母子在蓟京明明人人夸赞,唐王要将你送到邯郸时,前朝后宫却没一人愿意出手相助,竟还不能让你警醒一点。”秦非淮道,“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容易因为琐碎的事情,不经意的一句话而伤了人,不熟悉的时候,事事小心妥帖,一旦相熟,便动辄喜怒无常,肆意发泄,还要怨别人不懂你的心意,与其称之为信任,不如称之为表里不一。”

    纪子灵抱着琴没说话。

    “王上不是心思细腻的人,能察觉到你的喜怒,已经是费了心思,加之多年熟识的结果了。”秦非淮道,“如今朝中有世家贵族虎视眈眈,后宫有太后和长安侯为非作歹,吴太妃和定侯也并不是好相与的,他有个肯卸下心防的人已是万幸了。”秦非淮起身,“不要学你母后,专门伤自己身边人,落得孑然一身。”

    说罢秦非淮离开,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脚步道:“琵琶弹的不错,有唐王后当年的一半了。”

    纪子灵抱着琵琶,支支吾吾了一声。

    其实若是别人同他说这话,纪子灵多半要在心里冷哼一声。只是秦非淮说起来纵然是让他不舒服,却也说不出个“不”来。

    大约真是因为秦非淮虽然看着年轻,但到底上了年岁,因而让他纵然再不高兴,却也像是听一位长辈的教诲一样,很难让他反驳什么。

    从立场上来说,秦非淮本应该是文徵的敌人,文徵现在不肯处置长安侯,固然有想一并处置太后娘娘的意思,更重要的只怕也想借此事打压秦非淮,毕竟太后与长安侯如今能在咸阳逍遥自在,便有秦非淮当年纵容的结果。

    比起长安侯或者是那些世家贵族——就是太后娘娘,纵然并不怎么赞成文徵真的做出处置自己母后的事情,那也仅仅只是因为怕留下不好的名声,被天下人指指点点,对于太后娘娘本人,纪子灵没什么多余的同情心。

    但对于秦非淮纪子灵却没法单纯的把他看成是某一个潜在的敌人,无论是上次在军饷事件里帮忙善后,处理后面的事情,或者是带他去集市上了解各种柴米油盐的价格,还是这次帮忙调解他和文徵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自己和文徵都没有把他当成敌人,不如说秦非淮根本没把他们看做是敌人。

    更像是把他们看做是需要教导的小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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