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暗礁(五)
暗礁(五)
文徵理了理衣襟走进去。
昭阳宫是楚太后还是王后的时候就住的地方,后来后宫无后,吴妃娘娘不肯住进昭阳宫,而再后来楚若来了,也不好叫老人家走动,自然也是选了别处,昭阳宫就成了楚太后的住了半辈子的地方。
在后宫众多奢华的宫殿之中,昭阳宫算是大气而俭朴的一个,离御花园和太液池都不近,也并没有另外修建楼阁亭台,宫中园景也以松石为主,唯一的艳色便是这个季节开的金菊,如同丝绒一样的花瓣丝丝缕缕的舒展着,乃是楚太后最喜欢的花。
楚太后倒没在床榻上躺着,而是坐了起来,房间内窗棂边的瓷瓶中插了一大束金菊,想必是从外面采来的,给弥散着药草的味道的房间里添加了一抹难得的生气。宫中的侍女都是多年跟在楚太后身边的,坐立行停都是规规矩矩,没有一点儿声音。偌大的宫殿之中,只能听见丝丝缕缕的哭声,正楚太后的膝边是哭红了眼睛的楚若,不知在对楚太后说着什么见文徵进来,楚太后轻轻拍了拍楚若:“瑛儿一会儿醒了,见不到你又要哭,且去看看。”
楚若自然也明白这是要避着她的意思,只拿帕子揩去眼角的泪水,见到文徵略一福身,脚步虚浮的离开了。
楚太后伸手朝文徵挥了挥:“过来。”
文徵自然不可能像楚若一样伏在楚太后的膝上,颇有些尴尬地站在一射之地外,楚太后无奈地说:“我老婆子站不起来了,王上连扶一扶也不肯?”
文徵连忙告罪,上前把楚太后扶了起来。
“来,陪我到院子里走走,若若天天告诉我,说院子里的金菊开了,很是漂亮。”楚太后说。
文徵自然奉陪,也道:“太医说了祖母要静养,我们去去就回?”
楚太后笑笑:“好,去去就回。”
金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香气,或者淡若未闻,起码在此处,还不如昨夜下过的雨留下的湿润的泥土的气息重。楚太后身边的老宫女搬了椅子,楚太后只坐在门口,若有所思的看着外面的黄菊。
文徵觉得这气氛实在是太闷,忍不住开口道:“祖母喜欢哪朵,我摘给祖母?”
楚太后看了文徵半晌,摇摇头:“瘦太多了。”
文徵道:“南诏那边终究不如咸阳,而且到底是军旅辛苦,放心,我吃两天就补回来了。”
“不是比出征前,比你刚从邯郸回来那会儿,瘦太多了。”楚太后道,“当年你祖父也是,做王子的时候吃得好睡得好,到做了王上反而看着人都不那么精神了,之前还有力气东征西讨的时候还好,一年到头也不在咸阳几次,反而看着人精神,到后来不让他出去了,天天坐在咸阳,看着人一天比一天孱弱。”
文徵自然明白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喜欢有事没事感春伤秋,何况又缠绵病中,说起些陈年旧事也是正常。只不接话。
“可见那个位子,才是天底下最熬人的东西。”楚太后道,“偏有人看不明白,还要争着抢着爬上去。”
这话说的就有点不太对劲了,文徵道:“祖母莫说丧气话,太医院的人说了,这病最忌讳自己猜来想去的。”
楚太后道:“长安侯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文徵连忙道:“祖母不必忧心,都是跳梁小丑罢了,难道还能被这种人毁了我雍国的基业?只放宽心养病,到了时候自然有人收拾他。”
楚太后难得笑笑:“你不像你父亲,倒有你祖父的风范。”
文徵一时摸不太清这是在夸他还是损他。
“你手下那几个孩子,都是有大才的人,就是年纪还小,有些事情终究不够世故,也不怕,只慢慢学就好了。”楚太后道,“那个云安,好像是隐谷的人?”
“是。”
“嗯,当年雍国的朝中也有个隐谷的人,宫懿宫大司马,多半是云安的师叔或者师伯,当年他也算帮你祖父安定朝政,以让他安心开疆拓土的能臣,万事都同他商议,如果不是最后他参与立储之争,想必你父亲的王位都得不来。”楚太后说,“隐谷的人,朝中的事情尽可以问他,不会出什么错,只是说是隐谷不参与党争,但怎么说他们也是人,心里总归会有偏私,若不想再出宫懿的事情,且叫这个云安千万远离储君之争。”
文徵听得认真,连忙点头。
“外事上,隐谷的人讲的是兼并者高诈力,推崇阴谋诡计的那一套,什么都要算计进去,在宫懿的帮忙下雍国的疆土扩展的是快,但也弄的周围天怒人怨。”楚太后道,“虽然内政不必叫那位唐太子多参与,但外事上不如问问他的意思,未必所有的事情都是要动辄大军压境,他是有大胸怀的人。”
“祖母放心。”
楚太后道:“王室说到底也就是一个不那么普通的人家,家里长短的,别叫外人插手。谁家都有些不能说的秘密阴私,透露给外人去,固然解了家里受的闷气,却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到底还是让自己家里人插手才好。”楚太后拍拍文徵的手,“你是王上,在这正定门之后,却也和那些世家大族的族长没什么区别,那些暗处的事情,还是假自家人的手为好,就是秦非淮又能掌握几年呢,他手里那点东西,拿回来不过是一早一晚的事情,拿回来后交给谁,你且要仔细想想。”
“放心吧祖母,秦非淮手里的‘疏影’和‘莫辞’两个管暗卫和情报的势力,寡人迟早会收回来的。”
楚太后似乎愣了愣,笑道:“好,祖母相信你。”
这两日咸阳是阴天,院子里有些凉,文徵道:“祖母,起风了,我扶您回去吧。”
楚太后摇摇头:“真快啊。”
“什么?”
“当年想起和你祖父偶尔还见过一次秦非淮,那时候他才丁点大。”楚太后道,“那时候还没有你父亲呢,大家都觉得阿威不可能坐上雍王的位子,连秦家都更偏向书舟。”楚太后看着风从一簇簇的黄菊中穿梭而过,又消散在天光云影之中,“他们都被我熬走了,倒是我老婆子还活着。”
文徵自然知道文书威乃是他那位叱咤风云的祖父的名讳,文书舟显然就是被祖父赶走的原本被大家都看好的那位太子了。文徵本以为楚太后站在祖父这一边,应当同文书舟的关系并不好才是,只是这话里话外似乎并不是这样。
而且秦家又是怎么回事,秦非淮把秦家的生意做大,然后选中自己的父亲一手扶持为雍王前,秦家祖祖辈辈都是普通的商人不是?
显然并不是普通的商人,毕竟如果只是普通的商人,楚太后不可能在秦非淮小时候就见过他。
文徵试探着问道:“祖母这话听着,倒像是还怀念帮助祖父争储的日子似的。”
楚太后道:“怎么可能不怀念,那时候人可都是个顶个的厉害,你祖父当年和他兄长相比,实在是没什么好比的。只是书舟到底太软弱,若是他做了王上,雍国纵然稳固,要真的称霸一方却要费些时候就是了。”楚太后想了想,“不说国内,那时候的荆王,冀王,梁王哪个不是睥睨天下,纵横捭阖,有时候我都想,究竟你们是更幸运些,还是不幸些。”
“祖母刚刚才夸了云安和唐太子呢。”
楚太后轻轻嗤笑道:“这也就是如今,各国凋敝的时候了,放在之前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文徵想着大概率是荆国那个让楚太后头疼了好一阵的荆王,总之楚太后原本调笑的语气淡了些,反倒是不可查的嘲讽:“一代不如一代喽。”
文徵只能赔笑。
“行了,你才回来,话既然听完了,记不记得我也未必看得到了,且去吧。”
文徵告退,临出昭阳宫,透过宫门,文徵见楚太后对那个像木头一样的老宫女道:“起风了,把黄菊都吹散了。”
老宫女只宽慰道:“年年总归有新的黄菊的。”
楚太后摇摇头:“且送我走回去吧。”
老宫女扶着楚太后缓缓进屋,渐渐消失在文徵的视野了。
某种透彻的感觉忽然涌了上来,文徵向来不是相信什么感觉的人,却在那一刻,听见一个声音无比肯定的告诉他。
这是他同楚太后的最后一面了。
乙巳年八月十四,楚太后薨。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的前一天,她到底是没赶上最后一次团圆。
中秋宫宴自然是不可能办了,而楚太后因着根本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后宫妇人,她去世的影响远远比想象中的大,起码要关系到一大批的“明王旧臣”
这些人多半是明王提拔的人才,或者是那几年的科举,还没有如今几乎被世家包揽的形式,选拔了许多一心为国满腔忠诚的贤才,兴许出身不高,人数却并不少。
然而明王因为被冀国刺客刺杀,朝中的一切事情交接的到底匆忙,而新君根本无心朝政,一切交给秦非淮处理。
然而秦非淮一手遮天,也不是所有人都没有怨言,有些人是明里不敢说,有些人是看不起秦非淮商人出身,总之各种理由看不惯秦非淮的人,在看出了楚太后似乎并不想纵容秦非淮的行为后,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了楚太后的身边,如今也成了朝堂上的一股重要势力。
楚太后走后他们该何去何从,这位王上是依然和先王一样,纵容秦非淮还是要出手压制?不少人都等着文徵的意思。
这两天文徵刚从南诏回来,朝中本就积攒了一堆要他处理的事务,楚太后的丧礼、南诏那边事务的交接,常常蕲年宫的灯火到三更天都亮着。
楚太后一走,后宫中起码明面上自然以郑太后为尊,楚太后的丧仪和后宫事务,本该由郑太后一手打理。奈何郑太后在灵前跪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脸色发白捂着肚子被人抬下去了。朝中宫中本就有太后有喜的流言,郑太后这一下仿佛生怕众人的口实还不够。
然而楚若哭得晕过去了几次,还是一个似乎是楚若闺中密友的姑娘帮着楚若处理事情。和吴太妃一起打理楚太后的丧事,旁人偶尔问起,只说那位姑娘名公西妤,听这名字就知道乃是卫国原来的王室,不过卫国称臣那年,她就被秦非淮带到咸阳来了,说是质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多半是要进宫的。
文徵这边刚刚拒绝了荆王要来吊唁的请求,楚太后特意嘱咐丧仪一切从简,毕竟南边南诏之乱还没平息。这边明昶却忽然上了密折,说冀国内变。
对外自然是“冀王宫中暴毙,子嗣年幼,主少国疑,传位于平侯。”但据明昶的说法,邯郸的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
明昶道:“冀王暴毙当晚,明明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城北大营却似乎早有准备。第二日,宫中的侍卫全部都换了一遍,城北大营暗中早就是平侯的势力,而宫中侍卫的统领,乃是平侯母族王氏的次子。”
文徵道:“冀国的人居然还真的相信‘暴毙’这种说法?就算没有察觉到城北大营和宫中侍卫的异常,范煜年轻力壮,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暴毙’?”
明昶垂眸:“这个倒是反而没人怀疑。冀王素来喜好在后宫留恋,甚至民间传闻连先王的后妃也多有被冀王收进后宫的,不少人传其实冀王很可能死的不光彩,所以对外才说暴毙。”
纪子灵一直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到底范昀想要那个位子他也不意外,但听到这儿才抬了抬头。
同明昶的目光正好撞在一起,明昶低头,纪子灵笑了笑,道:“看来范煜在冀国的名声实在不怎么好,这些传言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那城北大营和宫中侍卫呢?”文徵略有疑惑,“总不会朝臣都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