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阳春(一)
阳春(一)
这日纪子灵修好琵琶,又难得清闲的日子。
其实清闲也不是没有缘由,前两日文徵拿着奏折跑来问他,来了几日,就有前朝的人来上谏,文徵道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问云安的意见。
云安道:“明王初登基的时候,也是内外各有势力,明王特开了内朝,培植自己的势力,同时打压贵族,不如王上提议恢复内朝,叫伯羽在内朝领个职位就是了,内朝的官职调动,又不归外朝管,纪公子也不算在雍国的朝堂做官,也不算没有官职,岂不正好。”
其实内朝的制度现在还在,只不过自从秦非淮成了丞相,内朝就几乎形同虚设了,天天和文书院和内务府抢活,云安提出来的倒不算不合理,文徵皱眉:“只怕丞相还是会反对。”
云安道:“谁都看得出来王上重新重用内朝制度是假,想给伯羽一个名正言顺是真,这还不容易,王上只说,要在外朝给伯羽一个比较重要的官职,朝臣必然反对,到时候再由一个人提出,不如把伯羽安排到内朝去,不就容易接受多了。”云安压低声音,“王上也不如用这一套去和伯羽说,若是直接说让他在内朝官,他肯定拒绝,如果先说给他在外朝安排了官职,内朝领个职位就不那么难接受了不是。”
文徵警铃大作:“这样可以?”
云安摊摊手:“那不如王上自己问问伯羽,他愿意领官职吗?”
文徵想了想自己指不定又哪句话说错了,不如听云安的,纪子灵那边勉勉强强送了口,这两日文徵正在和御史台和秦非淮的人扯呢。
纪子灵自然知道此事自己只会越帮越忙,索性闲下来在西苑修那把坏了的琵琶,放的终究有些久了,最终也只是不走音罢了。
这东西当年在蓟京的时候是娘教给他的,如今算来也是小十年没弹过,自然谈不上熟练,这算是闲事,纪子灵也不想叫竹幽竹青找曲谱去,凭着记忆里的调子随手拨几下,一边想一边拨,断断续续的,到底小时候学的认真,捡起来倒是快。
结果忽然听门口传出声音,竹幽和竹青道:“见过定侯。”
纪子灵放了手里的琵琶,走出去,几乎肯定这定侯似乎就是文徵那位弟弟,和文徵至少有七八分像,只是文徽看起来到底是更稚嫩一点,继承了文氏一脉相传的明亮的凤眸,但更干净纯粹些,头发散下一部分显然是还没及冠,着绣了金丝的武服。
“我进宫来见母妃,听得这边有琵琶声,还以为是有宴饮呢。”文徽看着纪子灵歪头想了半天,恍然大悟似的,“你是伯羽兄!”
纪子灵连忙道:“不敢当。”
“我大哥隔三差五就要提到你一次。”文徽道,“还请见谅,最近宫里人来人往的人太多了,一时没想起来。”
文徵只提起说自己的弟弟在他因为受伤回到咸阳后接替了自己在前线的位子,且也算不辱使命,纪子灵只道文徵和自己这位弟弟的关系没有想象的那么紧张,结果今天听文徽的话,想必二人关系甚至不错。
这倒是颇让人惊讶。
还没等纪子灵再说什么,文徽道:“别站着了,我来听听琵琶的,快进去继续弹去。”说着就推着纪子灵往里走。纪子灵暗道这何止是长得像,简直就是缩小版的文徵:“定侯莫要为难我了,不过是修修坏了的琵琶,随手拨两下,连琴谱都没有。”
定侯朝外面恭恭敬敬候着的竹幽说:“没听见伯羽兄说没琴谱嘛,还不快点去内务府寻。”又回头挽着纪子灵的手臂,“定侯定侯的多生分呀,仲成,叫阿徽也成,我娘就这么叫。”
纪子灵也没办法了,只能抱起琵琶。
才刚开了个头,云安大约是来谈内朝的事情的,才一进门就道:“大老远听见这边”
文徽掀开帘子走出去,伸出食指“嘘”了一声,云安笑道:“定侯也在此。”
纪子灵放了琵琶相迎:“定之怎么来了。”
“王上的一点政务,来问问你的意思,倒是定侯是稀客啊。”云安道。
“你晓得我是稀客还来打扰我听琵琶。”文徽不耐烦道,“我这一个月才能进宫一次呢。”
云安只当哄孩子玩儿:“那定侯且说两句软话,说不定臣一高兴,就劝伯羽没事出宫走走,到时候定侯不是想怎么听就怎么听了。”
纪子灵知道云安待人向来妥帖,见他和文徽相处都如此放松,自然也放松下来,笑道:“你倒是会拿我做人情。”
文徽道:“就是,本侯求你做什么,要求直接求伯羽兄岂不更好。”说着就挂上纪子灵的手臂,“改日请伯羽兄到侯府做客,我寻最好的琵琶送你。”
纪子灵无奈道:“都是写不上台面的玩意儿,玩物丧志就不好了。”
文徽嘟囔着抱怨了几句。
云安道:“等会儿王上处理完政务过来,定侯不如向王上抱怨去。”
文徽一溜烟的跑了道:“既然是大哥要来,我且走了,替我带个好——”
云安颇有深意道:“定侯倒是和王上相似。”
“他们是兄弟,自然有相似的地方。”纪子灵道,“这不是好事。”
云安挑挑眉,再没说话。
纪子灵对竹幽吩咐道:“将屋里的琵琶收了吧,再备下茶水,一会儿王上过来。”
文徵气冲冲地走进来时,纪子灵和云安正在案几前讨论现下雍国科举的不足之处,见文徵进来,纪子灵预料之中地递了茶去:“且消消气。”
文徵连喝了两三杯,坐了,道:“你不知道那帮文书院与御史台的人,口水都快喷我脸上了。好嘛,就差直接做比夏桀、商纣周幽了。”
纪子灵道:“也有进步,好歹能听得懂在骂些什么了。”
“我还以为你会叫我别再提内朝的事情。”文徵气还没下去,捡了两块点心吃了,又皱眉高声道,“这什么东西也往这儿送,御膳房的人死绝了吗?!”
文徵身边的树公公连忙道:“奴才这就叫人去换了。”说着出门不知道对竹幽说了些什么,竹幽一溜烟跑走了。
纪子灵道:“你这麻烦到底是因着内朝的事情,若我叫你放弃,叫你白白挨了这一顿骂不说,也多寒人。”
云安只当没看见两人快勾到一起去的手指。
竹幽生怕赶上王上的气头,几乎是一路小跑往回走,送的是树公公嘱咐的豆沙卷,和消火的雪霁羹。其实这事也确实委屈,就算宫中敢怠慢纪子灵,给宫里这些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怠慢王上啊,确实是王上今日心情不好,点心也不对他的口味,故而才发了火。
树公公特意嘱咐去御膳房,只说要王上吃的豆沙,再送份消火的雪霁羹来。王上很少为难下人,这边纪公子劝两句,保管没什么事情。
见三位大人似乎正在谈什么事情,竹幽想着树公公说纪公子劝两句的话,就将雪霁羹和豆沙卷放到纪公子的书案旁,只盼着没人注意她赶紧出去,这一关顺顺利利的过去。
不想刚匆忙后退了几步,忽然听见王上低声道:“你什么时候来西苑的。”
竹幽顿时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慌张之中连忙道:“唐太子来了就来了。”说完这话竹幽就知道这话回的轻薄,要是平时纪子灵大度就无所谓了,今天显然不是大度的情况。
纪子灵意识到不太对,刚想叫她赶紧把东西拿到旁边放香炉的案几上,结果听得文徵干笑一声,慢悠悠道:“伯羽平日书案上从不过吃食,连寡人递块点心都要生气,如今你倒是直接把汤汤水水的送上来了,可见内务府这些奴才真会调教人,调教起主子来了。”
树公公要是现在还没听出问题,他也不配做这个总管了,竹幽还没等开口回,便直接用了些力气抽了过去:“王上训话你顶什么嘴!”知道文徵这话是连着他一起说了进去,连忙跪下告罪。
纪子灵刚想说什么,被云安不轻不重地拦了一下,摇摇头,示意他别开口。
文徵见那一巴掌显然已经是见了血,竹幽爬起来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冷着脸道:“弄得这儿血肉模糊的难道好看?”
树公公松了一口气,叫身后两个小太监直接将竹幽拉了出去,说拉有点不准确,应当是拖了出去。
虽然已经入了夏,屋子里却仿佛被冻过似的,没人敢开口。文徵的脸色语气说是阴沉,不如说是令人心悸的漠然。还是文徵自己打破了冻住了的空气,对跪了一屋子的人说:“跪着做什么,谁要求情不成?”
纪子灵连忙招手叫竹青把雪霁羹端到一旁去,知道竹青和竹幽关系好,见她似是要哭出来的样子,低声道:“快出去吧,叫你再进来。”
竹青似哭非哭地谢恩出去了。
纪子灵也明白,西苑的人轻慢也正常,毕竟他从邯郸来,宫中情况复杂,竹青竹幽和他保持距离倒也正常,连纪子灵也只是看着没说什么,也就是今日竹幽胆子小,回错了话,撞上文徵在气头上。
云安拦着他,也是怕他帮下人说话,反倒得罪了文徵,再成了拱火,纪子灵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差点犯了错,如今冷静下来自然就知道该做什么了。只无奈地叹了口气:“你道你是好意,只是宫中这都是常事,这罚的重了,改日还哪有敢来西苑伺候的。”
文徵脸色缓和了些:“我管它宫中是不是常事,在我这儿没这个规矩,捧高踩低那一套我没看见就罢了,看见了还不管,岂不成了纵容。届时这儿和邯郸还有什么区别。”
树公公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句,不禁打了个哆嗦,纪子灵知道只怕文徵又想起邯郸的许多人来:“依你的来,只是来这儿是为着谈内朝的事务,别耽搁了。”
到底也谈不到哪儿去了,纪子灵只宽慰了几句,道不如找个时间再聊,见文徵走了云安还在这儿,知道多半他是有话要说。
纪子灵道:“这怕不只是内朝的那点事吧。”
云安道:“你知道郑旭带着他那两个庶弟来咸阳了吗?”
“怎么,太后娘娘照顾他们还不够?”纪子灵蹙眉。
“不够?哪里是不够,分明是好的离谱了。”云安见那份雪霁羹没人动,很自觉的端了用调羹慢慢地啜着,“听说王上要开内朝,太后哭着喊着叫王上将他们三人也安排进去。”
“三人?”纪子灵觉得多少有些离谱了,“郑旭年纪尚合适,那两个庶弟小的才八九岁吧。”
“王上也这么说,但太后娘娘表示就算不给官职,也要让他们占个位子,拿着俸禄,按太后娘娘的话说,不能叫人轻慢了他们去。这下王上不应,太后又说自己在咸阳无依无靠,让郑旭他们进内朝,也是给王上未来添一份助力不是。”
这话说的太僭越了。太后娘娘再无依无靠,还有文徵坐着雍王的位子呢。纪子灵问道:“王上怎么说?”
“自然是拿长安侯定了回去,说刚刚给太后宫中的人封了长安侯,接连封太后这边的人怕会让朝臣不满,给拖下来了。”云安往坐榻旁边懒洋洋地靠了,“不过那两个小的没话说,郑旭进内朝却是迟早的事情了。”
纪子灵总觉得有些事情没想明白,郑旭在邯郸的时候可是对自己这两个庶弟并不怎么样,还几次因为怕他们来争安昌伯府的爵位来找文徵帮忙,如今安昌伯自尽,怎么郑旭就忽然明白亲情可贵了?
况且纵使太后娘娘在念旧情,为郑旭寻个官职倒可以理解,连孩子都要文徵给安排好,强人所难是一方面,纪子灵觉得太后如此做派太离谱了些,怎么会一点都不顾忌文徵的难处呢。
这事纪子灵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又看云安似乎觉得理所当然的样子,无奈道:“没有话说一半的道理。”
云安咽下那口雪霁羹:“太后倒是没向着外人,能叫她如此为难自己的儿子的,自然只有另一个儿子。”
纪子灵道:“这话你可说错了,他们分明是太后胞兄的”纪子灵话还没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撞破了何等阴私。
也亏得之前范昀的事情叫纪子灵开了眼界,不然纪子灵估计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接受呢——尽管现在也挺难以接受的。
郑太后和她亲兄长
纪子灵无论如何都不敢往这边想。
但纪子灵又想起刚到邯郸没多久时,太后频繁去庄子上,一待就是半年,几次文徵见她都要隔着帘子。
青烟桐中毒时,胡鄂定进宫不小心落下的安胎的方子,当时纪子灵没多想,但事后看来,大概率是为了太后娘娘。
又想起文徵后来不愿意回安昌伯府,按他的话说,他总觉得他们才是一家子,他就像个外人。
再后来文徵回安昌伯爵府后,难得低落的情绪,和也不愿意朝他倾诉的事情
“文徵知道吗?”这话纪子灵问的近乎干巴巴的,其实自己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文徵大概率是知道的。
云安道:“何止文徵知道,邯郸知道的人都不少,还是被侯爷出手拦了下来,不然只怕早就传的满城风雨了。”云安将最后一口雪霁羹吃掉,“伯羽只当没听过,且给王上留点体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