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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人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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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四)

    西苑算是前朝,只不过比较偏,纪子灵看着院子里几乎光秃秃的树干,再没其他的东西。按理说这个季节,不少草木都已经发了新芽,总归不会这么一片萧索荒凉,何况这儿还是先王为了表示对秦非淮的宠信修的。

    一旁的侍女迎上来:“奴婢竹青/竹幽,见过殿下。”

    纪子灵只点点头:“这院子怎么回事?”

    “此是先王为了表示对侯爷的宠信,特意亲手栽下的红梅树呢。”

    纪子灵看着满院子显然生命状态并不怎么好的树,干巴巴道:“养的好。”

    竹青和竹幽那种敬而远之的态度,纪子灵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应该说大约宫中对他都是这个态度。

    他早就该习惯了,在蓟京不就是如此,但又多少有些烦躁。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来寻他的会是云安。

    云安进了西苑打量了一圈:“原来就这样啊。”

    “定之。”纪子灵起身道,“如今该叫云司空了?”

    云安拜拜手:“芝麻官而已,以前先王在时,宁侯天天宿在宫中,不许随便进出西苑,虽然听说修的和相府一样,但终究还是好奇,如今倒是能来看看了。”又看向院中,“那就是先王手植的红梅。”

    还真是先王手植的红梅啊,纪子灵以为那两个小姑娘怕他觉得怠慢随口糊弄他的。

    云安打量了半天那些树,倒吸了一口气:“养的挺有特点。”

    纪子灵终于是没忍住,两人对视一眼笑出声来,还是云安摆手:“笑不得笑不得,再治个大不敬。”

    纪子灵平复了半晌,道:“定之是来看看我的?”

    “那必须嘛。”云安道,“顺带替侯爷问问,如今你也平安到咸阳了,乐浪公主你打算怎么处置。”

    纪子灵问道:“乐浪公主现下在咸阳?”

    云安摇摇头:“两国正在交战,边境搜的铁桶一样,平侯还到处派人查,送来咸阳太危险了,送到濮阳去了。”

    纪子灵点点头,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你们不会用濮阳有乐浪公主威胁范昀和你们合作吧。”

    云安耸耸肩:“侯爷嘛,你晓得,商人哪里有有便宜不占的道理。”

    “啧,这下范昀估计恨透我了。”

    云安道:“这说的不对,是恨透‘我们’了。”

    “宁侯的意思呢?”

    “宁侯意思是送回去,但要动些手脚。”云安道。

    纪子灵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们不至于把人分成几份送回去吧。”

    云安大笑:“宁侯不是那么残忍的人,他只是觉得,如果乐浪公主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不会对这位‘父亲’有点别的想法。”

    纪子灵歪歪头:“比如?”

    “比如恨。”

    纪子灵本想说哪有那么容易,却又清楚的知道,只怕真的很容易。

    人的情感往往就是那么脆弱。

    临走前,云安压低声音问道:“你同王上吵架了?”

    “没有。”纪子灵道。

    云安摊摊手:“你们两个吵架也别为难我啊,那边王上可是命我打听出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说错了什么话还是怎样,王上的原话是‘也叫我死明白点。’”

    纪子灵笑了笑:“好了,也不为难你,改日我自去解释,好不好。”

    “哎呦,你们要能放过我,倒是我的造化了。”云安道,“改日你休息好了,咸阳也有春风拂槛,到时候我请你,算给你接风。”

    “啧,还借着宁侯的人情啊,云大司空都拿官饷了,请客也不自己掏钱。”

    “行,改天你自己选地方,我拿我自己的钱请客,成了吧。”云安道,“你倒是曦成一个样。”

    纪子灵这两日在西苑翻东西,虽然说有人收拾了,但西苑还真的不小,一时也只能紧着纪子灵住的地方收拾,别的地方难免就有疏漏,故而纪子灵经常能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虽然有些他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用途。

    以至于纪子灵从莫名其妙的地方翻出来一把琵琶来。还是竹幽想了很久,道:“先王在时偶尔愿意召乐伎,这把想必是当时坏了,换的时候不慎落在这儿了。”

    纪子灵拨了几下:“好琴,丢了可惜了,不如我试着修一修。”

    宫女也没放在心上,只道这位殿下的意思是别扔就对了。

    纪子灵算了算时间,觉得差不多文徵要下了朝会,想着找个时间去蕲年宫等他,结果还没等他过去,文徵跑到西苑来了,后面的一个年轻的小公公还抱了一堆的奏折文书。

    “今日不用接见朝臣?”

    文徵示意竹青快奉茶来,连喝了两杯:“不见了,我昨晚想了一晚上,你要是不想住宫里呢,出去建府也好,但是我还是要说”

    纪子灵无奈道:“我哪里生气了,不过因为想着你不爱听人劝,说话重了,这你不来我也总会过去了。”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不对,我哪里不听人说话了。”

    纪子灵道:“你临行前我嘱咐的话,就算不全听也好歹想想吧。”纪子灵颇为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倒是一条都没听。”

    “我哪有,三个我都记得。”文徵连忙自证清白,“一是不要和多余的人讲话,二是快点跑回咸阳,三是不要太软弱,养虎为患,我都记着呢。”

    “记着呢你倒是做啊。”纪子灵道,“听一半丢一半,我叫你跑回咸阳的后半句是什么,不要和冀国起冲突,你亲自带兵打的好威风嘛。”

    “那也是因为听说你被用什么奇奇怪怪的罪名下了天牢,我着急嘛,想着一定要做点能威胁冀国的事情,这样才能把你救出来啊。”文徵道。

    纪子灵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是你自己这么想的,还是别人叫你这么想的。”

    “自然是我自己想的。”文徵道,“难道还有别人能教我做什么?”

    “我下天牢的消息怎么会那么快就传给你,谁告诉你的?武乡的大军、濮阳的守军绝对不是临时调兵调到那儿去的,谁提前调的?你且再想想,人都说千金之子,不做垂堂,何况当时你已经成了雍王,为什么你不在上党,和雍国的大部队在一起,而是主动跑到濮阳去?”

    文徵张口就想说为了快点赢啊,但见纪子灵蹙着的眉头,这话咽了下去,仔细的想了想:“当时上党虽然是雍国的地界,但是那是长垣之战后,冀国丢失的土地,上党的居民对雍国很是抵触,天天想着回到冀国,所以虽然当时上党有雍国的官员,但百姓屡屡给官员和驻军添麻烦,屡禁不止,后来索性就不管了,当我们到上党的时候,被那儿的人拖住了脚步,才叫范煜的人追上了。”文徵又道,“但是武乡的驻军一来,上党的那几户反雍反的最猛烈的豪绅直接被我下令斩了,剩下的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反抗,对大军没什么影响。”

    纪子灵示意一旁要做茶的竹青下去,自己慢慢碾着小龙团,道:“然后呢,如果只是两军对峙,你不会想离开上党从另一边杀出去的,当时是什么让你觉得要换个地方。”

    文徵倒是基本没怎么犹豫:“粮食,当时上党的百姓明面上不能反抗雍军,私下里却不知怎么的,知道了雍军屯粮的地方,放火烧了好多军粮,只能等别的地方调粮食。”文徵道,“然后秦非淮提出,武乡的粮草都被调过来了,此时要调粮,最近的地方是卫国的濮阳。”

    说到这儿文徵自己都知道恐怕不对了,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然后得知濮阳也有守军、也有粮草,我主动提出来不如我带着几位将领去濮阳,领着濮阳的军队从南边直接插向邯郸,当时我觉得我的主意简直绝了。”事后看起来却像是秦非淮引诱他去送死。

    纪子灵宽慰道:“不用当时,事后看起来从濮阳直插邯郸,在粮草能保证的情况下,都是个很好的主意。你的判断没错,宁侯若真是为了让你送死去,你在汤阴的时候不给你补给,你肯定会被困死在汤阴,他只是想让这场战争扩大。”纪子灵道,“如果只是在上党对峙,很可能就这么过去了,但如果你马上要带兵打到邯郸了,那你肯定不会停手,冀国也绝对不是仅仅是防守。战争扩大后,秦非淮手中的财权就是国家的命脉。”

    文徵脸色显然不太好看:“所以秦非淮早就准备好要打了”

    纪子灵道:“听闻你从濮阳北上准备攻打邯郸,就明白你大约是不会拒绝你老雍王的遗诏中,提拔永安侯为宁侯的要求了。”

    只怕永安侯筹备要攻打冀国,根本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早就有的想法,应当是梁国灭亡后,永安侯就有剑指冀国的意思了,被老雍王生病硬生生的拖了下来。

    老雍王临走那几年身体极差,几乎是有一天没一天的,若是永安侯不在咸阳,老雍王忽然驾崩,宫中吴太妃联合自己的弟弟和儿子,等永安侯回来的时候,王位只怕就是文徵他弟弟文徽的了,老雍王一死,文徵平安离开邯郸,阳平侯被他以调到武乡来,咸阳没有被偷了家的可能,自然不会想打这场仗。

    而后这一战确实雍国大胜,但对于新上位的文徵来说,却未必是好事。

    永安侯成了只有王室之人才能封的一字侯——宁侯,已经不可改,而文徵念在他为自己立了大功的份上,必然不会拒绝宁侯的许多不合理的提议——比如加封那个太后跟前的宦官为长安侯。而阳平侯那边,特赐世袭罔替,宫中的吴太妃有了如此强大的母族,文徵的弟弟定侯文徽又真的肯居于这个第一次回咸阳的哥哥之下吗?

    这些话纪子灵没法一次性告诉文徵,若是真的说了,只怕文徵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自己终究不够成熟,玩不过雍国的这些老狐狸的事实,只能徐徐图之。

    文徵道:“那第一个我总是做了的,也不能说我一个都没听。”

    说到这个纪子灵差点气笑了:“我原话是除了推不掉的辞别,不要说任何多余的话,你没同范昀说什么多余的话吗?”

    “没有,我只是请他多照拂你一些”

    “唐国只怕力有不逮,如果我有事情,还请他多照顾。”纪子灵面无表情道,“这才是原话吧。”

    文徵道:“这有什么”

    纪子灵半晌才反应过来,秦非淮根本没让文徵知道,让他下了天牢的幕后黑手正是范昀,如果不是文徵透露了唐国只怕保不住他,纪子灵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范昀敢在文徵刚走没几天立刻下手。

    纪子灵没忍心继续说下去:“没事是没事,这也算多说了。”

    文徵松了一口气,道:“这也要算,好好,那是我错了。”

    纪子灵岔开话题,看着文徵额角的伤,伸手虚虚地在他的额角擦了一下:“这是那在汤阴受的伤,因为这个才回了咸阳的?”

    “怎么会,这个是被汤阴的百姓挠的。”文徵道,“这点小伤就回来,我就不去濮阳了。”他扯了扯领口,肩上露出一块略显狰狞的创口,“被相州城的守军不慎射中了。”

    “百姓。”

    文徵道:“大概是攻打汤阴结束没多久,濮阳的粮食虽然够,但是因着有冀国监视,兵器不好藏,所以兵甲并没有多少,打仗之中还有损耗,就更不够了。只能从汤阴城里弄,但汤阴的守军本来也没多少,还有一大部分跑到相州去了,兵器还是不够,总不能叫将士们赤手空拳的打仗,好在汤阴还有作坊,只是要弄铁却要从百姓手里弄。”

    “百姓家里估计也只有铁锅和农具一类,都是吃饭的东西你怎么弄出来的?”纪子灵就差把抢来的说出来了。

    “没抢,只怕相州攻不下来,我还要在汤阴长待下去,不想把关系弄的那么僵,又是许诺银子又是许诺以后必然重新给他们还回去,总之才是弄到足够的铁。”

    “所以还了吗?”

    “一开始那么艰难,兵器根本运不进来,旁边的几个屯兵的地方,又有了防备一时打不下来,尽管有了许诺,时间久了还是害怕,害怕我们直接抢走了根本不还,怎么解释都没用,有一次百姓来闹,就起了点冲突,我又叫人不许动手打人,结果有几个过分的直接招呼到我脸上来了,若真把他们都杀了,那不是做实了我们打算赖账了嘛,所以就忍了。”文徵躺在纪子灵的膝上,闭上眼睛“当时想着,等我们打下相州了,我横竖回来把那些来闹事的人在城门上吊一排。”

    “后来呢。”

    “后来等我们打下安阳,稍微充裕一点直接咬牙全还了,我不受那个气。”文徵道。

    “然后你就真吊了?”

    “倒也没有。”文徵指了指肩上的伤,“后来濮阳的粮草不够,邯郸那边还没偷运过来,我们等不起了,难免急了去叫了几次阵,不慎中了埋伏。当时军中缺医少药的,粮草又所剩无几,我差点就去见我爹了。结果汤阴城里不知道谁传出来这事了,有百姓主动来给军中送米粮和一些常见的草药。”文徵道,“想着好像也没坏到要吊死他们。”

    纪子灵摩挲了一下文徵额角的疤,文徵嘟囔了一句:“人怎么能又好又坏呢。”

    纪子灵想起那饿殍千里的场面,道:

    “现实和朴实不一定冲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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