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秋江(一)
秋江(一)
纪子灵自动忽略了明昶的奉承之辞。
明昶道:“让她离开自然不可能,但平侯也绝对不是乖乖就范的人,若是他按兵不动,如何?”
纪子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们还需要我来教这个?”
明昶笑而不语。
纪子灵道:“今天剃了那孩子的头发,明天是指甲……一天送一块,能送许多天呢,不怕平侯沉得住气,他沉不住的。”
明昶难得脱去了他身上那种动辄战战兢兢,曲意逢迎的皮囊,笑道:“唐太子倒是爽快人,同那些伪君子不同,先前昶有所得罪,还请殿下见谅。”
纪子灵略一颔首,沉默了半晌:“倘若平侯也不必为难一个孩子。”
明昶道:“这是自然,难道看一个小孩子痛苦,我们会欣慰不成?”明昶颇为怜悯道,“都是逼不得已,殿下与我是相同的。”
纪子灵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又不动声色的说:“有劳明掌柜。”
“不敢当。”明昶道,“如今殿下暂住在林府?”
“怎么?”
“没什么,不如透露给殿下一个消息,近来林府在筹备喜事,在隆昌广定了个凤冠。”明昶意味深长地说,“样式可是公侯夫人才能用的,相府似乎并没有爵位在身。”
“多谢。”
纪子灵并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只觉得更加疲惫了。刚一回相府,林别正好出来,见他问道:“伯羽刚从哪儿回来?”
纪子灵自然不会让林府参与到这事情里来,这不成了帮着外人对付自己君主——虽然平侯也不算,遂道:“春风拂槛。”
“那儿倒也不错,伯羽有认识的人否?”林别道。
“怎么讲?”
“过两天想约几个人在春风拂槛吃个便饭,刚刚遣人去定个包间,说这几日已经满了。”
纪子灵想起上次文徵把林别带到春风拂槛三层,说不定林别误会了他也认得春风拂槛的熟人,遂来寻他,只是他实在不想刚刚找了明昶,又要因着春风拂槛的事情再相求,道:“这么急吗?”
“过两日就得走了。”林别道,“前些日子王上下旨,不久我平调到豫州去了,想着走之前还是请几个朋友小聚一下。”
见纪子灵沉默,林别道:“放心,同你没什么关系的,京官外调本就是常事,凑几年资历总会回来的。”
话是这么说,但是京官外调多半是资历浅,没什么背景的小官才会收到的,且多半不是平调,而是官品稍微加一些,以示补偿。林别作为相府的人,虽然林相并没有在林别的仕途上给多少助力,林别的官职也并不高,但谁都明白只是表象,人家有个相府的靠山,升迁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次外调,多半是对相府竭力插手了纪子灵的事情的警告。
“我去问问吧听说相府最近在筹备婚事?”纪子灵忽然想起明昶的警告,明昶绝对不是多话的人,他说来必然是有理有据的。
“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伯母想让静静嫁给平侯。”林别道。
“这么急。”纪子灵知道,这种权贵们的婚姻,通常在一年前就有些流言预兆,甚至两三年前两人订了婚,几年后才结成的也有,忽然纪子灵意识到林别话里的意思,“‘想让’是什么意思?”
林别叹了口气:“你才病愈,别在此处站着了,坐下细聊吧。”
“所以,是王上希望静静进宫,而郡主殿下不肯委屈了自己女儿,且素来看不惯国舅府的做派,不想让静静进宫给那个疯咳,王后敬茶。”林别道。
“冀王旨意下来,难道还有回转的道理?”纪子灵道。
“这不是旨意还没下来,伯母自小在宫里长大,自然是有自己的人脉,打听到的。”林别道,“怕的就是旨意下来再无回转之地,故而才想着趁旨意没下来,先把静静订了人家,王上也没有强抢臣妻的道理。”
“那怎么想到平侯了?”
“一来是郡主怕草草许人,委屈了静静;二来平侯也是看着长大的,多有往来,所以也放心,三来,若是夫家地位太低,怕真的王上脑袋一热,作出逼着相府悔婚的事情怎么办?平侯是王上的亲弟弟,总不至于作出这种事情吧。”林别道,“大伯是不满意平侯的,大伯一向觉得,相府现在就很好,不必再向上一步,挣那个富贵去,一直也想的是让静静找个普通的人家,但大伯素来争不过郡主殿下就是了。”
纪子灵问道:“那林静自己的看法呢?”
“啊?”
纪子灵无奈道:“这是她的婚事,总要问问她乐意不乐意的吧。”
“到了王上下旨这一步,哪里还有愿意不愿意的说法。”林别道,“她前两日和大伯说谁都不想嫁,大不了剪头发当姑子去,被大伯顶了回去,说真等旨意下来,她当了姑子都得被抬进宫里去,也就不闹了。”
纪子灵道:“那稍微编排一下,说因在孝什么的,没别的意思,只当理由。”
“这个我自然想过,但大伯说了,守孝也无非是拖三年,三年之后还不是一样要入宫,而且这旨意肯定不是三年后才拿到,拖几年也没什么用。”
“那倒未必。”
林别颇为差异。
纪子灵道:“我不太懂冀国的律令,若是有婚约在身,却因为守孝没能成,而守孝期间,丈夫忽然出了事,这婚约还作数否?”
屋子里骤然安静,林别半晌才反应过来,压低声音:“你魔怔了,这话也敢乱说?难道为了一个女子的婚事,还要弑君不成?”
“只说律令,是作数还是不作数?”
“自然不作数,但你怎么知道”
“不必你林府弑君,不出三年”
林别严肃了许多,打断他:“静静的婚事到底是小,劳动不起大军压境,此事伯羽切勿再提。”
纪子灵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以为是自己说动唐国来攻,笑道:“想什么呢,我说的不是唐国,不用出三年,王位会换人的。”
林别想了一下:“你说平侯,此事怎么又牵扯到他了?”
纪子灵看着林别确实是一脸迷茫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按着他的肩膀摇了两下:“你们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多想就来救我了。”
“也没有,大伯说了此事必然是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只怕救不下来,却是父亲一口咬定,你素来谨慎,又和衍之颇为亲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必然是有人陷害,加之如今冀国和雍国正在打仗,不宜在得罪唐国,即使难救,也总要试一试的,于是亲自去求的王上。”林别忽然反应过来,“是平侯?”
“前日去拜见老师正在休息,改日老师身体好些,我该去再去道谢。”纪子灵道,“平侯以为我知道了他的某些秘密,故而想斩草除根,省的留下祸患。”
“可是你们不是”林别不再说话,“你确定?”
“如今这话都没什么意义了,更重要的是王上放了我出来,平侯必然害怕,总会有下一步动作的。”
林别惊道:“你还不够,平侯难道还要害王上嘛?”
“倒不止是因为这事,即使没有,平侯对那个位置未必没有觊觎之心,平侯没有看起来那么无欲无求,此事不过是加快了他动手的心思而已。”纪子灵道,“何况你以为平侯只对我一个人下手了,老武安侯、被赐死的太后、疯了的王后、甚至暴毙的先”
“别说了!”林别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生怕纪子灵把那个毁掉那么多人的秘密当场说出来,届时自己和林府也遭了横祸,等沉下来意识到卡在这儿也不是个道理,“此事我能不能告诉大伯,他才是林府做主的人。”林别补充道,“我不愿林府也”
纪子灵道:“自然是为了林府,到底我不是冀国人。”
林相显然就要比林别淡定很多,邀他去手谈两局,林相执黑,纪子灵执白。
纪子灵知道林府救出自己煞费苦心,本来不打算将此事告知相府,但范昀把主意打到了林静这儿,纪子灵自然没法看着林府往火坑里跳。
从林别告诉他,不知怎么的,平阳郡主就铁了心的让林静嫁给平侯,纪子灵就知道这事后面是范昀了,借刀杀人自己在背后装无辜的法子,范昀的味道都快冒出来了。
林相开门见山地说:“有多严重?”
“能叫整个冀国的王室,从王陵的先王到如今的平侯身败名裂。”
林相道:“子淫父妾?还是先王对当时的太子妃”
“前者。”纪子灵连忙打断,不得不说林相到底见得多了,想的比现实还离谱。
林相嗤笑一声:“曹德妃?”
纪子灵没说话。
林相思考了半晌:“此事在王室倒也不算闻所未闻,平侯害怕成这个样子,多半是有别的原因乐浪公主还活着?”
纪子灵觉得自己没必要说下去了,加之有些心事重重,没注意棋局,被黑棋吃掉一片,连忙补救:“是。”
“养痈遗患,此之谓也。”林相冷笑。
纪子灵一时不敢说此话是形容范昀,还是形容冀王。
“人说疏不间亲,我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也不会在此处长留丞相不必担心。”
林相没说话,落子,道:“你输了。”
纪子灵坦然的放了手中的白子:“确实。”这一局棋下的几乎没什么心思,不用下了倒让纪子灵放松了许多。
林相将手里的棋子丢进棋盒,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你啊不长记性。”
纪子灵笑笑:“这时候叫我袖手旁观,也做不到。”
“林静的事情不用你提。”林相又沉默了许久:“用我们帮忙吗?”
“不必。”纪子灵悄悄松了一口气。
待纪子灵回了自己的住处,侍女端了几个清粥小菜,显然是按照郎中的嘱咐,不可进补过甚。
纪子灵看了眼浮在白粥上的些许火腿,粉红色的火腿丁怎么看都很诱人,却勾起了纪子灵某种近乎反胃的感觉,血腥的气息猛然从胃里翻涌上来,口中仿佛是某种细软的毛发,又忽然又好像看见了一团人的头发。
他强忍着恶心,道:“拿下去吧,我没胃口。”
纪子灵多少以为范昀能再多坚持几天的,大约是明昶的人下手太快了些,总之不到三天,范昀主动给相府下了拜帖。
纪子灵本来觉得范昀是该把他叫到平侯府上,或者是约在外面,但怎么也不该是范昀主动过来。
他很焦急。
纪子灵都忍不住想知道明昶到底往平侯府上送了什么了。
相府显然也明白平侯来此处是为了什么,找了个清净的院子,除了几个签了死契的家丁侍女,没叫任何人打扰他们。
纪子灵等着范昀开口,范昀思考了很久,叹道:“从哪儿讲起呢”
“原来平侯是来讲故事的。”纪子灵叫一旁的侍女添了茶,“洗耳恭听。”
范昀摩挲着杯口,长叹:“我原是没想过害谁,都是没办法之中的办法。”饮尽茶杯中的茶,“从我记事起,母后就要我和王兄比,要比王兄强,要比王兄讨父王的开心,母后顾我复我,我当如何,孝顺孝顺,自然是以顺为先你不在,文徵却知道的,兴许他告诉过你。”范昀抬起头看着纪子灵的反应,正对上他的目光,纪子灵摊摊手,示意他继续说。
“当时她还是一个小贵人父王都把她忘了,一日我刚被母后训斥完,在御花园里散心,她告诉我”
纪子灵放下手里的杯子,杯子和矮几碰撞的声音打断了范昀的倾诉,范昀停下来,纪子灵摆摆手,“继续,平侯讲个几天几夜也不是问题,一时半会儿乐浪公主也还算‘安全’”。
就是不一定完整。
范昀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怀念与温情的口吻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厉:“你究竟想要什么?”
“只是活着,仅此而已。”
“如今你有相府的庇护,难道还有谁敢动你吗?”范昀低声说道。
“是吗?”纪子灵按着太阳穴,虽然明白范昀不过是试探他,只是试探来试探去的实在头疼,“相府能护多久呢?”
“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回蓟京。”范昀道,“不用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