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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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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江(二)

    纪子灵的某种预料仿佛得到证实,生出某一种荒谬之感,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失望与恶毒。

    “平侯总该拿出些诚意来。”纪子灵前所未有的没有耐心,“蓟京不行,咸阳吧。”

    范昀压低声音:“你疯了,现在冀国和雍国正在打仗,你叫我现在把你送到咸阳去?”

    “可以打完之后,但我回到咸阳之前,且让乐浪公主在我这儿待一阵子吧。”纪子灵道,“什么时候我安全到了咸阳,公主自然能回到平侯那儿,我若是在邯郸‘不小心’出了什么事情,看管乐浪公主的人不一定有心思辨别究竟是因为什么,届时公主的安危就两说了。”

    “你在威胁我。”范昀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我只是怕死。”纪子灵淡淡地说,“很怕。”

    范昀放软了语气:“那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起码保证她是安全的。”

    纪子灵嘲讽道:“不必担心,我没有滥杀无辜的癖好。”

    范昀手肘支在矮几上,思考了很久:“等和雍国的战争结束,我想办法送你去咸阳,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不过一个阶下囚,哪还敢有什么要求。”纪子灵道,“不过既然平侯肯助我,且好心提醒你一下,这是林相的地盘,你我的对话,瞒不过他的。”

    “你!”范昀几乎要气笑了,“怎么,林夫子为了救你差点把林府搭进去还不够,你孤身一人无所畏惧,难道你觉得林府上下不怕报复吗?”

    “嘘——平侯慎言。”纪子灵道,“放轻松,平侯仔细想想,林府是你的敌人吗,我是你的敌人吗?说不定未来某一日,林府会送你份大礼,何不索性卖个人情,交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我记得某一年林相代林夫子的课,给我们讲过的。”

    “不要怀着秘密,就把所有人都看做是要来偷窥的敌人——那样你四周就真的都是敌人了。”

    范昀认命般地咽了口气:“我难道还能说不吗?且待她好些,她没吃过什么苦,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她是无辜的。”

    纪子灵自然知道这不过是范昀的无奈之举,显然是已经认下这个结局,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不必再多说什么,听得范昀这话,却感觉胸中那股恶意和怒火几乎“蹭”的一下蹿了出来,冷笑道:“是啊,乐浪公主好无辜,那我就不无辜,太后就不无辜,小王后就不无辜,你父王就不无辜,我们也真是命不好,只配拿来给你伟大的爱情和爱情的结晶做陪葬。”

    范昀近乎惊恐地抬眼看向他,纪子灵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太多了,暗道不妙,遂安慰自己道,就算不说,范昀也动手许多次了,维持个表面的和气都不必了。

    双双沉默下,范昀也不想再演迫不得已的戏码了,只恨自己当年下手不够狠,早早的了结了他,也未必有如今这么多祸患。

    纪子灵扭过头,范昀拂袖而去。

    纪子灵将杯中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茶已经有些凉了,只觉得落进胃袋里,又返上来一阵痉挛与反胃。

    纪子灵前去拜见林夫子之时,他正在碾茶,显然很是投入,以致没有注意到纪子灵的到来。

    正要拿茶盏,纪子灵主动递上去,林夫子才意识到这儿有人,也没抬头:“你来了。”

    “老师。”

    相比林相,林夫子明明是年纪更小那个,且也不在朝中做官,不过是个闲职,却明显要比林相衰老许多,也未必是衰老,而是那种气质,林相虽然也是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气质威严。但林夫子似乎更沉默而温和,像一湾沉静的湖水。林相让人会觉得恐惧,而林夫子却让人敬重。

    林夫子制成茶,才道:“前两日平侯来了。”

    “是。”

    “你们谈的如何?”

    “不错。”

    林夫子推了其中一杯茶给他:“他原来不是坏孩子,如今平侯走到这一步,也是我教导有失。”

    “老师这样说,倒叫学生如何自处呢?”纪子灵道,“若是做错了什么,老师只管责罚。”

    林夫子摇摇头,似乎有些疲倦,稍微靠在一旁:“小别可曾同你说过他母亲。”

    “子殊偶尔提起夫人温柔而直爽,很是怀念。”

    林夫子道:“小别说的也不算错,当年大哥不愿意让我娶武安侯的亲妹妹,将相联姻,只怕会让王室猜忌,我不肯听,执意要娶到后来果然夫人被人王室暗害,老武安侯到底是怨我的,将相失和,先王也达到目的了。”

    纪子灵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听了些辛秘,多少有些坐立不安。

    “我也有过满腔的愤怒,想复仇的时候,总觉得天下人都亏欠了我,我有何业,当得此报?最愤怒的时候,甚至逼问大哥为什么尚了平阳郡主,觉得他为了自己的富贵默许平阳郡主害了我的夫人,如今想来也只是迁怒罢了。”

    纪子灵听明白了,低头道:“老师觉得我迁怒了平侯。”

    “非也,圣人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从不觉所有怨怼应当一笑而过,若是连几次三番要夺人性命之人都能一笑而过,那也太荒谬了。”林夫子道,“只是也当爱惜自己,莫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纪子灵抬头,林夫子道:“这种事情往往是一朝被蛇咬,再不肯信任谁,只剩下满腔的恶意与愤怒,惊恐与挣扎。但你我是人,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我们不是弓弦的颤音中苟延残喘的鸟。”

    纪子灵忽然觉得眼睛酸,匆忙喝了一大口茶缓一缓。。

    林夫子揽了下快要滑落的披风,显然是在病中,外面已经很暖和了,却依然畏寒,道:“平侯会不择手段,你却不是,若真因为复仇,傲骨风节俱折,仁义道德尽毁,届时平侯难过,你却只会比平侯更难过。”林夫子给纪子灵添了一杯茶,“当年我也想过,不如不择手段,无论如何毁了害了瑶瑶的人,大不了我们一起下地狱,我的夫人都没了,难道我害怕弑君之罪,我还怕死吗?若我当时真的这么做,多年以后,看着自己满手鲜血,面目全非,我是会觉得大仇得报,痛快不已,还是后悔为什么没死在瑶瑶去世的那天夜晚,就算仇人逍遥自在,也好歹干干净净的离开。”

    “孩子,你要给自己留条活路。”

    即使是在天牢中,纪子灵都没有感到如此委屈过。以至于在老师面前失态。

    除了摇头点头,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自从林相阻止了平阳郡主胡闹,让她放弃了把林静嫁到平侯府的想法,接了宫里让林静进宫的旨意,却以林静有位远房表叔去世,从小林静同他最是亲近,要守孝为由拖延,冀王也没在意这一天两天的。

    可见平时林相不愿意忤逆这位郡主的意思,却在大事上表现出家主的态度来。而纪子灵倒是清闲,在林府“养病”,安心等着范昀把他送走。

    而想起林别请他帮忙定春风拂槛的位子,纪子灵还需再去找一趟明昶,也为着提醒明昶不必再为难乐浪公主。

    纪子灵多少感觉轻松了一些,前些日子那种仿佛随时要迸发出的怒气和恶意来的快,走的却也快。

    到隆昌广的时候,明昶正在对账本,虽然没见过这个人几次,却明显能看出他和云安的不同,甚至可以说几乎是两种人。

    之前见云安的时候,他不是无所事事地趴在隆昌广的柜台上睡觉,就是拿着些话本小说、棋谱诗词漫不经心地翻着。少见他真正做些什么工作,隆昌广的小厮、春风拂槛的乐伎,云安都能随口调笑记录,氛围更轻松,偶尔有人来报摔了杯子打了碗,下人之间拌嘴,只要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云安大部分一笑置之。

    但明昶几乎总是在办公,不是在对隆昌广的账册,就是在听人汇报些什么,而几次来时的小厮下人,也总是毕恭毕敬,虽然纪子灵没怎么见过明昶处理事情——大部分时候明昶见人来都会主动收起手中的东西或者叫汇报的下人退下,但单看这些流露出来的东西,便也能猜到明昶御下严厉,为人也很谨慎。

    纪子灵又不是隆昌广的主人,自然也没法说两个人谁好谁坏。

    明昶摆摆手叫下人奉茶,道:“看起来轻松许多,想来和平侯聊过了?”

    “是,所以乐浪公主那边,也不必再为难。”

    明昶道:“什么时候回蓟京,你不会还打算留在邯郸吧?”

    “范昀说需要点时间。”纪子灵含含糊糊地说,“乐浪公主在,也不怕他耍诈。”

    “话是这么说。”明昶道,“不过我倒不建议你回蓟京。如今冀国东边是夏国虎视眈眈,西边是雍国打的不可开交,唐国必然想分一杯羹,或者若是唐王这时候要你回去,冀国不会不放人,但现在没有一点口风,想来蓟京确实没这个意思。”

    纪子灵沉默了半晌。

    忽而有人进来,附在明昶耳边说了什么,明昶对纪子灵道:“刚刚有人来报,安昌伯在家中自尽了。”

    “只有他一个?”

    “听说人去的时候,只有安昌伯一个人,他的三个儿子已经被他送出去了。”明昶道,“昨天听说冀王召见安昌伯进宫,说了什么倒不知道,总之回去安昌伯留了遗书就自尽了。太后娘娘哭的撕心裂肺呢。”

    “太后?”纪子灵准确的抓到了明昶的话。

    “自然是太后,还没等太子殿下到咸阳,先王驾崩,冀王派兵追,还好侯爷提前在武乡提前调军,才平安送太后娘娘和侯爷回了咸阳,目前双方在上党附近对峙,也算有来有回吧。”

    “文徵太子殿下呢?”

    明昶道:“太子殿下哪里肯咽下这口气,自然是要讨回来的,所以直接在上党接了王位。”

    “不对吧,如果只是‘有来有回’,冀王不可能逼安昌伯。”纪子灵道。

    “确实,上党附近的两军只是对峙,但是王上留阳平侯在上党留守,绕到濮阳,领着侯爷在濮阳留的三万军队从南边攻打下汤阴,直奔相州而来。”明昶道,“相州若是失守,邯郸危在旦夕,才会让冀王大怒,以通敌的罪名逼死安昌伯吧。”明昶道,“此事林相必然早就知道,竟然没透露给同在林府中的殿下吗?”

    纪子灵震惊了半晌,第一反应不是文徵领军如何,林相瞒着他真实的战况,而是脱口而出:“他疯了吗?相州是邯郸的军事重镇,怎么可能轻轻松松打下来?何况当年永安侯打下卫国,卫国称臣但卫国和雍国之间隔着冀国的豫州、颍川、陈留,且冀国时刻提防,怕的就是雍国从西、南两面夹攻,濮阳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军备补给,冀国封死濮阳向西的道路,雍国的补给进不来,文徵和那三万军队就是瓮中之鳖,打下汤阴有什么用,就是打下相州,也迟早回被冀国活活困死!”

    明昶道:“王上和侯爷赌的就是冀国不敢在西、南、东三线作战,武也带着武安侯亲兵和一部分军队在东边防守夏国,撤不回邯郸,而西边上党是雍国的大军,冀国若是敢把军队撤回防守相州和邯郸,雍国大军压境,谁也不敢赌,而南边固然王上领军少,但汤阴已失,确是真正离邯郸最近,最有威胁的地方。王上兵行险棋,就是在逼着冀国议和。”

    “胡闹。”纪子灵皱眉,“若是冀王憋着一口气,死守相州不肯议和,时间长了必然是文徵被困死在汤阴,何况就算议和,他怎么又非得和雍国议和,若是冀王和夏国议和,全力对付雍国,怎么办?”

    “东边可是武也,他和夏国有杀父之仇,怎么可能轻轻松松放下,若说武也在东边拼死拼活守了三年,冀王说丢了就丢了,他也不怕武也新仇旧恨一起算,直接领着武安侯的亲军反了吗?”明昶道,“就算冀王真的和夏国议和了,夏国的定远侯白翎可是个不饶人的主,非要狠狠宰冀王一笔才成,人说邻之厚,我之薄也,冀国被宰一笔,也算是于雍国有利不是。”

    明昶道:“王上非要以身犯险,也是听说了殿下在邯郸受冤,若不是侯爷拦着,王上可是想直接跟冀王把殿下要到咸阳去呢?不如殿下考虑考虑?若是有这个想法,我也好劝劝侯爷,有侯爷帮忙,殿下走的想必顺利很多。”

    “永安侯肯叫我去咸阳?”纪子灵顺着明昶的话说。

    “先王遗诏,给永安侯加封了宁侯,以示宠信,侯爷也不愿意事事忤逆着王上的意思,兴许有回转的余地呢。”

    “看来平侯一时半会儿也安排不了,不如我再想想。”纪子灵道,临行纪子灵才想起来找明昶的主要目的,“不知春风拂槛现下谁人管事?子殊过两日饯别,想在春风拂槛定个位子。”

    明昶道:“只管放心,此事我来处理,殿下不如好好想想,究竟是回蓟京,还是去咸阳。”

    虽然纪子灵早就有了主意,但依旧说:“好。”

    待纪子灵走后,刚刚特意来报告安昌伯的死讯的暗卫道:“侯爷早已下了死令,要我们一定把唐太子带到咸阳去,怎么大人反而说侯爷不肯叫唐太子来咸阳。”

    明昶叹了口气:“他刚被幼时相交的友人背叛,此时正是多疑的时候,若说了反而叫他多心,不肯去了。他如今其实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不过是推他一把,不必推的太过。蓟京这时都不肯提出让他回国,他自己回去还未必遭遇什么事情。”明昶将手中写了战况的字条放在烛火上,“话到这个地步,我也算仁至义尽,至于唐太子肯不肯听——”

    明昶走出隆昌广,此时正值仲夏,天气多变的时候,往往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下午便是阴云密布。

    “那是天意了。”

    雷声轰隆一声,响彻整个邯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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