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仲(二)
伯仲(二)
如果说纪子扬之前来闹这一通,只不过是自取其辱,那唯一一个受害者,大概即是纪子灵了。
如今质子府——不,是整个宫中,甚至邯郸城,都知道文采斐然的唐国太子,不仅不怎么受唐王的喜欢,还有个不成器的弟弟。以致在学堂,都有轻蔑混着同情的目光。
文徵安慰人的方式大概就是把纪子扬按在水里,解气自然是解气,只是真让他说些什么,往往不如不说。
范昀倒是也来过几次,一来是为范煜带了纪子扬来这里,才惹了这次风波道歉,二来也是想安抚一二,只不过范昀显然也是做弟弟的,文徵嗤笑一声:“你也没少气范煜不是,不如去安慰安慰范煜。”
范昀摸摸鼻子,有些悻悻然。至于衍之,他倒是会安慰人,他爹就是被兄弟害了,才会让衍之的父亲死在邯郸,他说什么怕也没什么说服力。
结果某日下学,反是林别宽慰道:“世间媚上欺下,嫉贤妒能之人多也,人常说疏不间亲,倒不必为了他们,害了你们兄弟的感情,以后你总要回唐国去的。”
“纪子扬颇受父王的喜爱,又受夏姬的影响并不待见我,想必几年之后唐国未必有我的位子。”纪子灵苦笑,众人多以为他是因流言蜚语,林别确说到了。
只是父王和纪子扬的态度,让他隐隐感觉唐国未必有自己的位子,流言蜚语无所谓,一辈子没有离开邯郸的机会,才是让他最担心的。
林别道:“未必如此。”
纪子灵偏偏头。
“既是兄弟,总归是不一样的。”林别道。
纪子灵笑而不言,林别这些年就算没有见识自家的兄弟,也该见识了王室内的兄弟间你死我活,这话说出来,怕是他自己都不信。
林别摇摇头:“我真是这么想的。”林别思考了一下,“本是家事不该外扬,旁人看不出,但林府都知道,父亲和大伯素来不和。”
纪子灵倒是没听过这个,毕竟这小了说算是林府的家事,大了说这也是朝堂秘闻,想必也没传出去。
“母亲刚走的那段时间,父亲痛心不已,辞了官职,旧物旧人,但凡与家母有关的,父亲都要触景生情一番,后来父亲大病,索性连我都直接交给大伯照顾。”林别笑笑,“那段时间家里的氛围冷的很,大伯气父亲天天研究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朝中帮不上忙,家中大小琐事,更是一概不理,郡主尊贵不肯参与这些俗事,相府乱作一团。”林别提起那段日子轻轻叹了口气。
“而父亲清贵,一不喜欢官场之事,二不喜欢铜臭之气,又怨大伯半点不恤他丧妻之痛,回家张口朝廷闭口银两,难免有龃龉,一次谈话后不欢而散,之后几个月,同住在一个林府中,二人没说过一句话,没有一起用过饭,连家中的下人都暗中谈论,怕是不久就要分家异爨。”
“倒是看不出来。”纪子灵道。
林别笑笑:“那段时间我也是日日惶恐,想着若是真的分家了,我该跟着父亲还是跟着大伯,哪边我也舍不得。”
“想必林丞相待你极好。”纪子灵道,不然也不会有这种纠结。
“大伯待我如亲子,后来我才知道,长房无子,乃是大伯故意之举,大伯恐平阳郡主势力过盛,若郡主之子继位,林府是林氏的还是王室的?当时我也大了些,于是大伯与父亲商议,若郡主生子,要么送出去,要么”林别顿了顿,“后来朝中局势艰难,大伯心烦意乱下被御史台抓了把柄,参上去死罪倒不至于,到相府确实在旦夕之间。父亲主动应下了一直推脱的经筵讲学之职,领了太傅一职,缺无疑是在告诉朝中盼着林家倒台的人,林氏不止有大伯。”林别道,“大伯肯将林府的未来交予我,父亲肯顶着众人‘终南捷径’的嘲讽出任朝廷虚职,兄弟阋墙,共御外侮,想必大抵如此。”
林别很少说这么多话,何况是相府秘闻,纪子灵不无向往道:“便是平常人家,兄弟异爨、祸起萧墙之事也是平常,倒显得林相与夫子之间难能可贵了。”
林别笑笑:“若真有那么一天,其他人不论,我一定尽全力护你周全。”
纪子灵还没等说什么,忽听得背后冷冷一声:“不劳你林子殊费心。”
林别看到黑着脸的文徵,笑了笑:“雍王好厉害,保下自己的太子竟还有余力。”
纪子灵难得笑了,把文徵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今年腊月就是你的冠礼,你弟弟才四岁,他养成什么样,养不养得大还未可知呢。”文徵道,“指望他代替你的位子,早着。”
纪子灵道:“他才四岁,且留点口德吧。”
林别问道:“想好自己的字了?”
纪子灵似乎思索了半晌:“伯羽。”
“这么快。”文徵惊讶道,“不再想想?”
“想了很久了,才定下来就是。”
林别不便在此处久留,拜别后,文徵忽然问:“你大了那个纪子扬十六岁唉。”
纪子灵只当他没话找话,嗯了一声。
“十六年唉,唐王无所出嘛?”
纪子灵没接这话,一来议论自己父亲总归不妥,二来他自己也确实疑惑过。
纪子灵记事起宫中新人旧人都不少,父王也并非朝政繁忙清心寡欲,偶尔宫中嫔妃有喜,也很快小产,十六年宫中竟再没有过孩子。这也是父王怨恨母后的源头之一,他总觉得宫中无子是母后的过错,以致连带迁怒于他。
母后出身低微,自知能当上这个王后不过是因为自己在父王落魄时相助,又生下长子,故而也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对于后宫的新人旧人,感慨神伤是有,但总不会害人。
若真有回去的机会,此事还是调查一下的好,纪子灵想着。
腊月,文徵本想稍加操办纪子灵的冠礼,不想腊月初,冀王上朝时,忽然晕倒,一病不起,接连罢朝几日,群臣们彻底坐不住了。
朝中人人尚且自危,遑论宫中。冀王的身体一向尚可,这病来得急也快,对外又只说是病了,以致许多人怀疑冀王不是病了,而是中了毒。
当然,具体是怎样谁也说不清,连范昀都被瞒着,更别说他们了。只是这冠礼终究办不成了,只低调的请了几个熟人。
范昀自然不久留,只是送了礼,范昀的礼品向来是各国贡品,这次也不例外,是夏国进贡的一斛宝珠。送了礼便走了,眉目间尽是忧心忡忡。其实也能理解,毕竟现在侍奉冀王的是范煜,按王后的性子肯定坐不住,王后心急,必然就要压在范昀身上。
倒是林别透露了一句:“只怕不太好,王上曾深夜传大伯入宫密谈,武安侯那边倒不清楚,不过最近也有动静。”
这已经是交代后事的意思了。
“那是病还是毒啊?”文徵问道。
林别摇摇头:“不清楚。”
这事文徵也悄悄地让长宁去安昌伯爵府问过,不过安昌伯到底是祖上荫蔽,留下的虚职,老安昌伯走后,文徵的母舅承爵,郑旭自然就成了世子,不过郑旭喜好奢靡,缺文不成武不就,前些年跑盟军中混军功,战事稍微吃紧就夹着尾巴跑回来了,文徵是看不起的。且文徵的母舅承爵后,府里新人添得勤,文徵又多了两个表弟。郑旭正忙着和新来的小妾斗智斗勇,显然没别的心思。
朝中不稳,林别也不便多留,送了几本孤本古籍,其中还有林夫子的亲自注释,显然是家中收藏。
云安的东西自然是隆昌广的新料子,他近年来送料子也不是一次两次,委托宫中采买送来的,宫中的花样向来为民间追捧,动得便是让纪子灵帮他做个吆喝的心思;难得的是范煜也送了东西——应该说是赏,因为是内务府的人送来的,不过是百两白银,不说心意如何,起码礼数到了。
衍之晓得林别要来,未必愿意看见他,于是推脱没来,请人捎了一例唐国的灸羊肉,想必原料是唐国千里迢迢送来的,倒也有心。
衍之向来体贴,他在江海居的时间久,又年长,又有范煜帮忙,质子府众人往往都多加照拂,虽然他大约这辈子都回不去越国了,也没什么太子的头衔,但整个江海居里,没见谁和他有龃龉。
纪子灵也私下问过,为什么林别不太喜欢衍之,林别只道:“喜欢不喜欢的,言重了,只能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有四方之志,经世之才,思报国之事。我等为人臣子,尚常常以此勉励自己,况衍之是越国王族,又怎么能日日忙于庖厨之间呢?”
纪子灵没话说,他自然想替衍之解释一下,却知道这到底也不是林子殊的错,相府家规森严,想必从小教导,林别也是少有才气,自然看不理解为何有人的理想便是做个闲人。
至于文徵,他和长风多久之前就在神神秘秘的做些什么了,纪子灵只当没看见,待只有他们二人,他才磨磨蹭蹭地从树后的草丛中拿出一样东西来。
竹编的笼子里是一只睡着的灰白花猫。
显然文徵是嫌弃至极,将猫举得离自己最远的地方,手臂伸的笔直,又生怕把猫吵醒,走路走得小心翼翼,僵尸一般地走过来把猫递给他。
纪子灵眼前一亮。
文徵咳了一声:“还不接走。”
纪子灵小心翼翼地接过来,道:“它倒是睡得香。”
“我让长风喂了迷药。”文徵站得远远的,“我也没办法,我抓它的时候,它一直叫,大概在宫中没人管它野惯了。”
“原来这是只灰白的,我一直以为是只黑的呢。”纪子灵轻轻戳了戳。
“我叫长风去洗了。”文徵顿了顿,“本来也想自己洗的,但是它一进水里就不停的叫。”
纪子灵抱出猫来:“难为你了。”
文徵道:“还好……”
纪子灵轻轻戳了一下熟睡的猫:“他们粗手粗脚的,你受委屈了。”
文徵想着要不还是把它扔出去吧。
江海居有只野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野猫已经不知道是最初那只野猫的第多少代了。总之每日在江海居上窜下跳,自己活的逍遥自在,也少有人注意它。
会注意到这些野猫的,要么是文徵这种不喜欢猫的,要么是纪子灵这种喜欢猫的。
文徵注意到纪子灵喜欢猫,还是有一次,见他拿着一只小碟出去了,碟里盛了水,但院外的墙角处喂一只脏兮兮的猫。
后来问长风,才知道已经照料很久了,比起旁人总喂些点心,纪子灵道宫中点心食物好找,难寻的是干净的水,御花园那边担心惊扰到娘娘们,赶猫赶得勤,只能等下雨,地上积了水,也未必干净。
一面文徵想不通为什么纪子灵喜欢这东西,一方面又暗自发誓永远不用那些小碟子。
“既然喜欢,就拿回来养着呗。”文徵咳了一声。
纪子灵专心逗猫:“你不怕了?”
“笑话,我一个大活人,难不成被猫吓死?”
“行,你不怕。”纪子灵抱起猫,伸向文徵:“来醒醒,给他打个招呼。”
“没有恩将仇报的啊。”文徵连忙退了几步,想伸手挡它,又显然不想碰,进退不得,语气也软了些,“拿走拿走。”
纪子灵大笑,将猫抱了回来,和长风研究怎么给这东西搭个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