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二)
烟柳(二)
邯郸没什么秘密,江海居更没什么秘密。
起码没过半个月,冀王就收到了雍国的文书,质疑冀王宫内奸人作乱,波及文徵,又严重地批判了“不负责任至极”的处理方式,最后委婉地要求赔偿。
这是范昀转述给他们的,纪子灵却觉得,依着范昀的脸色,只怕话说的没这么好听。
后来郑旭回来,告诉文徵,雍王的信原本的意思大概是:外面打仗你退的稀里哗啦,对内保不好我儿子,你要这么废物,不如给钱让我们打。
郑旭不过是依照安昌伯爵府的意思来拜会的,外加上给文徵传个话,说是郑姬娘娘从庄子上回来了,也不好再江海居多待,东西送了就回去了。
“郑公子既然好好的回来了,想必前线战事也放松了许多。”秋水道。
文徵嗤笑:“哪里放松了,反而是前线战事吃紧,我那个舅舅怕自己儿子军功没赚到,再白白把命搭了上去,不惜说家里老头子快不行了,希望最后一段路郑旭能侍奉在侧,这才把人给领了回来。”
秋水不忿道:“郑公子平白做了逃兵,这不是让公子白白遭人嗤笑?”
“说得他自己不想跑回来似的。”文徵讽刺道,“前儿学宫里不少人不都跑去‘为国效力’去了,如今人都回来的差不多了,心照不宣罢了。”
“他们也好歹是去了,我等在江海居消磨日子,倒也不必如此刻薄。”纪子灵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谁不想跑。”纪子灵道,“何况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没那个本事,便不要走那条路。”
北边的事情到底江海居知道的不多,再谈不过是纸上谈兵,没什么意义,江海居唯一的感受不过就是今年宫中的开销似乎越来越紧。
宫中各式宴会少了许多倒也正常,毕竟前线吃紧的情况下,总不好留一个“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名声,倒也谈不上人心惶惶,甫一入秋,安昌伯爵府拖长宁带了消息,说是今年风调雨顺,没什么天灾,王上却下令缩减几种酒的供额,又加了赋税,只怕最近兴许又大动作。
“前线粮草匮乏,故而将酿酒的粮食留下来支援北边儿,不是正常?”文徵道,“这算什么大动作?”
纪子灵略想了一下:“不至于,若是前线粮草匮乏,伯爵府不至于一点消息没有,何况去年收成不如今年,也没见冀王因为北边儿短了宫里的吃食。”
“兴许去年国库里还有存,今年没有了。”
“也说不准。”纪子灵道,按理说,现在这个时候,存粮是好事,起码代表因为居庸关丢失,冀国重视起来了。但不知为什么,纪子灵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晚秋的天空空灵澄澈,云淡风轻。
今年的秋天,似乎短了些。
有时候纪子灵痛恨“预感”二字。
丁酉年冬月,联军元帅、唐国的涿阳侯乐康胥旧伤复发,不得已交出虎符,退回蓟京养病,联军调度之权,交给冀国的武安侯。
而武安侯论名声,论资历,自然不比涿阳侯,又有民间传闻四起,联军中不满之声日渐激烈。
随后,夏国定远侯白翊为前军时,冒失突进,误入埋伏,导致刚刚差点能收回居庸关再次丢失,盟军五万军队几乎全军覆没。而定远侯本人也在乱军中不知所踪,其位由其长姊暂代。
而这一次,到底时运没有再站在联军这一边。
丁酉年腊月二十八,新一年的前夕。
蓟京城破。
若是以往,国都被破,城还在,他日总能打回来。
然而这一次,却是谁也没想到的结局。
定远侯中计,在居庸关前大败的消息一传来,当时正是夕阳西下,即将入夜,唐王似乎有了某种预感似的,下令蓟京之中所有人口,天亮前出城,南迁至范阳,否则生死不论。
王令下的仓促,众人自然逃的也仓促,连夜打点细软的,带不走的想办法藏在哪个角落,希望来日回来还能收回来,当然,也有不信邪的,毕竟居庸关也不是第一次失守,既然上一次没事,这一次同样未必有事。
何况,即使居庸关丢了,蓟京未必丢,蓟京到底是百年的基业,谁能轻易舍了呢?即使柔然人真的进了蓟京,也未必就没有活路了不是,于是抱着那点可怜的期待,留在了蓟京。
然而没有谁听见他们那点儿可怜的期待。
天亮之时,唐王站在蓟京外的青崖山上,眺望着那座屹立在北国几百年的古城,近乎决绝的下了命令。
“点火。”
蓟京的深冬,风大天干,几百年的古城,在大火中烧的干干净净。
而唐王与代替定远侯之位的白翎,带着剩下的定远军与唐王亲卫,自东绕过夏都东京,直插向北,在柔然人往南挺进之时,长驱直入,攻入柔然都城盛乐。
唐王的命令太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几百年后,也没有人敢评价这一道命令。
有人说,先不说居庸关失守后,蓟京若是不烧,以蓟京城的城防,未必挡不下攻城的柔然军,何况当时唐王毁掉的,不只是百年古城,和城中积蓄,祖宗家庙还有无数还没有逃出来的蓟京人,被活活烧死在了蓟京之中。也有人说,当时柔然打进蓟京已经是势不可挡,况且南边的粮草支援迟迟不到,盟军军中已是山穷水尽,根本无一战之力,只怕也没什么若是柔然以蓟京为据点整顿补给,只怕再往南下毫无困难,即使是唐王与定远侯切断了他们往北的退路,他们也大可以与南边的武安侯对峙,进而继续打下去,届时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当时唐王是否有第二个选择?便是当世之人也下不了定论,枉论后人。
历史唯一的事实便是,柔然人一路向南,正是疲敝之时,迎接他们的是一座死城。
是的,死城。
向南,是武安侯带领的大部分联军,和家破人亡恨不得同他们拼命的大批流民,向北,是被唐王和定远侯洗劫一空的盛乐城。原地不动,是毫无补给的蓟京和风雪中漫天的烟灰。仿若天地之间一声近乎苍凉的叹息。
柔然被迫回撤盛乐城,唐王和定远侯带的只有亲兵,趁着盛乐城空虚劫掠,得知柔然大军即将回返盛乐后,果断撤回夏都东京。
离开时,外送了盛乐城一把大火。
但盛乐城到底不似蓟京,以砖石为房屋,一把大火的损失总归比不上蓟京,倒是泄愤的意思多。
唐王与定远侯与联军在范阳汇合时,唐王应当是最狼狈的,尽管在范阳,他应当是最尊贵的。
唐国历史上,范阳不过是一座相对于周围地区占了地利的地方,所以前朝在此处设置节度使,然而前朝破灭后,范阳节度使取消,范阳就成了众多城池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不比向北有唐国的避暑山庄,也没有几任唐王在位时想来这么个地方来巡查,现在所谓的临时行宫,还是范阳太守听说了消息后连夜从榻上爬起来,连翻新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把太守府献出来当行宫。
结果也没什么用处,因为唐王下令范阳城外驻军扎营,他本人就住在帅帐之中,并立誓一日不回蓟京,便一日住在帅帐之中,以至于逃出蓟京的百姓,一路颠沛流离,背后蓟京被毁,不满的人自然也有,但竟然也没有揭竿而起的事情发生。
继蓟京之变后,联军的第一次会合,便是在唐王的王帐中。
据说唐王当时肩中两箭,而摆在案台上的便是两个带血箭簇。
“自前朝先祖受封,替南人戍边塞,守长城,御柔然,百有余年。”然后,唐王带着满身的风尘,近乎高傲的宣布:“今,尔等报恩之时也。”
事态至此,雍国的阳平侯世子到底不够格,此时已经是阳平侯吴皓亲自领兵了,自然不会被几句话吓到,道:“唐王这是要挟恩了?蓟京那一把大火可不是别人放的。”
“挟恩?”唐王大笑,“唐国不欠南人一丝一毫,到如今将军一个挟恩就抹过了,将军不如去范阳城中说。”唐王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寡人倒想看看将军怕不怕被流民活活打死。”
冀国武安侯打破近乎僵硬了气氛:“得知蓟京被毁,寡君痛心不已,不如唐王明示下,外臣也好上书寡君,商议一二。”
至于更具体的商议过程,自然就传不回江海居了。
只知道最后唐王的三个条件“将柔然打退回白水以外、帮助唐国重建蓟京,蓟京重建前范阳城内的开销由三国共分”都被答应了。
这第一条自然没话说,是三国共同的愿望,第二条起码要等第一条实现后,届时还不知道什么个形式,何况蓟京本就是古城,即便是道义上也该帮忙,至于第三条,就有点意思了,毕竟谁也不知道如今的形式,什么时候战争才能结束,蓟京什么时候才能重建,如果前两条好歹之时让众人放放血,第三条要砸进去的粮饷,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第三条一提出来,听说冀王直接破口大骂欺人太甚,其它两国也表示第三条应当再商议。
对此唐王只是冷笑,没有继续争论,只是说:“既然诸位不打算报恩”
“那就报仇吧。”
一开始,没人明白这个“报仇”究竟是什么意思。
直到开春回暖,地气上升,经历了一个严酷的冬天后,范阳城中的储备彻底被消耗殆尽了,城中流民想要得到粮食,只有一个路子。
去抢联军的军粮。
而本来一路流离的民众之间,不知为什么传起疫病来,一开始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等太医们真正发觉事情不对的时候,范阳城内已经传开了。城中无粮无药,疫病没发还好,联军驻扎在城外,手无寸铁总不可能真的抢到军粮,但如今疫病一发,即使抢不到军粮,传染疫病进军队,也实在可怕。
今年的冬天来得快且急,走的倒是不紧不慢,开春后的邯郸,难得依旧是一片肃杀的景象。
这个冬天谁都不好过,便是宫中的贵人,也为用度的骤然缩减长吁短叹,何况江海居。
江海居今年冬天的份例一缩再缩,便是没人克扣,文徵也不得不和安昌伯爵府那边开口,安昌伯爵府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今年大概也知道宫里的日子过得艰难,难得主动多送了许多东西。
没能熬过这个冬天的,除了无数的流民,江海居体弱的质子,甚至包括东京的夏王,也在腊月驾崩,庙号鼎,史称夏鼎王。
当然,夏鼎王驾崩的消息传到邯郸,再传到江海居,已是过了一月有余,当时已经入春,炭火自然不愁,但份例倒是半点儿没宽松。
江海居自来没有办丧事的传统,毕竟谁都明白自己的命早就不由人了,本就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不必大操大办丧事平白添了晦气。
常理来说,人走了就走了,也少有人会提起来,结果想来竟然和夏鼎王走的碰巧在一个时候了,到叫人唏嘘不已。
毕竟夏鼎王的身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如今忽然驾崩,未必没有北边战事忧心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