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一)
烟柳(一)
文徵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本来是担心着纪子灵会反感,或者按纪子灵的脾气儿,说不定就生了自己的气,他都做好了之后费尽心力哄的准备了。
但让文徵憋着藏着的,那不是他的性子,想让他慢慢来就更不太可能了。
结果呢?他怎么就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文徵用那种堪称悲愤的目光看了看他,半天没说出话来,感觉又是一阵气血翻涌,最后满腔的悲愤化作他对着院子大吼一声。
纪子灵不自觉的笑了笑,随即又敛了笑意。
蓟京他确实是没见过这事儿,但来了邯郸也快一年了,他心细,不至于一点儿都不知道。
他只是不知道除了这样,他该怎么回应。
平日里纪子灵不懂的东西,他更乐意自己去书里找,但纪子灵怎么也找不到讲这个的书,他的性子又不可能去问谁,他能隐约感觉出来衍之和范煜那传说中“他长大了才能知道”的关系了。但同样也深深地明白,自己同文徵和范煜,虽然同是王室贵族,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之前十几年的里,没有螃蟹,没有这些事情,也没有同龄人。只有冷淡而沉默的娘,别人口中的父王,战战兢兢但又无可奈何的太傅,和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侍女。
哦,运气不好的时候,还有父王的其他宠妃,跑到娘的宫门前哭诉谩骂。
没人对他有什么期待,亦没人对他有什么要求。如此想想,这个太子当的,还真是糊里糊涂。
倘若说,当文徵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告诉他需要他的时候,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那是假的。
但若要他回应,他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就且放这儿吧,日后日子还长,总归能慢慢摸透的。
刚出了新年,就听了宫里的消息,说是曹贵嫔频频梦见乐浪公主的魂魄来了她梦里,质问她为何不肯为乐浪公主报仇,以至曹贵嫔像发了疯似的,一概不让别人近身,皆说要害她,只准冀王接近。
冀王去看了一眼,近来曹贵嫔寝食难安,自然也清减了许多,这一眼看的冀王更加心疼,直接责罚王后处事不力,这么久了还没找到凶手。
王后还真是惨,分明是冀王下令乐浪公主之事,须得出了十五再议,怎么就又成了她的不是。
王后又是找大师招魂做法事,又是给乐浪公主准备操办丧事的,结果曹贵嫔依旧不依不饶。
这下子王后也火了,人都死了,再哭还能哭活了吗?一日嫔妃请安,王后直接当着嫔妃们的面,把曹贵嫔训斥了一通。
曹贵嫔本是安分了几天,王后也催着内务府,尽快把那王上要求的三千宫花儿给曹贵嫔送过去,切勿耽搁,也是希望能借着三千宫花儿,来稳住曹贵嫔,省得再叫她闹起来。
结果兴许是春季干燥,或是什么其他原因,那宫花居然烧起来了。
虽然那火不是多大,一会儿就平了,结果这一烧,发现那宫花儿里,有不少是纸做的。
本来烧纸花就是晦气的事儿,再加上曹贵嫔刚刚丧女,这一下子又捅了马蜂窝,曹贵嫔跪在王后宫前,控诉王后刻意诅咒她,克扣了她的宫花,给换成纸的了,王后当即表示内务府不是她管,把事情推给范煜,范煜直接把内务府的账目给了冀王,跪在甘露殿前上谏请王上整顿后宫,戒奢靡。
这一看不要紧,本来后宫开销,在内务府来算,户部按月划拨给内务府,结果临近年关,外面的仗打个没完,去年收成又不怎么样,太子又大婚,且各地税收开春才上交邯郸,这年本就过的紧。更遑论又要给乐浪公主办丧,又给曹贵嫔做宫花儿,内务府已经向户部支了两次了,户部兵部又被前线拖的不行,和太子一起上谏,请王上整治后宫,戒奢靡。
冀王焦头烂额之时,二王子献计,让冀国带领联军暂时缓解对柔然的战争,让柔然内耗,又举了一大堆天将不祥的征兆。恰逢此时,前线,武安侯也表示此时确实不宜用兵,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前线那边松了,户部这边也松了一口气。
同时,二王子又说,既然王后说从未叫太子去曹贵嫔处,太子又执意说接了王后手令才去,不如就让太子把手令拿出来,再把那个侍女找出来。
结果当然是手令没找到,侍女也没找到。
“之后呢?”文徵兴致勃勃的问。
“之后父王那边儿当即就禁了王兄的足,又撤了他统领内务府的职,现在手令和侍女都没找到,也没什么具体的证据,倒是没定罪。”范昀头疼地说,“我本以为王兄不会说这么容易被拆穿的话。”
“最后就谁也没得到好处呗。”文徵道,“青烟桐呢,有头绪吗?”
“没有,你们这儿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宫里的侍女还好说,其他人我怎么查?”范昀道,“我尽力吧,王兄不至于干出这样的糊涂事儿。”
文徵满是不信地哼了一声。
“现在我是只盼这些事能快点儿解决了,省得一天到晚,王宫上下的不安宁。”范昀道,“至于结果,早就没那么在意了。”
“你早就不该在意,当个玩笑似的看看多好。”文徵挑着一旁的果仁儿吃,转头问一旁沉默着看书的纪子灵道:“今儿怎么这么安静?”
“家国大事,岂是儿戏。”纪子灵垂眸道。
范昀道:“怎么了?今儿一早就看你没什么精神。”
“你倒是问文徵。”纪子灵道。
“不就是拉着你起来和我一起练武吗?挺一挺就习惯了。”文徵道。
“不应该是挺一挺就不用去了吗?”范昀道。
文徵没理这话儿,对纪子灵道:“实在太累了你就睡一觉儿去,在这硬挺着又是做什么。”
纪子灵到底是难掩那两分疲色,禁不住就自己下去了,范昀也没在这多呆,随即就离开了的。
秋水把一旁的果盘撤了,自打青烟桐的事情出来后,质子府的用度,一律过的都是自家人的手,长宁虽然一早儿和安昌伯府说再调几个粗使丫鬟来,但如今还没调来,倒也苦了秋水秋月。
文徵进了厢房,见纪子灵躺在榻上,道:“你还真是累了,我原以为只是托词。”
纪子灵沉默了好久,文徵原以为他已歇了,才听道:“也是累了,也是托词。”
文徵坐到床榻边儿,就见纪子灵瞥了他一眼:“我早说过,把外衣脱了再坐我榻上。”
秋水秋月在外面忙,文徵索性自己脱了外衣躺上来,就听纪子灵开了口,似乎打算解释一下青烟桐的事:“之前我说,倘若范煜被罚……”
“嘘——”文徵轻轻笑了一下道,“你累了就且歇着,什么时候说也不着急。”
然后纪子灵真的就再没声音了。
文徵,渐渐敛去笑意,他真正担心的根本不是宫里的这点儿事儿,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柔然。
他明白纪子灵为什么一定建议退守,不只是为了所谓的盟军,更是为了唐国。居庸关一战丢了大量的粮草军备,冬天苦寒,此时若是贸然出击,消耗巨甚。
更重要的是,此时大军消耗的必然是唐国蓟京中的粮草。
出击若是败了,自然是雪上加霜,若是胜了,只怕也会让盟国觉得前线似乎并没有那么紧张,因而在粮草军备上苛扣,届时损失最大的必然是唐国。
退守,让人觉得盟军已无出击的能力,再用居庸关的丢失给盟国敲响警钟,在粮草军备上也不会拖延,等南边盟国的粮草军备送到前线,再重整旗鼓。
文徵不觉得纪子灵的思路有什么问题,只是隐隐担心,纪子灵只怕高估了这些盟友。一个居庸关,只怕不够格让他们从凌乱的舞袖中抬起头来。
结果纪子灵刚睡下没多久,文徵就听长宁压低了声音来报,说是冀王召见。
冀王召见?除了永安侯来那次,他还再没得过这殊荣。
这个时节,冀王不应该被乐浪公主和曹贵嫔折腾得头昏脑涨的吗?怎么还有时间召见他,却还是换了礼服去了。
长宁一边帮文徵打理衣服问道:“若纪公子醒了,问起来怎么回他?”
文徵有点奇怪的看着他:“我去哪儿就说哪儿呗,我走了他还应付不来吗?”
长宁道:“毕竟事情有异,想必纪公子听说了要担心的。”
“那不正好,若真出了什么事儿,他好歹知道我在哪儿,也不至于干着急。”文徵道,“行了行了,就这样吧,这个点召见,难道还能有什么要事不成?”
长宁这才停下。
看着引路的内监把他往后宫那边儿引,文徵平日里倒不会多想,只是太子的事在前,文徵就多问了一句:“这是去哪儿。”
“王后娘娘的凤阳宫。”
“王后召见?”文徵更加警觉,打出了太子和王后手令的事儿,不警觉都难。
“今儿王上来王后娘娘这儿,正逢二殿下在这儿,说起青烟桐的事,这才叫文公子来问问。”内监压低声音道,“二殿下嘱咐,没什么大事,只是说话三思就是了。”
“那多谢公公了。”
那人没再说话,低头走在前侧。
进了凤阳宫,前殿平日里王后晨会的地方,冀王坐了上座,王后与范昀依次左右坐了,内监先上前道:“王上,雍太子到了。”
冀王平平淡淡道:“哦。”
文徵一一行了礼:“见过冀王,王后娘娘,二殿下。”
“不用多礼。”冀王的语气和缓了些:“许久未见了,在邯郸可还习惯?”
我在邯郸住了十几年了,现在问我不见你习不习惯?你召见我才不习惯吧。“习惯的。”
冀王又“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听说前儿江海居遭了贼,太子受伤了?”王后温和地问道。
文徵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江海居就是质子府的名字:“有人在茶杯里下了青烟桐。”
王后用帕子遮住嘴,难掩惊讶:“这,竟有人胆敢在王宫中下毒,我原以为这是宫里的传闻,不想宫中竟真有如此心肠歹毒之人。”
冀王抬抬眼,平平淡淡地问了一句:“可有诊治?”
“我母后请了安昌伯府的胡先生入宫诊治。”文徵心道,装什么,胡鄂定进宫你不知道似的。
“一会儿再请太医院的冯太医为你搭个脉。”冀王道,“冯舒多年为王室诊治,寡人很信任他。”
“多谢王上。”文徵道,文徵倒不在意到底给不给他派太医,但他极其不喜欢冀王仿佛在糊弄小孩儿的语气,好像他现在哄一哄就不会再闹了似的。
“上次你同煜儿起了争执,煜儿很是不安,总向我问起你的状况,那孩子面皮薄,一直没跟你去赔个不是。”王后端坐在一旁,温和地说,“如今,煜儿打理下江海居又出了这事,那孩子现在,天天念叨着你呢。”
文徵身上一阵恶寒,刚想开口,就听冀王道:“何时煜儿起了争执,寡人为何不知?”
王后连忙道:“孩子间那些玩闹,时时都有的,兴许只是一时冲动,也不知道个轻重罢了,倘若这事儿劳烦到王上,反而小题大做了,想必文太子也没挂在心上的。”
他放在心上了。
“胡闹,太子已经加了冠,还这么好斗勇狠,不思进取,成何体统?”冀王道。
王后连忙下了座来请罪道:“臣妾教养有失,请王上责罚。”
文徵看着这二人双簧似的,一唱一和,却分毫不提究竟是谁下的青烟桐,也算看明白了,这是打算直接保范煜,他若再提范煜是凶手,大概也就是“意气用事”和“心胸狭窄”了。
范昀想插话,也被王后不轻不重的挡了回去,文徵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直到离开前,冀王才道:“近来宫中不安稳,此事寡人定将严查。”
文徵忽然就觉得好没意思,就算冀王愤怒的表示一定会惩罚范煜,那又有什么用,青烟桐本就不一定是范煜下的,真正下青烟桐的人,说不定现在还在哪偷乐呢。
想想文徵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说了又没用不说又憋屈,他什么时候这么为难过?
他也是愈发的佩服纪子灵,什么事都能忍下去的本事。
文徵刚出来,就见王后身边的云霓来留他,好在没再把文徵带回王后的宫里去,云霓带着他去了一个角亭。
结果没过了一会儿,见范昀过来了,文徵没好气道:“怎么,什么时候你见我,还得搭着别人的名字?”
范昀无奈道:“我怕的就是你这样,同我置气,不肯见我。”
“我同你有什么好气的。”文徵道,见是范昀,他也不想在这儿多呆,起身就要离开。
范昀忽而拉住他:“母后一直想与曹贵嫔化敌为友,以安后宫,也好让父王专心北边的战事。”
“横竖就是让我别追究呗。”文徵没好气的说,“你是觉得我没听懂,再过来气我一遍?”
范昀叹了口气:“我原是答应过,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你只把这话告诉纪子灵吧。”
文徵笑了两下:“你只放心吧,我二人不过两个质子,不难为二王子费心。”
范昀有点尴尬的笑笑,还没等再说什么文徵已经甩手离开了。
“所以青烟桐的事儿,就这么结束了?”文徵复述完范昀的话,见纪子灵悠闲地看着书,心中的闷气更甚。
“不然?”纪子灵抬了抬头。
文徵往案几上一歪,由着秋月替他脱掉外衣:“真是范煜吗?”
纪子灵翻书的手停了停:“怎么可能,早说了,下毒之人的目标是我,范煜同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再疯也不至于来毒质子。”
“那是谁?”文徵歪头看他。
纪子灵顿了顿:“谁知道呢,我若知道,不就不会一点儿提防都没有了?”
文徵半信半疑地看看他。
纪子灵没理他,文徵忽然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倒不是还气自己中了毒,更气的是就他一个干着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