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顾汐说得对
严竹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转着手机玩,眉眼弯弯地说:“随你说。”
任监督职的黑无常也扯扯嘴角:“监控和监听全关了。”
顾汐给他竖起大拇指。
再转身时,她像是忽然换了个人,先前的懒散一扫而光,眼里是冷淡的疏离。
三百年前办事处还没成立的时候,顾汐就已经被冠以修魂师的称号,当时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束缚,她早就习惯了我行我素的办事风格。
传闻有一次她遇到了个连环杀人犯的厉鬼,在替对方了却心结时,把厉鬼用过的那些手段都悉数还给了他。
到后来黑无常再去领魂魄的时候,只接到了魂魄燃尽一缕青烟,顾汐说:“他生前烧了个小孩,死后再烧了自己,不过分吧?”
那是黑无常第一次见到顾汐,她穿着身艳红色衣袍,散落的头发被忘川河流动带起的阴风吹起,冷白的皮肤迎着绿光,美艳骇人。
她被阎罗殿追责时,黑无常恰好在场。记得当时顾汐只是耸耸肩,云淡风轻地问高高在上的阎王:“你能怎么罚我?至多便是再把我扔回荒地炼狱罢了。”
荒地炼狱是阴间最可怖的地方,可她已经在那里称王。
果然在那之后,阎罗殿似乎放弃了对顾汐的控制。而此后的很多次,黑无常去接她手里负责的穷凶恶极的厉鬼时,都只能接到一纸处理结果:任务失败,此魂灰飞烟灭。
日月苍狗,物是人非,修魂师早已不是最初那批,但当黑无常习惯性地替她掩去审问过程之时,顾汐的冷漠一如从前。
她总是能轻巧地揭开人心最深处的丑陋:
“我帮你说,因为你骨子里是个很自私的人。你那么拼命努力工作,是为了自己能够生活得更好。陈香生病之后你更加卖力,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你担心她离世之后,自己承受不住愧疚和孤独。
“到头来发现熬不下去了,选择自杀也是为自己求个解脱。但死后忽然发现你并不甘心,你发现其实活着比死去更有意思,于是你后悔了。”
顾汐双手交叠在桌面上,微微凑到前面去直视章豁的眼睛:“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觉得熬得好辛苦,你害怕承受那样的苦难和绝望。为了让自己更好受些,你还是会选择放弃生命。”
“如果我说错了,你且当我是胡言乱语,别放心上。”
黑无常从章豁的脸上看到转瞬即逝的杀意,那是厉鬼对于剖开自己内心最脆弱最敏感的地方时反抗的本能。
就在他以为章豁要发怒的时候,却见那个绷紧了脸的男人忽而长吁一口气:“你真是令人感到可怕。”
顾汐笑了笑,浅淡得如同雪地里的白梅飘落。
“对,我只是承受不了内心的愧疚和旁人指责的目光。”章豁颓然坐在椅子上,空洞的双眼望着天花板的灯:
“我很多次想放弃中风的父亲,但是我一想到左邻右舍假惺惺的说着我很孝顺那么辛苦还在坚持,我才觉得心安。我……早就觉得他是个累赘。”
就连他的妻子陈香也是,感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质。他并不想去医院,所以很多时候只是把赚来的钱给了护工,自己则以送货为由,一次次逃离。
要不是后来再去医院缴费时,医生语气里带着谴责,要不是同房的病人怪罪他没有照顾妻子的情绪,要不是这些话让他内心惶恐不安,他早就放弃妻子了。
说到底,他只是害怕被责备,害怕会愧疚,害怕被笑话。
从头到尾,他的出发点只在自己。
人心,最忌讳深究。
审讯接近尾声时,黑无常要求章豁把死后经历过的所有事情详细地说一遍,好方便他根据实际情况和地府的厉鬼司做交接。
不知为何,在章豁说“修魂师在我记忆里面揍我还一路狂奔”时,黑无常就着这句话来来回回审问了将近十分钟。
而章豁说来说去,出现次数最多的形容是“好乱”“好吵”“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黑无常沉思了一会儿,问道:“是抽魂术吗?”
这回是严竹答的话:“我用的。”
黑无常缓缓地点点头,好像被一段很久远的记忆纠缠,但与现下知道的情况似乎有矛盾出入的地方,以至于他过了将近半分钟才艰难地回过神来。
最后他拿到任务总结书的复印件时,见顾汐在修魂师意见一栏写下:
我们终其一生,到底是难逃自私自利,爱自己永远胜过爱一切。
而处长意见那一栏,只有短短几个字:顾汐说得对。
黑无常:“……”
黑无常捏着纸张的手紧了紧,望向靠在前台混水果吃的顾汐,听到严竹低声在她身旁问:“会有例外的吧?”
顾汐:“总有人会是例外的。”
总有人心里装着最纯粹的爱意,不计得失,不畏将来。
小郭抱住水果盘不肯撒手,一再强调说这些是给千里迢迢来到办事处的厉鬼怨魂用来接风洗尘的,每天限量供应吃完了就没了。
顾汐盯着那根熟得正好的香蕉,转头问严竹:“严处,您想吃香蕉么?”
严竹但笑不语。
“小郭,你看今天这晴空万里的天气,肯定没什么厉鬼来的,这香蕉不吃就坏掉了,浪费粮食太可耻。”
“!!”小郭惊慌地环顾四周,“这种话千万不能乱说,会应验的!”
顾汐言之凿凿,而小郭又不敢在严竹面前太过为难她,不得不迫于压力摘了一根香蕉递给她。
“别那么小气,再给一根。”
小郭执意不肯,顾汐上手就抢。
她抢到之后满意地拍拍小郭的肩膀,说他未来可期。
顾汐把其中一根香蕉拿到黑无常面前,顺带提起早上的两通电话:“找我是什么重要的事么?”
“我今早在阎罗殿里见到了你的加密卷宗,不知道最近阎王在打什么主意,你注意留个心眼。”
黑无常说着给了她一张鬼门关的无限次通行证,又叮嘱道,“你的身份特殊,最好不要一个人进出地府。”
顾汐:“特殊在哪里?”
黑无常顿了顿,视线越过她的肩头,与仍旧站在前台剥香蕉皮的严竹对视一眼。
严竹几不可查地朝他摇摇头。
于是黑无常说:“有些事情别听我们说,你要是好奇,尽管自己去查查看。”
黑无常的电话响得像叫魂,但他还是谢过她借花献佛的那根香蕉,又客客气气地向严竹告辞,这才不慌不忙地离开,始终保持着严格的礼貌。
“给我的么?”顾汐指了指严竹剥好皮但还没来得及下口的香蕉,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不馋,但是可以替你尝尝甜不甜。”
“好,”严竹笑着把香蕉给她,“帮我尝尝,甜么?”
顾汐在小郭嫌弃的注视下吃完了整根香蕉:“很甜。”
她吃完就开始认真思考到底要拿章豁的魂魄做什么。
严竹随手抽了张纸巾给她擦嘴:“想不到的话就先暂且把他安排在判官府吧,那里有几间闲置的屋子。”
顾汐这才想起来手机里还有一通来自老判官的未接来电,她就趁着这个机会打了过去。
电话那头的老判官没有寒暄,只言简意赅地说:“顾汐,我要到你这一世的加密卷宗了,过来看看吗?”
厉鬼的卷宗分为两份,一份是普通卷宗,由判官府保管,信息简单但流动较为自由,修魂师们需要的时候可以向判官府申请。
另一种是加密卷宗,记录了详尽的身前事,由阎罗殿的厉鬼司保管,借阅难度极大,除非能拿到阎罗殿的同意书。
顾汐挂掉电话的时候说:“老判官说话的语气很亲切,好像很久以前听过。”
严竹:“很久以前?”
“好像是小时候,”顾汐说,“无论他说的是多么严肃的事情,都给人一种很和蔼可亲的感觉。”
话音刚落,原先空空荡荡的办事处忽然嘈杂,十来个厉鬼怨魂浩浩荡荡地互相厮杀争抢,偌大的庭院被横冲直撞的鬼气搞得乌烟瘴气。
安保组迅速出动,身手敏捷地把他们看控制住。
小郭急得一跺脚:“我说什么来着?有些话就不能乱说!简直就是恶咒啊恶咒……”
顾汐很心虚,趁着小郭忙活的工夫赶紧拉着严竹往后门溜,隐隐约约听到那些厉鬼是从鬼门关附近来的,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毁了藏身之处,不得已来到这里。
“鬼门关附近还能有藏身之处?”顾汐问。
“废弃的土地庙。城隍庙,是孤魂野鬼的天然庇护。”严竹熟练地钻进驾驶座里充当司机。
顾汐回头看了眼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前台,想着这把火真会烧,一烧就是一群厉鬼的老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