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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喜能淡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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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到大,我其实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身边人的丧礼,但除了家门亲(杨姓氏族里的亲戚)而外,离我如此之近的还是头一遭。而且最令我感同身受之处则是在于,这件事好巧不巧地发生在了与我关系最铁、私交最深的发小身上。而也正是这种深厚的友谊,才使得一种宛如晴天霹雳般的难以置信,一直在我胸口闷响不停。

    随着挂断了发小的电话后,我一个激灵便从床上蹿了起来。不容丝毫的迟疑,我火速穿好衣服后便冲进了卫生间。甚至就连母亲都诧异今天的我居然起得如此之“早”,甚至还没叫我吃饭,我就已经起来了。

    我没有多说,因为我知道此刻的我也需要冷静下来才能够把事情交代清楚,所以在经过简单的洗漱后,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才跟家里人简单说了一下目前的情况。而家里人听闻了之后第一反应也同样是感到诧异,接着便也几乎同时明白了我今早是不可能在家里吃饭了。于是在被叮嘱了几遍路上小心之后,我便匆匆告别了家里人,火速跨上了我的小电驴后便扬长而去。

    虽然情况比较紧急,但我依旧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发小拜托我的事宜。按照罗天碧的要求,此行我得顺路去接我们童年时的另一个发小——二牛。不过在此不得不说,那次应该是我迄今为止最后一次见到二牛了,尽管从各个方面来说他的关系跟我维持得要长一些。毕竟他与我同样地选择了美术的道路,也同样的选择了高中里的同一个画室,虽然他是文科生,我是理科生,但基于我俩早在小学之前就与罗天碧一起积攒的深厚情谊,所以学画画的时候,我俩也经常一起结伴去画室画画。所以在普高里,罗天碧跟我待在一起的时间可能也就到初中毕业为止,而他则是一直同我一起形影不离地待到了高中毕业。不过尽管他与我是一个画室的,同样身为美术生,但他的路子走得却与我和罗天碧完全不同。简单来说的话,二牛大学时候学的专业叫环境设计,在我这种“专业人士”看来,应该跟雕塑和建筑设计比较接近,属于比较理性的科目。不像我,是学动画的,除了技术上的理性外,更多的强调的应该是生活的感性,说到这,理论上他可能要更接近罗天碧的那种学地理信息系统的思维模式。只不过罗天碧跟我都属于对生活比较敏感的人,所以我俩在这种理性上又建筑了更为深厚的感性体系,比如文学、哲学、心理学、宗教学之类的学科体系。但是二牛在这一点上跟我们不同,他似乎对文学和美学这块并不是太感冒,所以这也许就导致了只靠“专业知识”实在是难以跟我和罗天碧达成共识,而这也许也就导致了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慢慢出现了一些淡化。不过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不是这样,因为要改变一个人的人际关系的存在状态,其实只要改变他的环境和话题就足够了,所以到了大学中后期,他基本上就跟我们“失联”了。

    不过说来可能也算是种缘分,二牛家在杨家村,刚好处在我家跟罗天碧家差不多正中间的位置。所以我每次只要是去找罗天碧,骑着电驴从山脚村钻出来,只要不改道选择走城里的大路,而是顺着村子间的小路去的话,途中便能够经过二牛家。基于上述的多种原因,所以我去接二牛也只不过是轻车熟路地操作罢了,只需在村子间的水泥路弯弯绕绕了片刻后,很快就能到二牛家了。说来也是奇妙,二牛的父母跟我父母似乎还是初、高中时期的同学,二牛的爷爷跟我爷爷又是小学同学,所以实际上我跟他之间也可以算得上是祖上三代积攒起来的缘分了。

    随着村子交界处的狗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我也终于到了二牛家,只不过他家的狗崽子似乎一直都记不得我,所以每次我来找二牛它都得冲我叫唤个不停。而在跟二牛接上了头之后,我也没做过多停留,在跟二牛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客套了几句后,便骑着电驴载着二牛一路狂奔向了罗天碧家里。由于路程也不算太长,所以我跟二牛也没来得及交流什么,一路上就只感受到了冬天上午的阵阵凉意。

    说实话,不知道是因为我家地处南方还是因为我家的地理位置比较蔽塞偏僻的缘故,所以我家这边对于丧事的习俗来说,依旧还保持着传统的那一套,尤其是像出现这种要在村里进行办客(请客吃饭,也就是网路俗语中的“吃席”)和丧葬仪式的情况时,就更是保留着古朴且花哨的仪式了。不过我想如果有一天大家都变成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和公务员了的话,想必中国的丧葬仪式也就真的离消亡不远了。毕竟公家有公家的规定,就现在肉眼可见的仪式中,原本的起棺、抬棺现在就被强行安排成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原本需要花重金请石匠师傅打造的石砌轿子坟,如今也已经被强行迁改成了一块小小的石板;原本长街四十桌的办客规模,如今也已经变成了家里人冷火青烟的捧场。不过言归正传,除了火化带来的这些变故外,其余中国葬礼所需的前期仪式在我家这片贫瘠的土壤上倒是丝毫没有减少。这兴许也是身在农村才能够残存下的一些特别的记忆了,就是不知道哪一天这些终将变为老旧照片中的回忆。

    随着我和二牛从杨家村的水泥路里钻出来了须臾光景,再经过街道后又一头钻进了段家坡的水泥路。而进段家坡的那段路所散发着的那种阴森感觉,似乎也随着丧事的筹办而愈发浓郁了些许。尤其是当地上逐渐密集起来的纸钱映入瞳孔时,那种凄凉的感觉随即便让人不禁心头一颤。不得不说,到发小家的这段路,中恰好还有一段需要经过一片竹林,而那片竹林旁则恰好是我前前任喵喵的外婆家。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种上一片竹林,尤其是在我小时候的那个年代,很多鬼片都是在竹林或是芭蕉林里拍摄的,这就更是使得那种阴森感成为了童年阴影。在穿过了喵喵外婆家后,地上的纸钱也越来越多,而我们循着纸钱的源头,很快便到了罗天碧的家门口。随着一个放在大门东侧前数儿(又叫“夭前数”,用白布或白纸扎成的像宝塔一样的纸扎)映入眼帘,我们的心情也不禁沉重了些许,毕竟此杆一立,便是宣告着家里的人已回天无力了。

    我们在门口眼见大门开着,便自行驱车闯了进去,毕竟人刚刚仙逝,也不适合在人家门口大喊大叫。而随着我俩路过葡萄架后将车停下,罗天碧的妈妈也随即向我们走了过来:“你们来了,天碧在楼上等着你们,你们吃饭没有?”

    “没呢,嬢嬢。”我俩停好车后向着阿姨走过去答道。

    离近了之后我才看清,阿姨的眼白此刻也早已通红,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慰阿姨,所以尽管我早已是这里的“常客”,也没有开口多说什么。

    而阿姨似是也明白了我的木讷,于是便冲着楼上喊了一声发小的名字,而后便带着我们进了院子。罗天碧闻声后也立即从楼上走了下来,接着便从阿姨那里领走了我俩,之后我们三人便一起走进了厨房。由于今天是逝者的第一天,所以并不涉及办客,来吃饭的也都是一些家门亲或是像我们这样的好友,所以此时发小家里的来客也不多,大都围坐在堂屋门口进行吊唁(因为按照习俗尸体要在堂屋停放三天,而且这三天孝子(后辈)需要守灵,所以大多数人来了之后都会围坐在堂屋门口,算是最后陪逝者一程)。

    由于我并不知晓发小家的亲戚,所以也就没有厚着脸皮过去打招呼,而是直接跟着发小进了厨房。随着我们三个依次围着餐桌呈东、南、北各一边的顺序落座,阿姨也把盖着保温的饭菜重新打开了。我看着眼前丰盛的饭菜,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了起来。因为我进门后第一眼便看见了堂屋前一左一右放着的两个白色花圈,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阿姨和发小潮红的眼白,不知道是不是我家乡的方言真如外地人眼中一样,讲话像是在唱歌的缘故,所以我实在是说不出节哀这样的话语来。以至于在回家前,我思前想后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保重身体。

    看着疲倦的阿姨,我和二牛便拒绝了她要回锅热一下饭菜的好意。而为了使得饭菜热一点,我们三人便就着萝卜汤的余热吃了起来。说实话,这是这么多年来我为数不多的几次在发小家吃饭的情形之一,因为我实在是吃不惯别人家的饭菜,这是我打小就形成了的习性,实在是难以变改。说来又是五味杂陈,毕竟仔细想想,上一次来发小家吃饭也已经是小学六年级,发小家还杀年猪的时候了,如今想来也早已觉得恍如隔世。

    在吃了一会儿后,发小叹了口气,终于从悲痛中缓过来了些许,于是便开始说道:“昨天晚上我去放炮的时候,我家公给了我两百块压岁钱,没想到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说完发小的声音有些哽咽,我闻言赶紧接过话头道:“老人家怎么就过世了呢?我平时看他不是挺健康的吗?也不像是有什么基础病的样子啊?”

    发小平复了片刻后继续说道:“昨晚上他跟我奶奶躺在床上聊着天,聊着聊着他咳了一声,然后就克掉了(过世了)。”

    “当时送医院了吗?”我闻言后一惊,仿佛这样的逝世未免也太过儿戏了。

    “送了,就在昨晚上十二点,我们全家在医院等着医生出来说结果的时候,外面的烟花刚好就开始放了起来。那一幕我现在想想也是感觉太过戏剧性了。”发小说完后不禁苦笑了一声。

    我见状也只能跟二牛安慰道:“起码老人家走的时候没有痛苦,而且刚好又是在大年三十,在全家人都在身边的时候,这也许就是你家公修到的最大福分了,想开点儿。”

    “我还好,就是我妈跟我奶接受不了,尤其是我奶。唉……”发小说完后放下了碗筷,看样子是无心再吃下去了。

    我见状也放下碗筷,赶紧安慰道:“毕竟是相伴了大半辈子的人,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久悲伤肺,你平时还是多注意下你奶奶的身体情况,多开导开导她。”

    说到这儿,我本就伤感的内心世界顿时又多了几分凄寒,毕竟我爷爷奶奶的年纪也跟发小的爷爷奶奶差不多,无论是出自于同理心的悲伤,还是出于对爷爷奶奶的担心,仿佛这一刻有什么东西突然刺痛了我平静的内心一般。回想起多年前自己不被理解,被误解,甚至想与家里一刀两断的心情,似乎也终究是被岁月给抹平了,这种距离上的疏远感所带来的血缘上的共鸣,甚至让我的性格和价值观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一些拉扯吧。我如是想着,依旧对此刻的发小充满了担忧,于是便继续开口道:

    “对了,悲属肺为金,心为火,火克金,所以要走出悲伤的方法其实就是喜悦,所以你跟家里人可以试试看这种调控的方法,兴许会好过一点。”

    看着发小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我明天就得跟我小姨他们一家回昆明了,因为明天大年初二是高速路免费的最后一天。”

    “你明天就出去了?”发小他们闻言后先是一惊,而后则又继续说道:“那你也就回来两礼拜?”

    “差不多吧,毕竟假期也快结束了。”说到这儿时我也不禁有些伤怀,毕竟本来这种情况我是该留下的,但基于我家庭成员之间的问题,这时候如果我留下了,反而会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只能选择跟着小姨一家默默离开。

    见大家都停下了碗筷,陷入了沉默中,我们便提议跟着发小上了楼。随着我们又回到了他那间散发着淫荡气息的书房,我们便各自寻了个位置坐下。随着发小点起了烟,我们便开始东拉西扯地聊着各自的大学生活。而就在漫谈之际,我眼睛随意一瞟,便在角落看见了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选集》,我自顾自地拿了起来,用手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后便随意地翻了翻,只过了片刻时间,我便突然笑出了猪叫。见发小们一脸诧异,我便把里面的几篇内容给他们念了一遍,而他们闻言后也随即笑得前仰后合了起来。

    的确,如果非要找到“做作”是什么感觉的话,小学生作文选之类的读物绝然便是最好的演绎者。不过仔细想想,也不知是该心酸还是难过,尽管这本书是来自小学抄日记时的必备读物,几乎与我们同岁了,但里面的内容却无不从侧面反映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从我们尚还满面童稚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开始被教育成了一个“伪君子”,在那个本该要向小孩子灌输生活中的真善美的时代,我们就被“要求”要带上面具来表演情绪了。仿佛从那时起,“真善美”的本质在那个时刻就已经丢失了“真”,反而只剩下了一些与童心格格不入的“假”和令人作呕的“美”,而那些自以为对孩子抱着极大的善意的人,实际上却是变着花样地对孩子们施加了这个世间里最为虚伪的“恶”。当那些像是口号一样的大道理,从一个小学生口中说出来时,那种极度的违和感便将好好的一篇日记割裂成了“生活”与“强行生活”两个部分,在我的观感看来,就是原本充满童稚的故事里,突然就话锋一转就变成了唱颂歌的毒鸡汤宣讲会。太“做作”了,而且我可以很斩钉截铁地说,除了“做作”而外,我实在是找不出能更加贴切地描绘这种情况的词汇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尽管小时候被这么毒的读物毒过,我们在场的三人却依旧还是原来的样子,起码相对而言还比较真实。尤其是当我们临走时,当我看见发小罗天碧的情绪似乎在听我读了几篇“毒鸡汤”后已经有了些微好转时,我顿时便又感受到了古人诚不欺我,果然喜能淡悲。当然,这同时也说明了这种“毒鸡汤”与其拿去让小孩子变得“做作”,倒不如说是更适合被成年人当成冷笑话来鉴赏呢,所以就这个层面来说,这种小学生优秀作文也不至于是完全的一无是处。毕竟它至少通过那数十个冷笑话告诉了我一件事,那就是在我临走的那一刻,看着发小逐渐明朗起来的面容,我也终于能够对着罗天碧,放心地说出那句“来年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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