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宁平知过于震惊, 一时没留神孟祈又说了什么，再回神时，只听见白鹤鸣木然的回应：“嗯, 这法子很好。”
好在哪里？！
宁平知脑仁突突地疼。难道孟祈就没觉得他这做法, 与那些抢徐清晏做炉鼎的人根本毫无不同？
孟祈得了赞赏, 不禁得意洋洋, 却不知想到什么，面色转瞬苍白起来。
“没多久啦, ”他硬是扯出个笑来，“等我飞升，他就不必再委屈自己跟着我啦。”
“我既做过一次挟恩图报的小人, 也不怕再多一次。”孟祈望向紧闭的屋门, 仿佛透过它看到正在熟睡的人，轻声道，“就当偿我救你一命, 你若能从南海回来，便替我照顾他罢。”
白鹤鸣眸光微怔：“你答应帮我……？”
孟祈不看他，如交代后事般絮絮念着：“我飞升后，他想去哪都随他去。若是还想呆在瀛洲, 封山阵记得再教他一遍，他许久没出山，不一定还会用。要是夜里看书又忘了时辰, 记得催他睡觉，你若不喊, 他能看到天亮。他贪凉，凉茶不能让他多饮，餐食清淡也要清淡些, 若不想吃，也不要逼他，将饭菜在灶上热着，他若饿了，自己会偷偷去，还有……”
孟祈倏地一顿，苦笑不已：“罢了，说这些作甚。他既厌烦我，想必你也要受牵连，这瀛洲山，怕是更不愿再呆了……”
他眉间怅惘，好似有万般失落。宁平知却想起方才见到的白衣男子那双清澈剔透，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心底不由得浮起一念：这看似精巧的谎言，究竟是孟祈的灵光一现，还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徐清宴……真的什么也不知么？
孟祈忽然胡乱搓了把脸，长舒一口气：“是，我答应帮你去南海。我倒是想拦，但你既铁了心，我又怎么拦得住……总不能真的看着你去送死。”
白鹤鸣沉默片刻，刚冒出个“谢”字，就被孟祈不耐地堵了回去。
“别说些听了闹心的话，当心我丢你出去。”孟祈拍拍衣裳站起身，哼道，“在这等着。”说罢站起身，向院后走去。
过了片刻，孟祈回转，那一袭青衫出现在远处，却仍是两手空空，与去时一般无二。
……不是去拿东西么？
宁平知方生疑虑，只听孟祈高声道：“接着！”
空中划过一抹微光，白鹤鸣抬手一抓，掌中便多了一枚小巧莹润的珠子。
他打量几眼，询问地抬起头。
“收好了，” 孟祈倚着藤架，意味深长地挑起唇角，“这可是瀛洲山除我之外最贵的宝贝。”
望着白鹤鸣迷茫的神色，他笑了笑：“仅存于世的一枚龙珠，今日起便是你的了。”
白鹤鸣蓦地攥紧手心，双眼睁大：“你说——”
孟祈干脆点头：“龙的内丹。”
白鹤鸣平复心情，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颗珠子，蹙起眉头：“可除莲化生所杀黑龙外，我未曾听闻世间还有第二条龙。”
孟祈撇撇嘴：“你以为那黑龙是凭空冒出来的？”
白鹤鸣道：“请赐教。”
孟祈不答，反倒咧嘴一笑，趾高气扬地向一旁撇了撇下巴。
白鹤鸣移过眼，看向他指的水井，默然许久，终于还是站起身。
打水，濯洗杯盏，烧水，再放茶叶，最后倒进壶里——
“咄”的一声，白鹤鸣将茶壶茶杯齐齐端上桌。
孟祈清清嗓子，屈指敲了敲面前的位置。
白鹤鸣眉梢一跳，忍了又忍，到底斟了一杯茶，僵硬递到他面前。
孟祈露出满意神色，挥挥手让他坐下，端起茶杯，只喝了一口差点喷出来，忙不迭放下，边咳边道：“怎、怎么能这么难喝！你怎么沏的！”
“你……咳，是不是……报复……”
白鹤鸣脸色冷得像冰：“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喝茶，更不会泡。”
孟祈擦擦咳出的眼泪，连连摆手：“算了，不能指望你，还是我自己来……”
白鹤鸣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好似一尊大佛，由着孟祈一顿忙碌，将新茶端上桌，又各自倒好，这才抬了抬眼睫，平平道：“能说了吗？”
孟祈饮了口茶，惬意叹气，舒展身体，摆出一副说长话的架势：“要说这事，还得从天地初分时说起……”
天地初分时，混沌未辟。
自盘古开天后，清浊始分，方有生灵。
这些由世间清气化生而成的灵物，便为后世称之为——“妖”。
“初有龙、凤、麒麟三族，乃妖中佼佼。这三者中，又以龙生而便能上天入地，翻江倒海，且生性喜淫，无拘无束，繁衍最盛，故而实力最强，被尊为万妖之祖。”
“彼时，普天之下，悉为妖属。”
却有天地浊气化生魔祖，为谋权柄，暗中窥伺，蓄意挑起三族争斗，率群魔趁虚而入，令妖族元气大伤。
“此一战后，三族中凤与麒麟皆亡，唯龙族强者一息尚存，携残存妖众对峙魔军。然双方实力悬殊，本为必输之局……”
孟祈顿了顿，道：“但神明忽现于世。”
沉睡数十万年的上古众神终于苏醒，顷刻逆转战局，尽诛魔军。魔祖死于赤水河畔，身化浊气，重归天道，从此神族不再得天庇佑——
众神在世一日，便要消解自身，以偿天道。
“天之道，守衡为本，众神诛魔殆尽，又杀魔祖，自当有此劫。”孟祈道，“诸多神裔因此陨落，神族方醒，却又临灭族之祸。”
“许是神族命不该绝……”孟祈道，“就在此时，女娲悟道。”
娲神凤里牺，于危难之时得悟大道，以土为基，创造了一个新的种族——
人。
“人族为神族所造，自要奉神明为天。如此一来，神族掌管人族气运，只要人族不断壮大，便能抵消神族衰解。在众神庇护下，人族逐渐兴盛，占据山河湖海，名川大泽，退居一隅的龙族与残余妖众，再没了与神人二族相争之力。”
以龙族为首的妖族众人就此选择陷入沉睡，等待千万年后，有朝一日，重归世间。
“自此，‘世间’成了‘人间’。也因此，有人不再满足屈于神族之下。不知何人，第一个踏上寻道之路。”
初时，神族并未发觉，可修道之人越来越多，直到一日，东窗事发——
尔本蝼蚁之辈，怎敢妄与神明比肩！
神之一怒，举世倾覆。刹那间，天倾地折，星极坠落，海水倒流，哀鸿四野，人族折没过半，神罚却依旧未停，势要让人族铭记渎神之罪。
然第四十九天，天之四角忽霞光万顷，祥瑞尽出，而后云收雨霁，山河归位，天下清平——
娲神凤里牺见人间炼狱之苦，终难忍痛，在第四十九日自堕神名，背弃母族，纵身补天。
人族因此得到喘息之机，也彻底与神族宣告决裂。越来越多的人族拿起武器，开始修道。
“人族既为神子，自然天赋神性，只是人有美丑，灵根也并非人人俱有。但那时危难当头，人族前所未有的团结。”孟祈摸着下巴，啧啧称奇，“那像现在，只会窝里斗？”
“如今强者横行无忌，弱者为人欺辱，众人亦以此为常。早已无人知晓，很久前的人间，根本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有灵根的修士夜以继日地修炼，没灵根的凡人便去挖灵矿，种灵草……天罚之祸非但没有磨灭人族的问道之心，反倒激发了深埋在骨子里的血气。为生的意志，为神明掌控之外的自由，也为舍命相救的娲神凤里牺，脱离神族庇佑的人族，反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归繁盛，大大小小的宗门，也如雨后春笋，林立各地。
“我本以为那是人间道途的起始，如今再看，那竟是人间道途的顶峰。”
孟祈颇为感慨地摇摇头：“之后便是孟祈出世，修为一日千里，不仅重铸后羿的射日弓，还锻出昆吾剑，带领人族修士与神族展开了最后一战。”
他双目神采奕奕，舔舔唇道：“那当真……酣畅淋漓。”
孟祈负寒剑，掣长弓，率领人族万余名修士浴血奋战，径直杀入神族驻地紫霄宫。踏玉阶，碎琼楼，一剑斩断人族气运长河与神族的联系，悬在人族之上数千年的枷锁终被打破。临走时，他张弓搭箭，射落镌刻着紫霄宫的匾额，在门上另刻“渎神殿”三字，负手扬长而去。
自此，人族脱离了神族的附庸，成为真正的天地主宰。而神族再没第二个女娲，没了人族的气运，终究陨落在光阴的长河之中。
“笃”“笃”两声轻响，唤醒了依旧沉浸在故事里的白鹤鸣。
孟祈敲着石桌：“可谁想到，你们人族如今混成这样？”
白鹤鸣沉默不语，听了一番此界历史的宁平知亦是震撼非常。
……所以最初这天下，本该属于妖族？
……所以一百余年前，妖族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终于从沉睡里苏醒？
孟祈道：“现在你该知道，那条黑龙从何而来了？”
白鹤鸣沉声道：“妖族苏醒的前兆。”
孟祈赞赏点头：“虽不知当初那些龙活着的还剩几条，但当年莲化生那般人物，都与其一战了三天三夜，便是就剩下一条，凭人族现今这衰微世相，你们拿什么与他们相争？”
白鹤鸣低下头，久久未言。
宁平知望望他，又看了看一脸事不关己的孟祈，最终落回白鹤鸣身上。
孟祈不知晓，可宁平知十分清楚。
眼前这个尚显青涩的黑衣少年，就是日后人族与妖族相争的底气。
孟祈双手抱臂，任由他静思半晌，出言道：“与你说这些，也是望你能早立道心。你要修剑道，可以，然剑之道又为何？若想不明白，你可没法结丹。”
他拍了拍白鹤鸣的肩，扬眉一笑：“行啦，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你手里这龙珠，是当年孟祈从在海边捡到的幼龙尸骸上剥下来的，这么好的运气只有一回，如今给了你，可要好好把握。”
又交代白鹤鸣一番龙珠用法，便开始催他下山。
白鹤鸣走到院门前，却迟迟没有离去。
孟祈笑他：“怎么还不走？顺走了我的宝贝，还想留下来蹭饭？告诉你，可没这么好的事儿啊。”
白鹤鸣握了握手里的龙珠，良久忽道：“还能再见吗？”
孟祈愣了一下。
风吹过林间树梢，拂过隔着院门而立，一内一外的两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孟祈蓦地一笑，他道：“你修行日短，有些话，我本想以后再同你讲，但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便今日说与你听吧……”
他声音轻得像风，又像此时照在白鹤鸣衣角鬓边的暖阳。
“从古至今，修道者无数，但你踏上这条路时，它便只有你一人。”
“苍生百代，天下万物，尽皆与你殊途，却无一人可与你同归。”
“包括我。”
“白鹤鸣……你注定要一个人。”
风吹动少年白鹤鸣的鬓发与衣角，他站了许久，终于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小猿猴在不远处的树梢间如来时一般跳跃着，突然，孟祈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记得替我向清晏保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臭小子，别死在南海，等我飞升，去喝好茶赏美景，可没人给你收尸了——”
斜阳遍洒余辉，落在白鹤鸣眼角眉梢，而太阳终究落下，就像再不舍的人终将告别，再多牵绊也将如故人的呼唤般消散在在风中。
那个傍晚，穿黑衣的少年踏上命定的旅途，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eteorite ；姜茉；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