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修文)
墨色侵蚀了最后一抹夕阳, 宁平知重又回到黑暗之中,他等了片刻,还是没有醒来, 黑暗中反倒渐渐响起嘈杂的叫卖声。
忽然, 眼前的黑暗仿佛一块幕布被人揭去,耀目的天光直射而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条颇有地域风俗的热闹长街映入眼帘。
他看向身旁, 果然又见到一身黑衣的白鹤鸣。
此时此地,烈日当空, 往来人群无论男女俱衣着清凉,男子着半臂短衫,女子着及膝布裙,露出的手腕脚踝上俱都缠着铃铛, 一步一摇,清脆悦耳。
唯白鹤鸣一身黑衣长衫, 箭袖束腰,挽发扎髻,显得格格不入。不少路人纷纷投来奇异目光, 还有许多少女与他擦肩而过, 走出老远,依旧频频回头。
白鹤鸣分毫未觉, 一路目不斜视, 径直向前。不知走了多久, 两侧摊贩逐渐稀落,人也越来越少,直至最后空无一人, 白鹤鸣终于停下。
他抬眼,但见一片无垠之海。举目四顾,浪打乱礁,飞鸥点点,一块巨石伫立在岸边,上刻朱红南海二字,笔力遒劲,然久经海风侵蚀,如今业已褪色斑驳。
白鹤鸣站了半晌,提步向大海走去。
海浪奔涌,浪花拍打在礁石上,溅出雪白的泡沫。白鹤鸣一只脚踩进水中,伸手入怀,正要拿出孟祈给的龙珠——
“慢着!”
身后陡然传来一声爆喝。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如流星般霎时冲到近前,攥住他就是一扯,急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想不开的,作什么跳海!”
白鹤鸣猝不及防被拽了个趔趄,有些茫然地转过头。
只见一个身形健硕的麻衣少年站在他面前,上身打着半个赤膊,一头茂密的黑发披在双肩,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肤色如蜜。
最要紧的是,他竟比白鹤鸣还高出一头。
白鹤鸣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脚下后退,却被那人死死拉着,不禁皱得更紧:“松手。”
“你先答应我不跳海!”
白鹤鸣微一使力,轻轻松松便挣开了去。
少年呆滞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显然没明白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弱很多的人是如何挣开,见他又往海里去,赶忙又抓住:“你这人!怎么不听劝!”
“与你无关。”
“当然有关!既然见到我就不会不管!”
“……放手!”
那少年铁了心把白鹤鸣拉上岸,却哪里是白鹤鸣的对手,几次三番被他掀翻,竟发起狠来。反倒白鹤鸣顾及他是个凡人,出手多有顾及,一时竟不相上下。
两人在浅滩上扭打翻滚,溅起四溢水花。
突然,少年闪躲不及,被白鹤鸣一拳打在右脸,登时痛呼,手上一松,白鹤鸣趁势挣脱。
许是怕他再生事端,又摸出一条绳索,三两下把人捆了个结实。
那绳索不知有何法术,捆上后竟叫人话也说不出,只能顶着左脸上的淤青呜呜瞪眼。白鹤鸣翻身坐在旁边,也是气息不稳,歇了片刻,正要起身,忽闻一道清叱:“放开我阿兄!”
话音未落,斜刺里突然冲出一只大黄狗,趁白鹤鸣愣神之际,一个飞扑将他撞倒!一张巨大的渔网紧跟着兜头而下,将白鹤鸣罩了个严严实实!
“阿明哥!”
一个穿及膝布裙的少女踩着海水急急跑来,两个羊角辫一颠一颠,腕上铃铛细碎作响,再近些,只见她肤色微黑,一看便是久经日晒的模样。
她忙蹲下`身去解少年身上的绳索,方才那只身形敏捷的大黄狗也吐着舌头,甩着尾巴凑上前。
那边的两人费劲地解着绳结,白鹤鸣也在试着挣开渔网。
然而这渔网却不知由什么制成,越是挣扎,缠得越紧,白鹤鸣额上渐渐冒出一层细汗,动作不禁有几分急迫,仓促间,怀里的龙珠突然掉出,顺着渔网的缝隙滚了出去。
“你这贼人用什么捆的我阿兄,还不快解开!”少女倏地站起,柳眉倒竖,大眼睛不善地盯住白鹤鸣。
白鹤鸣正透过渔网缝隙够掉在外面的龙珠,闻言头也不抬。
“喂,我问你话呢!”少女双手叉腰。
白鹤鸣充耳不闻,盯着近在咫尺的龙珠,努力伸长手臂。指尖方才触到,突然打来一个海浪,浮起的龙珠迅速被带向大海!
“龙——”心口一揪,白鹤鸣失声道。
下一刻,海浪复涌,这一次,潮水径直冲上岸边,徘徊进退,不知多久以后终于回落。
退潮后的沙滩上,多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日光下正静静闪着微芒。
白鹤鸣几乎是重重吐了口气,再没了耐心耽搁,他抿紧双唇,忽然下定决心,十指扣紧渔线,手背青筋蓦地暴起,竟开始硬扯!
根根渔线深深勒进皮肤,立时割出血痕!
“你、你干什么……这渔网是个法宝,普通人挣不开的!”少女似乎被他吓了一跳,瞪大眼睛。
白鹤鸣脸色苍白,丝毫不停,汗水从他的额角接连滚落,衣衫下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隆起,被割破的双手更是血流如注——渔线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下一刻裂帛声起,竟当真被他撕开一道裂隙!
“你这人怎么不要命!”少女跺脚,“我让你别拽了!”
她泄气般地甩了下手,认命地走上前,似要给白鹤鸣松绑,却忽然听见一阵兴奋的犬吠。
“汪汪——”
白鹤鸣动作一顿,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跟在少女身旁的大黄狗不知何时跑到沙滩上,仿佛被那颗熠熠生辉的小珠子吸引,正凑到近前,伸着鼻子嗅来嗅去。
白鹤鸣心底生出不妙预感,脱口道:“拦住它——”
却在此时,那只大黄狗好像终于确定此物无害,突然张开大嘴,一口咬下!
“大黄!!”
……
“沉龙之海?我没听过,附近倒是有一片海,常年天阴,疾风恶浪,无人敢近,老渔民都叫它苦海……或许是你要去的地方?”
帐篷前,篝火噼啪,照亮一方空地,两旁高大的松木投出幢幢树影,衬得靠坐在树下的两个少年身形有些渺小。
此处地势略高,远远望去,还能看见白日里几人拉扯的地方。夜幕下,潮水起浮,奇形怪状的礁石好似沉默的巨兽,任由海水冲刷,蛰伏在岸边一动不动。
被少女唤作阿明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所以你不是要跳海?对不住……这边实在太偏,离苦海又近,往常都没几个人来,有到这儿的十个里九个都是要寻短见,我还以为你……”
白鹤鸣低着头,火苗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无妨,也是我没说清楚。”
少年英武的面孔透露出几分憨直,他咧嘴一笑,有些腼腆:“你叫啥啊,我还不知道你名字,看你穿的,不像是我们南海郡的人,你从哪儿来?你是不是会法术?”
少年仿佛打开了话匣,围着白鹤鸣问东问西,哪怕只得了几句冷淡的回应,也依旧热情似火,天性十分豪爽。
说得久了,终于发现白鹤鸣注意力一直在手上,这才转而望去。
“这珠子对你很重要?”
白鹤鸣手里握着的正是白日里险些葬身狗腹的龙珠,他垂眸轻轻“嗯”了声。
“故人之物。”他将龙珠小心揣回怀中。
少年一脸心有余悸:“幸好大黄没咬下去,它牙利着呢,要是咬碎了,你更要心疼。”
“咬不碎。”
“啊?”少年愕然看着他手里的珠子,“你这是什么珠子?不是、要是咬不碎,你那么紧张干什么?你要不去扯那网,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他看向白鹤鸣笼在阴影里的双手,原本光洁的手上此刻尽是纵横交错的伤口,有些还在渗着血,分外触目惊心。
“它若是吞了,我便只能杀了它去取珠。”白鹤鸣声色无波,“我不喜欢杀人……”
“……包括杀狗。”
少年一时语塞。
“你的渔网从何而来?”白鹤鸣忽道。
少年抓了抓粗硬的长发:“哦,你说那个,之前有个老道士被海浪冲上来,让阿萱救了,非说我有灵根,要收我做徒弟,我不愿意,他走时就把这个渔网留下了,说拿这个能捕到更大的鱼,你别说,这么多年了它确实没坏过……”
“手给我。”白鹤鸣道。
“啊?哦……”少年不明所以,依言递出。
白鹤鸣握住他的手腕,片刻收回:“他没骗你,你确实有灵根……”顿了顿,补充道,“单火灵根,你天赋很好。”
少年怔了怔,一笑:“你与那老道士说的一样……”
他低下头:“其实,我知道他没骗我。”
“他早就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这些年我去镇上卖鱼,不知遇见多少人想收我为徒。要说也是怪,这天下那么多想修道的拜师无门,我这个不想去的反倒被人抢着要,也是怪事……”
“那你为何不去?”
少年话音一顿,向身后的帐篷看了看,犹豫再三,才低沉道:“因为他们不愿意带阿萱。”
白日里的少女原是唤作阿萱。
“阿萱没有灵根……”少年望着燃烧的火堆,“你应该知道,没有灵根的凡人在修士眼里还不如一块灵石有用,我要是跟他们去了,谁来照顾阿萱?”
“最开始我们俩其实不住这里。”少年指了个方向,“那边的渔村,才是我们的家。”
“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一帮富商,指名要去苦海。村里人都知道苦海是什么地,任凭他们出价多高,也没人愿意引路。那时我娘病了三年,全靠我爹一人打渔维生,治病?哪有余钱?”
“后来,那些人知道我爹熟悉海性,找上他,金银财宝许诺了遍,还说苦海有什么宝贝,只要能找到,日后再不愁吃穿。总归是把我爹说动,带着他们出了海。”
“一去未归?”
“不……回来了。”
白鹤鸣缓缓抬起头。
“他带回来了很多硕大的珍珠,即便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都没见过那样的珍珠,只要一颗,就够一个大户人家好几年生活。”
白鹤鸣:“这是好事。”
“本该是好事。”少年笑容苦涩,“但坏就坏在,那整船人,只有我爹一人回来。”
一船珍珠太过惹眼,小小渔村根本捂不住,消息很快传出,出事的富商家人一个个找来,询问其他人为何没能回来。
“我爹说不出,他们便说是我爹见财起意,杀人夺宝,说什么也要拿走属于自己家的那一份。”
一帮人来了又走,络绎不绝。
一个月后,整船的珍珠就剩一颗。
“就剩一颗了,终于没人再来抢,村子里却又传起了风言风语。”少年声音低哑,“他们说,他杀人了。”
“十天后的夜里,他说睡不着,想出去看看,谁也想不到他再也没回来。”
“——他抱着最后一颗珍珠投了海。”
空气陡然凝滞,湿热腥咸的大海气息钻入肺腑,叫人有些窒闷。篝火噗地熄灭,风从海的方向吹来,拂动树下两个少年的衣角。
少年道:“第四天尸身被人发现,就搁浅在岸上。我娘非要去看,回家夜里就咽了气,都没等我把爹安葬。”
白鹤鸣沉默良久,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道:“节哀。”
“没啥,都过去了。”少年挠挠头,嘿然一笑,“和你说这些事可不是让你同情我,就是想跟你说,苦海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要去可得想好。”
白鹤鸣微微颔首,顿了片刻,又道:“后来呢?”
少年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拨拉着火堆的灰烬:“还能如何,后来我就把娘和我爹葬在一处,开始打渔谋生,一开始不敢往远处去,一天下来打不到什么,经常饿肚子。因为我爹名声差,村子里没也人愿意帮我,还是阿萱的爹看不过去,带着我出海,教我捕鱼,才让我能活到现在……我与阿萱就是这么认识的。”
似乎看出白鹤鸣的惊讶,他偏头一笑:“你也以为我俩是亲兄妹?”
白鹤鸣默认。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我一直拿她当亲妹子。”少年握着木棍,叹了口气,“只是阿萱命也不好,她娘本就去的早,结果前不久,阿伯出海捕鱼出海一回染了病,也跟着去了。”
“这还没完,村里的恶霸见她势弱,要抢她去做小,她不依,把人家头打破了。”他说着,颇觉好笑似的笑了笑,“打完才知道害怕,连夜跑来找我,那恶霸听说后过来要人,我当然不给。”
他摸摸鼻子:“然后没收住手,把人打破相了,虽然那小子本来就长的贼眉鼠眼,谈什么破相?”他哼了声,“我家阿萱这么好看,怎么也得长成你这样才配的上。”
白鹤鸣浑身一僵,扭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少年这才回神,忙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和阿萱很配、不是,是我家妹子才配得上你……也不对……”
他脸涨得通红,越急越乱,还被自己呛了一下,顿时一阵猛咳。
白鹤鸣犹豫片刻,到底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半晌,少年平复下来,再不敢提方才的事,生硬地转移话题:“咳……你去苦海是要做什么?也是寻宝?”
“……算是。”
少年摸摸鼻子:“你要想去苦海,我可以乘船带你到附近,再往里就不能了。而且你要去的话,最好过两天,看今夜这风和云,这几日海上怕是要有风暴,太不安全。”
他又看了看白鹤鸣的手:“况且你的伤还没好,正好趁这几日养一养。”
白鹤鸣想了想,最终领下好意,颔首为礼:“多谢。”
少年腼腆地抓抓后脑,连连笑说客气。
二人正聊着,身后帐篷帘子突然掀开。一片澄黄光晕就中洒出,倏又遮回。
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少女走到白鹤鸣身后,下巴微抬,神情有些倨傲:“喂,你上不上药?”
白鹤鸣转头看了看她手里的小瓶子,沉默片刻,伸手去接:“多谢,我自己即可……”
少女躲开他,数落道:“你自己?你两只手都伤成这样,是左手好用还是右手好使?”说着坐到一旁,催促道,“伸手。”
白鹤鸣张了张嘴,又闭上,转头看向对面,却见方才还在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
“……”
他叹了口气,最终识趣地递出双手。
篝火重又燃起,驱散密林里围在四周的走兽飞禽,偶尔可闻树梢折断的窸窣声,夜更深后,连这些细小的声音也再听不见,唯有一阵阵海浪声。
阿萱垂着头,神色认真,映着篝火,才发觉她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另一只。”阿萱将一只手涂满药膏,示意他道。
白鹤鸣把右手也递给她,看着她小心的动作,忽然道:“你的狗呢?”
阿萱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手下一抖,药膏在伤口上用力划过,她立刻抬头看向白鹤鸣,眼神有些紧张。
见白鹤鸣神色如常,这才垂下眼,边上药边道:“我把大黄拴在后面的树下了,乱吃东西该罚……你问它干什么?”
“没事……”白鹤鸣顿了顿,“刚才的话,你听到了?”
阿萱一僵,手一抖,药膏又涂到了外面。
白鹤鸣斟酌道:“你阿兄很关心你,我知他是好心,但是我……”
“你什么你,本姑娘才看不上你,少自作多情了!”阿萱猛地便站起身,走出两步,又回身把药瓶扔到白鹤鸣身上,气呼呼道,“自己涂吧!”
她扯开帘子钻进帐篷,不多时,帐篷里传来兄妹俩的喁喁细语。
“阿萱?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咳,多聊聊?”
一声闷响,有人压抑痛呼:“你打我干什么?”
“你自己清楚!再胡说八道,我就让大黄咬你,信不信?”
“嘶,信、我信,好妹子!你快放开我——”
白鹤鸣听着细细碎碎的低语,转头望向海面上冉冉升起的一轮满月。
心里想的却是,今夜天际晴朗无云,明日……是否真的会下雨?
第二日——
天刚擦亮,大片阴云忽从远处刮来,顷刻浓云密布。海上掀起大风,巨浪翻涌,天边好似盘踞着一条黑龙,在乌云之中啸首长鸣。一声惊雷过后,大雨迅疾而落,在沙滩上敲出密集的坑洞。
少年与阿萱显是早有预料,提前便备好了清水食物,坐在帐篷里聊些家常,任外面风雨大作,帐篷内却自成一方天地。
倒是白鹤鸣,许是少见这样的场景,从雨初落时便坐在帘帐半卷的门边,由着风雨扑面,湿透前襟,仍一动不动望着远处天边如龙似的黑云,仿佛若有所思。
天色越来越黑,逐渐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不知何时,昏暗的帐篷里传出轻微的鼾声,少年歪在一旁沉沉睡去。
阿萱看了看他,又望了望门口的白鹤鸣,轻轻咬了下唇。
“喂。”
白鹤鸣从远处收回视线,转头只见阿萱忽然凑过来的脸,不禁微微一怔。
阿萱双手撑在地上,微微前倾,明目张胆地打量眼前人:“你从哪里来?”
白鹤鸣有些不适应,往后仰了仰:“我与你阿兄说过……”
阿萱摇摇头,又往前倾了倾:“我想听你说。”
许是实在受不了这么近的距离,白鹤鸣干脆往旁边挪了挪,倒正好空出一人的位置,便有人毫不客气地挤在了一旁。
白鹤鸣微不可察地一僵。
“问你话呢。”阿萱伸出手肘撞了下他的胳膊,腕上的铃铛发出脆响。
白鹤鸣默了默,回道:“中原。”
阿萱双手捧脸,歪头看他:“你几岁了?”
“十九。”
“我没去过中原,但我听说,若在中原,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早该成亲了,你成亲了吗?”
白鹤鸣摇头。
“为什么?”阿萱睁大灵动的眸子,“你长得这么好看,难道都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
白鹤鸣十分罕见地有些不知所措,被雨微微打湿的苍白侧脸上可疑地冒出一点红晕,“我”了半天,才找回镇定:“不知道。”
阿萱微微张大嘴:“什么叫,不知道?你没有喜欢的人?”
“不知道……”
“这也不知道?那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这总该知道?”
白鹤鸣当真侧头想了想,半晌道:“我想要一把剑。”
阿萱微微张嘴,似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她神色有些复杂,颇像在说“此人虽长得好看但奈何脑子不是很好”。
“有一把剑以后呢?”
这一次,白鹤鸣想了更久,最终还是道:“不知道。”
“你!”阿萱再也绷不住,一拳砸在他肩上,“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想和我说话直说就是,干什么都说不知道!”
她一手撑地起身:“不理你了!”
“我没有骗你。”白鹤鸣下意识开口。
阿萱停下动作,转头盯着他。
白鹤鸣低下头,蹙起眉毛:“我只是……真的不知道。”
阿萱泄气般地坐回原位:“你这人真奇怪,哪有人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你既然活着,总有想做的事吧?”
白鹤鸣神色微茫:“我确实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活着。”
阿萱一惊:“你还真想过跳海不成?”
白鹤鸣沉默不语。
“所以昨天你与我阿兄说的都是假的——”
“并不是。”白鹤鸣神色有一丝纠结,好似不知如何去讲,“我未曾想过寻短见。”
“我只是觉得我活着与死去,对这世间而言,好像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说完以后,帐篷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剩下敲在油毡布上噼里啪啦的落雨声,清晰入耳。
阿萱的声音很轻:“你怎么会这么想?爱你的人,都希望你能开心快乐地活着呀。”
白鹤鸣不语。
阿萱试探道:“你……娘亲与爹爹也不在了吗?”
白鹤鸣默认。
“你的朋友呢?”
白鹤鸣依旧沉默。
阿萱眉眼低落下来,她捧着脸道:“我们也很像……但我还有阿兄,我知道阿兄也需要我,所以我从来不觉得孤单,也知道自己必须活着。”
白鹤鸣望着帐篷外的雨幕,沉默许久,忽然道:“曾有一次,我在山里迷了路。”
“我不小心掉进河中,那河不深,我本可以游上岸。”
“但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既然我的生死于这世间一般无二,又为何还要上岸?于是我最终什么都没做。”
阿萱双手抱膝,侧头认真聆听。
白鹤鸣继续道:“我不停往下沉,直到我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溺死的时候,有人把我捞了起来。”
他顿了顿:“然后他说我有很好的天赋,是个修行的好苗子。”
听到这里,阿萱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与想收我阿兄为徒的那老道说的一样,莫不是个江湖骗子。”
白鹤鸣嘴角也勾了勾:“他确实想收我为徒,但我不愿意喊他师父。”
“可他还是带我入道,教我修行,替我解惑,只要我有需要的东西,他从来不会拒绝。”
阿萱炸了眨眼:“你这个朋友真好。”
白鹤鸣低声道:“他确实是个很好的朋友……认识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我的生死有了意义。”
“或者说……他让我觉得自己有一天死了,还会有人挂念我。”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可很快他也要离开了。”
阿萱轻轻“啊”了一声,小心道:“他生病了吗?”
白鹤鸣只是摇头。
阿萱见状,也不再问,又是一阵无话。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世间所有都很需要你。”阿萱忽然道。
白鹤鸣一怔,转头看向她。
阿萱伸出手,点着外面,眼神带笑:“你们中原没有这样的景色吧,如果你那天没有从河里被人捞起来,这片海还有这场雨,就失去了见到你的机会啊。”
她说,这片海,这场雨,失去了见到你的机会……
而不是你再也见不到这片海,这场雨。
“或许你总觉得很少人有人需要你,是因为你是这天下最要紧的人呢。尘埃雨露,雨雪霜风……世间一切都需要你呀。”阿萱俏皮地眨了下眼,“大英雄。”
白鹤鸣怔怔地看着她。
屋外昏天黑地,滂沱的雨仿佛要毁天灭地,却分明有什么在这一刻迎着暴雨获得新生。
直到面前人忽然凑近,白鹤鸣还没回神。
阿萱眼角含笑:“所以你考虑再多一个挂念的人吗?”
“……什么?”
阿萱指了指自己:“你看不出来吗,我觉得你很好,在向你求爱啊。”
砰——
白鹤鸣还未反应,帐篷里突然传来一道闷响,无异于一道平地惊雷,二人立刻转头望去。
睡着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醒,正扒着床沿,打算爬上去,对上二人视线,立刻干笑道:“那个,你们继续,我、我还能睡……”
阿萱倏地起身,恨恨一跺脚,掀起帘子就冲了出去。
“阿萱!”少年忙唤。
“谁也别跟着我!”远远传来少女一声大喊,还有两声兴奋的犬吠。
帐篷里安静下来,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少年摸摸鼻子,冲白鹤鸣尴尬一笑。
…………
这场雨果然下了两日。第三日清晨雨势减弱,至午后便彻底放晴。
海面风平浪静,万里无云,若不是树叶被积蓄的雨水压弯了枝,大雨的痕迹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
那日后,阿萱都未再与白鹤鸣说过话,白鹤鸣也默默保持着距离,倒是少年丝毫不觉,仍十分热络地与白鹤鸣东拉西扯。
雨停时白鹤鸣走出帐篷,沿着海岸走了一遭,遇上不少被海水冲上来的贝壳鱼虾。他一一拾起,用衣衫兜着,直到再也装不下,这才折返。
他已在这里耽搁两日,既然天已放晴,最迟明日也该与二人告别。
白鹤鸣盘算着,走回兄妹俩扎营之处。还未走到,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喊叫:“阿兄!”
白鹤鸣抬起头,瞳孔一缩,手中兜着的东西洒了一地。
刚被少年修整过的帐篷此时被拆得七零八落,杂物用具遍地狼藉。十多个魁梧汉子正围在一处,对着正中之□□打脚踢。人群之外,一个额上缠着绷带的男人攥着阿萱的手腕,正痞笑着将她往怀里拽,阿萱挣扎不休,那任似被她挣得烦了,突然一巴掌甩在她脸上,犹嫌不够,拽着她的头发将人拎起,正要再打,突然哀嚎出声!
“疼,好疼!!来人、快来人——”
一道道细小的电光在他身上流窜,所过之处,连皮肤都被烧焦!
男人的嘶嚎声太过惨烈,一旁的人纷纷停下踢打,回头看来。
只见一个黑衣少年捏着那人手腕,神色阴沉,再看那紫色电光,正是从他手下而出!
额上缠着绷带的男人终于再也扛不住,两眼一白,轰然倒地。有人叫了声老大,下意识上前,忙被另一人拉住。
“你不要命了!没看见吗,他、他是修士!”
阿萱从地上撑起身,怔怔地看着他,像是确认般唤了声:“白鹤鸣?”
白鹤鸣缓缓收回手,手上还绕着一团团紫色电光,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
他缓缓抬眼,十多个魁梧的汉子竟被吓得齐齐往后一缩,自然露出方才被围着的少年。
少年躺在地上,身上青红遍布,口角流血,早已不省人事。
“阿兄!”阿萱立刻爬起来。
那些人里不知谁喊了声快跑,一群人当即扭头逃窜。
没跑两步,衣袂破空声响起,穿黑衣的少年飞掠到几人面前,正正堵住去路。
他像是没看见讨饶的人——
迎面一拳,直挥而上!
……
少年苏醒时,白鹤鸣正好回来。
那额上缠绷带的男人还躺在地上,白鹤鸣一手提溜起他的衣领,抬手便是一扔。
那人摔在地上,立刻爬了起来,再不敢装死,连滚带爬地跑没踪影。
阿萱看着少年一身的伤,心疼得直掉泪,有心给他包扎,却完全不敢下手。
白鹤鸣来到她旁边,蹲下:“我来吧。”
他看了看阿萱红肿的左脸:“你去涂些药,这里有我。”
阿萱充耳不闻,白鹤鸣也没有再重复,还是地上的少年龇牙咧嘴地笑了笑:“阿萱,去吧,脸肿了……就不好看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我的脸!”阿萱吼完一嗓子,突然捂住眼,起身飞快地跑开。
她一走,少年立刻扭过头,连咳带吐血。
他瘫在地上,边咳边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白鹤鸣用上灵力,小心探查一番,眉头缓缓舒展。
“死不了,骨头没事,内腑有些轻伤。”
少年哑声一笑,突然伸出手:“拉我一把,这么躺着真不像话……”
白鹤鸣顿了顿,伸手握了上去。
少年一个使力坐起身,嘶嘶呼痛,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苦笑:“我伤成这样,带你去苦海的事可能无法兑现了……”
白鹤鸣沉默片刻,轻声道:“无妨,我等你们好了再走。”
“什么?”少年没有听清,正要再问,突然听见一道带哭腔的声音。
“大黄——”
是阿萱。
两人齐齐一怔,立刻动身寻去。
一棵老松下,阿萱跪在一旁,捂着嘴泣不成声。
她面前,昨日还蹦蹦跳跳的黄狗安安静静躺在地上,无论主人哭得多伤心,都动也不动。
白鹤鸣一眼看到它腹部有些扭曲的形状,显是遭受外力击打,如今早已断气多时……
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些人所做。
“大黄,你醒醒,别睡了,我们去赶海好不好?”阿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蓬松的皮毛间,“我不拴着你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鱼就吃鱼,我让阿兄给你钓最大的……”
她突然泣不成声:“是我害死你……”
少年眼眶也红了,他张了张口,哽咽道:“不是你的错,是我……”
“是哥没用……”
他突然攥紧拳头,拔步就走:“哥给你报仇!”
“阿兄!”阿萱猛地抬起头,上去拽住他的胳膊,“你做什么!”
少年双目通红,一把挣开:“我杀了那帮孙子!”
“你疯了!不许去!”
“你松开,这事与你无关——”
“哥!”阿萱骤然嘶声喊出,猛地甩开他的手。
“好,你去!你去报仇啊!可你拿什么报?你差点死在他们手里,你知不知道!”
少年怔怔停下,转过青肿的脸,看着歇斯底里的少女,嘴唇颤了又颤。
“你去啊!”阿萱推了他一把,竟将比她高大许多的少年推了个踉跄。
“我……”少年眼中的血色渐渐消退,重归清明,唯剩下难掩的疲惫。
“你去送死!去啊!”阿萱接连推打他。
“你死了我给你收尸,就像我爹一样,你就把我自己留在这世上——”她再也说不下去,蓦地低下头,双肩抖动。
“阿萱……”
少年哑着嗓子,良久,缓缓抬手摸了摸她蓬乱的头发。
“对不起,哥错了……”
阿萱语带哭腔地唤了声“哥”,猛地一头栽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另一旁,白鹤鸣始终默默地注视着两个人。
他看了眼地上的大黄的尸身,忽然弯腰捡起一根被风折断的细枝,拿在手中端详半晌,唇角微抿,似乎作了什么决定……
昏暗的密林中,一道柔和的微光忽然亮起。
起初不过萤火大小,很快越来越大,仿佛一点星辰,渐渐汇聚成星河。
抱在一起的兄妹俩终于也发觉异样,愣愣回头看来。
老松下的大黄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散发着明亮光晕的球。
光球不断变大,到最亮的时候,突然炸开,万千光点细细密密落下,仿佛一场盛大的烟花。就在这场雨中,忽然凝出一只毛茸茸的耳朵,紧接着是乌黑的鼻子、眼睛、前爪……
阿萱瞪大眼睛,仿佛如有所感般目不转睛。
直到最后一只爪子凝结出现,一只缩小版的黄狗完整出现在半空中,它神采奕奕,精神勃勃,一眼瞅见主人,立刻吐着舌头“汪”了一声,飞扑过来!
“大黄!”眼泪夺眶而出,阿萱冲上去抱它,却扑了个空。
她惊疑不定,视线追逐着围在她身边跳跃欢腾的小狗。
“它是灵体。”白鹤鸣忽然出声,“你摸不到它,它也不能碰到你。”
灵体的小黄吐着舌头,兴致勃勃地从阿萱肩头来回穿梭,对外界一切丝毫不觉。
阿萱眼睛里的神采弱了些,却很快又打起精神:“它会一直在吗?”
白鹤鸣点头,一本正经道:“有月亮的时候带它出来吸收些月华,白天尽量不要让它被太阳暴晒。”
阿萱一听,立刻紧张起来,丢下一句“我去找个箱子”匆忙跑远,在一片狼藉里来回翻腾。
不过两只手大小的小黄狗没有跟去,饶有兴趣地蹭到少年手边,时而又绕在白鹤鸣耳旁。
“你怎么做到的?”少年悄悄凑近,神色惊奇,一边留神远处的阿萱,一边道,“你会收魂?”
白鹤鸣沉默许久,看了看依旧在翻东西的阿萱,这才摇头:“我不会。”
“那它是怎么回事?”少年一指正伸舌头“舔”他脸的小黄。
白鹤鸣垂下眼:“我把尸首转移,施了个障眼法。”
“什么障眼法?”
白鹤鸣看了看一脸好奇,几乎要凑到他跟前的少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而后悄悄从袖子里探出半截绿意,倏忽一闪,立刻收回。
少年大张着嘴:“你扎的狗?”
白鹤鸣嗯了一声:“这个没扎好。”
少年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敬意:“看不出来,你还会这手。”
“找到了!”阿萱忽然远远叫了一声,捧着一个木盒往回跑来。
少年站在白鹤鸣身旁,与他一同望着满脸喜色的少女:“不要告诉她这是假的。”
“嗯。”白鹤鸣顿了顿,又道,“永远不会。”
……
帐篷前,篝火噼啪燃烧,两个少年背靠高大的松木席地而坐,场景一如从前。不同只是其中一个赤着上身,额头胸膛都缠了厚厚的绷带,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不远处新支起来的帐篷,也有几分破败。
“她还没回来?”白鹤鸣道。
少年一笑:“听了你的话,说什么也要带小黄去晒月亮,怕是要晒上一整夜。”
“算一算自七岁那年她捡来大黄,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少年叹气道,“日子过得真快啊。”
白鹤鸣看着他,少年拨着篝火,却仿佛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侧头一笑:“想问什么就问吧。”
“白天的时候……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一声苦笑:“你应该猜到了,今天来的那个,就是当初我说的那个恶霸。自打我将他破了相,村子是彻底住不得,我才带着阿萱悄悄搬来这里。今天雨停后我本想去镇上买些菜,却不想被他们瞧见,跟着我找到这里。”
海风从山崖外吹来,吹动树叶,沙沙声里好似藏着呜咽。篝火燃烧着,将少年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映成一座沉默的山。
他突然开口:“你能教我修道吗?”
白鹤鸣一怔:“你不是不想……”
少年垂着头,长发遮住了他的侧脸,显得有几分颓唐。他嗤地一笑:“我有的选吗?”
“我想过普通的日子。”他往火堆里扔了两截木头,窜起的火苗将他侧脸坚毅的轮廓映得分明,语气却出离温和,“日出打渔,日落而归,再过两年,攒些钱,给阿萱找个好人家,守着她变老,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可今天不是你,我险些去见了阎王。”少年一指身上扎眼的绷带,深深一叹,“不修道,还能如何呢。”
“我总要变强,才能保护她。”少年低声道,“保护对我来说,一切重要的东西。”
“我答应你。”
少年倏地转头。
白鹤鸣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答应你,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们一起修道。”
少年定定看了他半晌,忽地一笑:“好!”他豪气干云,双眼发亮,“等我变成孟祈那般厉害的修士,看谁还欺负阿萱!”
白鹤鸣动作一顿:“……孟祈?”
“怎么,你不认识?”少年一脸惊奇,兴奋地冲他比划,“他可是天下第一的剑修!连我这个不修道的都听过他的大名,你居然不知!世人都说他有一把昆吾剑,乃上古第一神器,只可惜此人行踪神秘,从来没人见过他的剑……”
白鹤鸣唇角微勾,一个弧度还未完全弯起,忽听见少年又道:“现如今他飞升,想来从此以后,这把剑再无缘得见了。”
那未弯起的唇角就此僵住。
“不知我日后可能如他一般,也能这般为万人敬仰……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少年一惊,紧张看着他。
“喂?白鹤鸣?别吓我啊,你说说话?”少年凑到近前,一边晃着他的肩,一边伸手在他眼前来回摆。
白鹤鸣眼神茫然地落在一处,只觉耳畔所有声音都好似隔着一层阻碍,面前少年焦急的脸也像蒙上浓雾。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二次上瀛洲山时那人说过的话。
“何时来?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我要守着瀛洲山,守着孟祈留下的这堆麻烦,还能去哪里?”
“况且,这世间还有我眷恋的东西。”他挑眉一笑,“我当然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吗?
白鹤鸣阖了下眼,再睁开时,神色已重归平静。
“你说得对。”
这把剑……
从此自是无缘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