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渊源
凌云以最舒适的姿势坐在靠窗位置,长睫如扇一下一下轻轻扇动,两眼盯着手中茶盏微微出神,阳光洒在他半边肩头,映得他的脸庞更为温润俊雅,似有似无的笑意在嘴角勾勒出虚幻一笔。
这么一看,他就好像一位醉酒微醺的贵族公子,怎么会是妖呢?
奚清坐有坐相,右手放在木几上,指尖有意无意敲打着桌面,眯起眼端详面前这家伙,神情状似在思量着什么。
凌云敏锐察觉到他诡怪的目光,动了动喉结,抬眼道:“怎么?”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十分好听,但他抬眸那一瞬间,未来得及隐藏的眼神却让奚清有种自己是猎物,正被猎人盯上了的紧迫感,心脏不住乱跳。
肯定是我想太多了……定了定神,奚清才接上刚才的茬,相当正经地问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凌云:“问。”
奚清咳了一嗓子,认真道:“绝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想夸你长得真好看,请问是自己的皮囊吗?”
他会这么问一半是出于无聊,一半是真的好奇,这种相貌多少人里都难找一个,自古容貌伟丽者,出来一个要么祸国殃民,要么就是经天纬地之才,只不知这妖在他们族群里算哪一种。
凌云把头撇向一边,不屑回答他。
奚清盯着他的侧脸观察,须臾,蓦然爆发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哈哈哈哈哈你居然会脸红?笑死我了哎哎哎,你还想动手咋的?开个玩笑而已!”
凌云扬手把茶水泼到园外,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
奚清被他吓得憋了回去,心道还不让人笑了,刚才大街上这么多人看你也没见不好意思,这会倒脸红了?
待到红日西沉,奚清腿麻腰酸,茶都添了好几轮,还没等到宋年祁回来,屁股有些坐不住,再看凌云满脸烦躁,想到他之前暴揍陈老爷时的场面,不禁有些害怕,正想劝他先走,听见院外一男子愠怒道:“怎么不早报?”
奚清连忙起身,心想总算来人了,凌云跟着他起身,不耐烦地理了理衣服。
还没看见主人家样貌身形,先听那声音已至茶室门口,男人笑着朗声赔礼道:“贵客来访,宋某少迎,少迎了,招待不周还请……”
只见一位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满面春风阔步进门,生得是仪表堂堂,清风飒飒。
男人第一眼看见来客竟是位白白净净的少年,稍微楞了一下,再看见少年身后的男子,瞧着年纪稍长,却是个十足的小白脸,他敢打赌整个建康城都找不出这般俊容的男子。
默默喟叹之余,男人迅速收回目光,毫不失礼地掩藏了诧异之色,脸上始终笑意不减,站定朝二人作揖道:“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贵客海涵,哈哈哈哈。”
“突然造访,还担心会惊扰大人。”奚清从容回礼,第一眼见这男子实际他也很诧异。
一直以为宋年祁会是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既然是叔父嘱托之人,再怎么也会是个一眼就觉得靠得住的沉稳中年人,竟没想到这位宋大人这般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就是脸上有几根没刮干净的胡茬,优质的长相倒是帮他挡住了沧桑潦草。
不过和凌云这种妖孽比起来,那就不够看了。奚清如是想道。
妖孽般的,哦不,本就是妖孽的凌云站在他身后,没有任何表示,也不还礼,奚清对他的失礼表现出一点不悦。
“仙君光临寒舍,顿使蓬荜生辉。”宋年祁未有丝毫介意,客套了一句才问道,“请问你们哪位是仙尊弟子?如何称呼?”
几十年来,人间只知九云山上有位得道的老神仙,却不知其实是七个老头,当然也没几个人真正见过,有机会见上一面的也不一定遇到的就是同一个老头,反正都管叫“仙尊”。
这一点奚清还是了解过的。
“是我了,我叫奚清,字行之。”奚清微笑回应,故意忽略身后之人,没有打算介绍他的意思。
宋年祁笑着点头,又看向奚清身后的凌云,他早就感觉此人神清气俊,衣容不凡,显然不是随从一类,秉着诚心结交之意,便又问道:“这位仙君如何称呼?”
奚清生怕凌云阴晴不定给他丢人,忙替他答道:“他叫……他不是仙君,是我路上雇来的打手,乡野村夫不知礼数,叫他小云就好了。”
凌云:“……”
宋年祁哈哈笑过,以他多年识人的眼光自然能分辨出来,“小云”怎么可能只是打手这么简单,看这长相身姿怎么也不能是普通人。
宋年祁立即命人看茶,邀请二人上座。
他脱掉鞋,提起衣摆坐下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万万不要客气。”
尽管宋年祁年轻,却也实实在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许多年,不管言语还是气场都张弛有度,让人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自在。
奚清灌了一肚子茶水现在还晃悠,礼貌起见,还是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闻言,奇道:“这话怎么说?”
好像他们也才刚认识吧,怎么也没发展如此迅猛成了“自家兄弟”。
宋年祁灌了碗茶水,一边为自己续盏,一边解释道:“行之你有所不知,曾经的广陵四友之一,宋休就是我的先祖啊。”
奚清瞳孔微微张大,喃喃道:“难怪……”
难怪叔父会让他来找宋年祁,如此说来,他们家族之间的确渊源颇深。
几百年前著名的广陵玄门四友,宋休位列其中,又与奚氏立派先祖奚肜师出同门,他们一位能控火驱疫,一位能化水治病,时人又将他们合称为水火二圣,也就是此二人分别炼出的两件通天法宝——赤炎珠与碧水珠。
当时两家亲如兄弟,齐力并驱,辉煌一时,无奈数百年间中原动荡,昔日四友的后人因战乱,天灾等原因各自流散,有的自立门户,有的退世隐居,更多的则是彻底失了音信,小部分为了生计改了本行,或务农,或从商,或入仕……直到如今只剩下奚氏一脉仍在坚守。
“宋奚两家还能聚首,这就是咱们的缘分呐,哈哈哈……”宋年祁笑着叹出一口气,“我这一脉还是嫡系,其他旁支更为没落。先人们迁徙了许多地方,武帝时期宋氏族群在洛阳从商,永嘉末年一部分缓缓南迁,我祖落定建康后用了些财力谋到个官职,从那时起我们才真正有了些保障,虽然几代下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官,无法跟世家大族相提并论,但比起那些没迁过来的,已经算幸运了。”
那时,有权势声望的都尚且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更别说商人,抄没家财都算是仁慈的,动不动屠你全家才是常态,能顺利从洛阳迁到建康,一定是祖坟冒青烟,老祖宗跳出来帮了一把。
奚清上辈子的时候还是吴国孙皓执政时期,所以他并没有亲身经历到国破家亡,内乱不断,胡人造反,衣冠南渡的黑暗时期,但那种凄惨的,愁苦的,沉闷的,绝望的感受,于字里行间产生出悲愤的共情。
宋年祁对南迁之事寥寥几字,知情的奚清渐渐沉寂了下来。
“哎呀,你看我这嘴。”宋年祁一巴掌打在自己嘴角,歉声道,“今日高兴,不该聊这败兴的,先以茶代酒,我自罚三杯!”
一见面哪有让主人家自罚的道理,奚清坐起来正要阻止,他咕噜几声,三杯茶水已经下肚。
“其实我也正渴着呢。”宋年祁道。
二人相视半晌,忽的默契一笑。
笑完,宋年祁说着:“都快一百年了。”
“是啊。”奚清附和感慨道,“一百年会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宋年祁赞同地点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宋氏当年没有离开广陵,依然干着祖宗留下的基业,可能我现在也不必窝在这,真是惭愧哈哈哈。”
“做官……没什么不好的。”奚清呵呵笑道,“至少是跟人打交道,干我这行要经常走夜路。”
立刻会意的宋年祁哈哈大笑,某个角度来说,他两的笑点竟然出奇的一致。
凌云在旁漠视二人的寒暄,不知怎的,忽然嗤笑一声。
奚清当没看见,不想理会他。
“有时候,这跟人打交道还不如跟鬼打交道好呢。”宋年祁很是体贴地找凌云搭话,“云兄弟你说是吧?”
这么会找人接茬的吗?
奚清当即毛骨悚然,宋年祁的发言可是非常危险了!
凌云不是鬼,但他比鬼还要可怕。
这么一问他要怎么答?还有他愿不愿意答是一码事,若是生气了保不准来个纵火行凶。
凌云神色弗动,只远远朝宋年祁轻点一下茶杯,态度很是傲慢,宋年祁却明白他还是领情了,乐呵呵朝奚清一笑。
呼!
奚清狠狠替他捏了把汗,心道幸亏凌云没有发作,不然十个宋年祁都不够他砍的。
还笑?真是不知者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