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习惯上网之后，周溪的打字速度突飞猛进。只是，数字键盘她没有练好，使用时还习惯用眼睛看上一眼。对于字母，她完全实现了盲打。

    本以为有了电脑之后，一些宣传记录就可以打印了，能够节省时间。结果，大家发现，活反而更多了。从前检查软件，都是手写，没有那么多材料。现在动不动就要求一堆东西，都需要用“吱嘎吱”的针孔打印机打出来。

    最可气的是，上面要求用计划生育信息管理系统报表。要求所有的家庭都要录入系统。周溪还是刚刚学会电脑，更不用说下面的那些村妇女主任了。没办法，每个村的每一家，都是她夜以继日敲到电脑里去的。

    那时候的人傻。若干年后，乡政府新来上班的年轻女孩，总去找领导，说自己忙不过来。经常要抽调其他人帮她。而实际上，她的工作量，比周溪那个时候少太多太多了。周溪这才知道，原来还可以向上面求助。她认为都是自己的活，干不完怎么办？加班呗。

    洪梅姐负责生殖保健。给育龄妇女上环、做简单的妇科检查，属于技术人才。没想到，生殖保健也有一个信息系统，需要录入。洪梅姐不会，陈主任也交给了周溪。反正周溪都会想方设法完成。

    没多长时间，她就得了颈椎病。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找母亲给她刮痧。母亲有时用刮痧板，有时用的是古老的揪痧。她的脖子后面，经常能挤出那种黑豆子，突出于皮肤表面，格格棱棱的。

    她的视力也急剧下降。上学的时候那么辛苦，都没近视。最近却发现世界越来越暗了。飘忽在qq上提醒她去检查一下视力。她去配了个眼镜，一戴上，顿时光明了，清晰了。

    两个眼睛都已经近视到三百多度了，真性近视，没有办法再矫正。

    日子这么苦涩，飘忽是周溪唯一的甜。她忙得根本没有时间聊天，但偶尔上线，还是能够看到他关切的话语。他经常给她写电子邮件，跟她讲一下自己的思念。周溪常常能看着屏幕，一个人悄悄地笑起来。

    原来，有一份温暖的寄托，会缓解一部分工作上的压力。让她有耐心面对周围的人和事。直接受益的，就是陈主任和洪梅姐，还有那些村里的妇女主任们。大家都发现，她爱笑了，脾气变好了。即使村里的报表一再犯幼稚的错误，她也只是指导一下，丝毫没有烦躁。

    等到单位终于连网的时候，周溪就更受益了。只要不关上电脑，开着qq，似乎飘忽就会存在于另一端。虽然他也经常不在线，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头像就可能突然亮起来。提示他上线的声音，是那样美妙动听。周溪最爱看到的，就是飘忽从黑白的卡通，突然变成了彩色。

    她不是不好奇的。他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样子，做着什么工作呢？只是，他们从来不聊这些。或许，是她刻意地保持着网络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吧。

    有时候，网海广阔，而真正能够相遇的人却并不多。或者说，其他和周溪说话的人，已经被她自动屏蔽了。

    有天晚上，周溪录完信息系统，被飘忽催着去睡觉：“已经很晚了，女孩子得早点睡，要不对皮肤不好。”

    她告诉他，窗外的月亮很圆。星星又清晰，又明亮。

    第二天，周溪再登陆的时候，看到飘忽的留言：“以前没有注意过月亮，果然很圆。看了下日历，发现是十五。难怪有满月。想到我们在同一轮明月之下，心里甚是安慰。”

    周溪微笑。只是人难免贪心，她也想听到他的声音，想要看到真切的他。这时才想到，他还从未要求联系过生活中的她。确实不俗气，也让她觉得安全，不会戒备。

    可是，当她晚上临睡前，再看到窗外月华如水，心里还是有些惆怅。周围的同事都开始给她介绍对象了，她以各种不是理由的理由推脱着，自己都觉得，那些原因很牵强。

    她还没有真正谈过恋爱，难道就要接触到冷硬的现世人生了么？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主管计划生育的副乡长，就派人叫周溪去她的办公室。

    副乡长阚质清年龄四十五六岁，年富力强，平时很有威严。周溪不太喜欢被领导叫去，一般没什么好事。估计就是给她派什么工作任务，最近阚质清发现她的计生软件整得不错，还受到了县计生局的点名表扬。而陈主任也说，交给周溪写的半年工作总结，也挺像样的。他就经常把自己需要写的一些材料，让她先弄个初稿出来。

    周溪敲敲门进屋，发现果然有情况。阚质清对她说，乡里准备组织各村的已婚育龄妇女开展一次宣传活动，让她先设计一个活动方案出来。需要文化站配合，最好以文艺演出的形式，但其中要穿插一些宣传计划生育的节目，比如快板书、三句半之类，让她上网找一找，或是自己写一写。

    周溪一边听，一边点头。她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领导说的工作有没有难度，都先答应下来再说。阚质清性格干脆，最讨厌别人磨磨叽叽问他。有时他语速快，她没太听懂，都不太敢问他。通常回去自己琢磨，基本上也能理解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阚乡长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中年女人。阚质清并没有给他们做介绍，周溪只是在进屋的时候，扫了一眼。她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周溪已经有了基本的思路。又怕不符合领导的意图，就拿着去给阚质清过目。

    没想到，那个中年女人还没有走，正在和阚质清聊着什么。好在，她是敲了门，听到允许才进去的。虽然办公室的门并没有关。

    女人还是很关注地望着周溪。周溪终于知道，自己觉得不对的原因在哪里了。对方的目光未免太专注了，对她充满了审查的意味。

    此刻，只见阚质清匆匆浏览了下周溪送来的方案，就已经对那个中年女人夸奖了起来：“我说过周溪工作能力特别强，每次都能迅速应对，这点非常难得。”

    女人也微笑点头。她那身得体的职业装，让周溪觉得，自己未免太休闲了，可能真是在乡下呆久了。对衣服根本没有什么要求，舒服就好。

    上次哥哥回来，就给她买过职业的服装，她懒得穿高跟鞋，一直束之高阁。只在参加同学的婚礼时，穿过一次。

    已经忙完了工作，她正打算礼貌离开，却被阚乡长叫住：“小周中午没事吧，中午一起吃个饭，还有你们屋人。我现在就给老陈打电话，你一会和他一起过去。”

    周溪愣了一下。可能久居领导的职位，阚质清对他们一向雷厉风行，并不容她有思索的时间。而她需要拒绝的时候，话又来得慢，一时之间来不及反应。

    等她回办公室，洪梅姐都没有走，陈主任也过来了，说大家一起去松鹤饭店。这是乡里最好的一家饭店了，不但饭菜可口，环境也还过得去。虽然不能和县里那些饭店相提并论。

    周溪觉得，这大概是工作餐吧。可惜的是，陈主任告诉她，阚乡长做媒，准备给她介绍个对象。男方工作单位特别好，在人事局。而他的姐在县政府，刚才已经见过周溪了，对周溪印象特别好。

    周溪浑身不自在，心里也有些恼怒：“我，我现在不想找对象。”

    虽然她语气生硬，大家却没有生气，只理解为她有些不好意思。洪梅姐掏心掏肺地劝说着周溪：“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对象。那就见见吧，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对方一个机会。如果真的不喜欢，就说不同意，别人也不能硬压着你同意啊。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再说，阚乡长介绍的，你不去看看不好。”

    “就是。”陈主任也耐心起来，像个长辈：“小周啊，你别任性了。我听阚乡长说，男方家经济条件特别好，连楼都买好了。而且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孩，他父母还是双职工，一边上着班，一边还开过饭店。听说不仅仅有楼，还有两个门市房呢。”

    梅姐：“你就当去吃个饭，顺便见见。到时候如果还不同意的话，跟领导也有话说，对吧？”

    事到如今，周溪完全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可是她心乱如麻，平静的生活被打扰了。其实，她只想保持现状，哪怕有些事情是没有结果的，也可以有一种朦胧的期待和幻想。而沉重的现实已经迫近她，让她无法继续自由地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等她烦恼地进了饭店，果然看到了阚乡长的身边，是那个礼貌的中年女人，据说是男方的表姐。表姐主动过来与她握手，而周溪现在非常不喜欢她，不喜欢她的精明成熟，她的圆滑主动。

    等他们都已经坐好了，寒暄了一阵，听姜玫红介绍着自己表弟的情况。说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周溪就明白了，一定是这位表姐先看中了，才让自己表弟下这趟乡的。

    居然让她如此被动。她就更加不快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男主角姗姗来迟，一进门就先飞快地看了满屋的人一眼，找到了对他来说陌生的女孩。然后他就笑了，迎向表姐和阚乡长，听着姜玫红介绍：“这就是我表弟，本来早就应该到了，下了雨，路况不好，车耽误了一会儿。”他一边和大家逐一打着招呼。

    周溪先看到他的眼睛，匆匆一瞥之下，都如此明亮，灿若星辰。只是，等他和大家说话的时候，她看到他的五官，却是平淡的。这位年轻人有一种自在和熟练，在这样尴尬的场合，却落落大方。

    轮到与她打招呼，并没有像与其他人一样握手，还对她心照不宣似地一笑：“我是元朝。”那安慰的笑意，就仿佛他们已经是熟悉的朋友，而他知道，她现在很窘似的。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周溪本来坐在最边上，而她身边那个位置一直空着，他就顺理成章地坐下了。周溪喜欢高而瘦削的形象，而元朝不同，是有些魁梧的。那骨架若是稍稍添些肉，就很容易发胖。

    好在他目前的年龄，还没有彻底成为一个胖子。还残存着那么一丝朝气。

    本来这样的场合，是令人食不下咽的。但元朝不同，他有一种轻松感，就连帮周溪烫杯子、拿筷子这类小事，都娴熟自然。仿佛他理所当然要为她做这些，不带任何讨好感。仿佛他已经周到待她多年。

    气氛是容易感染的。周溪也不那样僵硬了。她想起飘忽曾经说过的话：“如果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我会帮你用开水烫一下杯子。”

    可惜那只能停留在想象。而终于有人为她做这件事时，却是一个初次相识的陌生人。

    她不知道自己无声地叹了口气。元朝却感觉到了，对她一笑，小声道：“你这样，容易得胃病的。”

    姜玫红正和阚乡长聊着什么，原来他们是拐了很多弯的亲戚，想必也是这样，才知道阚乡长的手下，新来了刚参加工作的业务骨干。阚乡长仍旧对周溪不吝惜认可之辞，而姜玫红也在话里话外暗示，自己表弟也非常优秀。

    陈主任和梅姐负责捧哏，频频附和。本来大家应该洗耳恭听的，元朝却不按常理出牌，在缓慢地转着桌子上的转盘。到底是乡下的饭店，转盘有些坏了，纵使他力气大，也费劲才能转动。只见他把一道女士菜转到了周溪面前。又看了一眼周溪，用眼睛对她说：“你爱吃这个吧？”

    他看到她食不下咽，只夹过一筷子甜食，就被别人转走了。

    周溪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注意到了他那会说话的眼睛。只是并不想看懂，这太像眉目传情。

    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倒是姜玫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笑了起来：“元朝啊，难为你还有这样的小心思。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会照顾人呢。”

    “年轻人有缘分呗，你这个姐姐跟着起什么哄。”阚质清笑道：“你想吃什么，还是我这个老大哥帮你转过来吧。”

    大家善意地笑起来。元朝倒没有多话，只是一笑，索性直接给周溪夹起菜来，用的是另一双新筷子。他夹了她爱吃的，另外又夹了一块他喜欢的鸡肉：“我吃着是小笨鸡，炖得也还挺入味，就是淡了点，不过你或许觉得还好。”

    周溪不爱吃肉。但见他推荐时，仿佛那道菜有了不同的滋味。而元朝夹过来的肉，是那些肉里面，块最小的，基本也不带骨头，似乎考虑到了女生注意形象的问题。

    她，居然也就真的试了试。果然有点淡，果然还好。平时她饮食清淡，很多人觉得正好的菜，她都觉得有些咸。

    虽然是些细节，却让人觉得，他生活得有滋有味，是很热爱生活的。

    历史上的元朝令人沉重，可是这个生活中的元朝让她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