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阴谋终显
出了洛阳,经过孟津南岸时,远远地就有股刺鼻的气味。数日之前丁原放的那场火,到如今残火已被连绵的阴雨浇灭,只留下满街被烧过的黑褐痕迹,尸横遍地。
曾经繁华的渡口完全荒废,河面上的浮桥和船只都不见了,连浮桥在岸上的部分也完全被烧没了,原本放置浮桥的地上只有一片焦黑的土灰。
孟津没有了船,他们只好到东边的五社津渡过黄河再往回走,天将黑时,才来到了位于孟津北岸的军营中。
骠骑营离河有五里,并没被昨晚的大火烧到。此时营外有一群百姓挤在几个挡雨的篷子下面,男女老少约有两三百人,哭声震天。
刘寿被这场面吓了一跳。
这时,营中留守的都尉司马都迎出来。黄忠顺着刘寿的目光一看,连忙解释说:“将军,营外这些都是孟津北岸的百姓,那晚武猛都尉丁原在孟津放火,我们到时已经火起,只得撤走了百姓。”
刘寿问:“跟丁原交兵了没有?”
黄忠跟士孙瑞对视了一眼,还是士孙瑞拱手答道:“丁原持调令焚烧孟津,我等不能阻拦。”
刘寿皱了皱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河内郡如何处置?”
士孙瑞道:“郡中督邮来过,称无诏不敢重修孟津。”
刘寿听得一噎,无奈先下了令:“明日迁营五社津。”
“是。” 黄忠和士孙瑞答得异口同声。
刘寿点点头,回身又叫王象:“羲伯,把这些百姓送去怀县,让河内太守安顿。”
次日,这座容纳着八千兵马的军营向东平移了十五里。
却说洛阳,在何进使丁原火烧孟津之后,何太后还是不肯诛杀宦官。而何进是个犹豫的性子,见他顶着压力做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起作用,心里也有些动摇了。
卢植、郑泰等人没次朝会都要劝何进,大意就是说“你快别折腾啦,诛杀宦官根本用不着调外兵,下狱杀了就完事了!” 何进本就耳根子软,这种一模一样的话听得多了,渐渐地也就听进去了些。
何苗是个收钱办事颇为用心的主,见何进不似之前那么固执了,趁机又来劝他说:“咱们何家本贫贱,能从南阳来到这里,都是依靠宦官,才有如今的富贵。你且再想想,与宦官和解吧。”
何进更加狐疑。
这时候,董卓的兵马已经到了洛阳以西一百六十里的渑池。
何进觉得召外兵之事还得再想想,遂派谏议大夫种劭去宣诏,想让董卓停止进兵,返回河东郡去讨伐在那边流亡的匈奴单于于夫罗。
然而董卓发挥了他一贯的风格:不受诏。一边上书称要“清君侧”,一边继续进兵。
此时袁绍害怕何进改变主意,又劝又胁迫曰:“交构已成,形势已露,事留变生,将军复欲何待,而不早决之?”
何进本就无谋无断,立场一直左右摇摆不定,这时被袁绍一说,自思他本就受了何太后猜忌,如今又惹出几路外兵入京,已经收不了场了,只得依了袁绍。
七月末,何进以袁绍为司隶校尉,假节,专命击断;以从事中郎王允为河南尹。
司隶乃是洛阳所在之州,河南则是洛阳所在之郡。何进以为如此布置了两层行政长官便能稳守洛阳,却不知真正的祸乱之源正在他的身边,而他还傻乎乎地把“专命击断”这么一个能代表他大将军府发令的权力拱手送给了袁绍!
五社津。
一辆华美的牛车停在骠骑军营前,车上走出来一位四十岁上下相貌不俗的中年士人。来人让家丁打着伞,亲手给当值的兵士递上一封拜帖,彬彬有礼道:“荥阳郑泰,特来访骑都尉荀公。”
兵士连忙跑进营中通报。刘寿疑惑道:“这人在洛阳万贯家财,来寻我作甚?”
荀攸一笑:“此人少有才略,好交豪侠,我与元常都识得他。” 说着,便起身迎了出去,
不一会,郑泰便随荀攸入得帐来,见过礼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仆已弃官了,特来替人传书与骠骑将军。” 这语气三分无奈,三分豪爽,还有四分痛快,听得帐中几人面面相觑。
刘寿保持着他见陌生人的良好风度,温声道:“多谢郑公传递,请问是何人书信?”
郑泰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从中抽出了一团草纸,一边展开用手抹平,一边说道:“此为钟尚书所写。”
刘寿接过来一看,果然是熟悉的楷书字迹,笔法密丽,他一时看得入迷,不自觉就念了出来:“绍专命击断,令不入尚书台,以大将军印书传令于外”
念到这里一顿,刘寿瞬间回过神来,猛得抬头看向郑泰,问道:“袁本初都替大将军发了些什么令?”
郑泰想了想,道:“这几日本初遣人督促各路外兵速速上京,又以董卓弟旻为奉车都尉。”
刘寿“啪”地一把将手中草纸拍在了案上,声音冰冷:“袁术统虎贲,袁绍领西军,此二人并掌宫禁。然拉拢外将,召兵入洛,就为了杀宫中宦官?”
郑泰也感觉到了阴谋的味道,连忙说道:“将军可有回书与钟尚书?”
刘寿道一声“有”,找了个竹简开始写字,头也不抬地问道:“郑公亲至营中,专为送信否?”
郑泰很有名士风度地笑道:“马伏波云‘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矣’,仆此来,便是专为见明将军也!”
荀攸适时地说道:“公业与元常友善,皆开达理干之士也。今升腾骏声,盖高翔而远引之兆矣。”
刘寿会意,把回信交给了郑泰,暗示兼许诺道:“方今外兵四起,智士劳心之时也,凤不鸣于高冈,顾观变于乔枝之巢,不亦惜乎!”
此“乔枝之巢”即高大之洛阳,“冈”便是刘寿在外的势力,至于“高冈”则是许以高位之意。郑泰正有此意,也笑着暗示说会来投效,便拿上回信出门去了。
刘寿对荀攸笑叹道:“才智之士盈府,而大将军不能听之,惜哉,惜哉!”
荀攸却没接这话。以荀攸对钟繇的了解,他写了半张纸的字,绝不可能只有这么一句有用,于是指着案上的信纸道:“将军,且先读完信吧。”
刘寿把纸又拿了起来继续读下去,果然钟繇从不写废话,短短数十字,后半截的内容更刺激:“绍欲让西军于车骑,大将军疑未决。”
好嘛,这流程怎么有点熟悉?
刘寿抬头看了一眼荀攸,荀攸面色平静地提醒道:“将军还记董重之事乎?”
刘寿有点明白了:“又是这样,先以诛宦之名迫使宦官依附,再送上点兵权,然后逼得大将军动手杀了?”
荀攸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不知是他大智若愚,还是真的未能解惑。
八月初,董卓的兵锋逼近了洛阳城西二里的平乐观。
上回没能完成劝返任务的种劭,再次以劳军为名迎了上去,劝说董卓返回河东。董卓见诏令反复,疑心洛阳政局已经生变,便让军士以兵器胁迫种劭。种劭发怒大呼,口称“有诏”叱退了周围的军士,上前当面质问董卓。
董卓无话以应,只得退军至夕阳亭驻兵,兵锋距洛阳四十里。
然而,虽然种劭以一腔忠心热血暂时逼退了董卓,但这次外兵迫至平乐观给洛阳带来的惊吓着实不小。
洛阳城里的百官终于从随波逐流围观诛宦的状态中抬起了头来,再一看外面,除了董卓还有好几路人马打着“诛宦官、清君侧”的名义正往洛阳而来。
四方兵起,京师震动。
何太后这才感到事态严重,终于下诏悉数罢免宦官。她自然不忍心杀之,匆匆把中常侍、小黄门等宦官都放回家。然而她能放出宫里,宦官们能不能出城却只能问何进。
威凌天下十余年的十常侍彻底着慌了,惶惶若丧家之犬,一起去大将军府叩求何进恕罪。
而此时何进已经逼得何太后赶走了碍眼的宦官,独自把持了宫城内外的权力,也没必要再对当初抬举过他们何氏的这些恩人赶尽杀绝了,便说:“天下汹汹,正患诸君耳。今董卓垂至,诸君何不早各就国?”
十常侍早在灵帝时便已各自封侯,何进这是准备让他们各回封国去。袁绍在旁再三劝何进尽数杀掉他们,何进不许,终究还是把他们放走了。
一场争端眼看就要暂告一段落,连密切关注着洛阳局势的刘寿都紧张了起来。
“今上党有盗贼作乱,谁可往平之?”
五社津的大营中,刘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黄忠是现在众将中官职最高之人,坐在帐下武职第一位,当仁不让地起身应道:“小校愿往。”
刘寿从壶中抽出一支令箭,想了想,抑扬顿挫地嘱咐道:“你领三千人马北赴上党,需细细搜查,务尽全功。”
黄忠声如洪钟,昂首朗声应道:“将军放心,些许蟊贼,我必克之。”
刘寿跟荀攸对视了一眼,荀攸疯狂暗示:“若有盗贼藏匿于城中,千万仔细查探,然后起行。”
黄忠好像明白了什么,上前接了令,复对荀攸道:“我尚有一处未解,稍后公达可否往我帐中一叙?”
刘寿满意地点头。
当初蹇硕跟董重一死,刘寿就觉得何进的下一个目标该轮到他了,没想到宦官这么给力,反手先捧起来了何苗结果现在晚了两个半月,宦官还是退场了。他这边接到消息之后,立即按照往日里熟悉的套路,拆散了自己的兵力以求保全。
这边刘寿要兵出上党的草诏传到尚书台,作为录尚书事的重臣,他拟好的诏书一般不用再次复议,卢植和钟繇做主直接签发了下去。
然而,刘寿这回的紧急调度却是多此一举了。
如果何进跟宦官这样和平地解决问题,只能让何进权势大盛,却并不符合袁氏的最终利益。袁绍毕竟是袁绍,他不负众望地还在继续搞事情。
若是宦官各自返乡,那么诛宦的美名也没有了,再让何进继续安坐大将军,那他袁绍忙前忙后一场,又是为了什么?
袁绍终于展露了獠牙,图穷匕见。他写信传告诸州郡,诈称是何进的意思,命各地逮捕宦官的亲属入狱。
至此,袁绍的终极目标终于暴露了。
他假借何进的名义,把宦官返乡的最后希望给堵死了。
州郡都听了何进的命令捉拿宦官家人,那么宦官们如果还想活命、还想保全家人,就必须先杀了何进。
——袁绍此时真正的目标,正是他六年的老上司,大将军何进!
数日之后,五社津的大营中,刘寿读着国相李燮快马加急送来的书信:“司隶校尉使人传谕州郡,称大将军令各逮捕宦官家眷,赵国行否?”
这要是放在别的州郡肯定就直接执行了,只有赵国这里因为刘寿就是录尚书事的三府之一,却没传出任何消息,李燮为保险起见,先发了信来问他。
刘寿一见到这封书信,瞬间就想通了袁绍的谋算,大白天的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将军?” 刘洪和荀攸都看出了他神色不对。
“你们看看。” 刘寿起身绕过帅案,把李燮的书信递给他们,心里还是后怕不止:“不知宦官又会如何行事?此番宫禁之间,必是一场大祸!公达,若非火烧孟津那晚你叫我离了洛阳,此时我还如往日一般出入宫城,早就不知葬身于何处了!”
荀攸道:“孟津之火,是谓大将军与太后权势相害,不能引使之平,故劝将军出。”
三人对着这封信相顾无语,谁也没想到袁绍能作出如此毒计,直接就要害死何进。
“唉,总归是躲过一劫。” 刘寿接过荀攸递回来的书卷往案上一扔,感叹了一句:“此时我观洛阳,便如一瓮。何氏二府,皆瓮中之鳖耳。”
荀攸低声说道:“袁氏惹下惊天之祸,焉能独避乱而得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