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洛阳秋雨
长秋宫。
刘辩昨晚被孟津大火吓得一夜没睡，此时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惊色，靠在何太后的臂弯里。
刘寿进到殿中行礼，刘辩像看见了救星一样，有些紧张地说道；“王兄，朕、朕问了母后、母后说大将军有跋扈之心，不可使领宫禁……”
何太后不悦地打断了刘辩的话，语气有些危险地问刘寿道：“赵王向辩儿进大将军美言，莫非与其有私？”
刘寿无奈，只得把那天的话又说了一遍：“大将军与车骑俱为外戚，本应皆为太后与陛下之助。今二公不容，以致互出恶语，岂非有损陛下之势？”
“唔，这话原是不错。” 何太后这才叫刘寿上前看了座，恨声说道：“只是昨晚火烧孟津，玉郎也看见了吧？大将军狂悖至此，若再使其统管宫禁，寡人母子焉能安睡？大将军纵火迫寡人诛宦，岂能遂其意！”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何进自己选了一条最极端的路走了下去，猜忌既生，嫌隙便起，外戚何氏的权利再难合为一体。
刘寿再也无话可说，拱手回道：“朝议所不能定者，宜请太后圣裁，此‘临朝’之谓也。明日早朝，臣当率群臣请旨。”
何太后满意道：“好，玉郎回去吧。”
刘寿于是告退，坐着公车打道回府。
车马萧萧，穿过了洛阳的闹市，经过昨夜的惊吓之后，今天的市集上显得比平日冷清一些。
刘寿看着车外这场下了两个月的绵绵秋雨和熟悉的灰白天色，思绪悠悠。
此时此刻，他终于无比深刻地意识到，在这个以人治国而非法治的时代，除了自己一人乾纲独断，再没有别的办法能把这个四百年的汉王朝拉回正轨了。
——古人英杰之所以常出造反之类的豪言，不是说他们的野心比今人更大，而是在人治社会里全天下就只有那么一个独裁者可以一展抱负，别人不管是什么样的权贵，都无能匡正。
刘寿感觉自己身上有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慢慢滋长出来，四肢百骸都苏苏麻麻地热起来，就好像突然一下子从寒冬冰冷的户外回到了烧着火炉的室内一样。
次日上朝，刘寿果然叫上了何苗、卢植、钟繇几人一起上奏“外兵纵火谏诛宦官，恭请太后圣裁”，而何太后坚决反对，一场平平无奇的朝会再次以无定论告终。
这时候刘寿再看整个洛阳朝廷，仿佛有什么地方变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就让何氏自相残害吧，等到刘辩的皇权不再，就是我的机会了。
刘寿如此想着，回府去找荀攸商议对策。
又过了两日， 刘寿亲自往尚书台告了一个月的假，称他在孟津的军营发生了兵变，需要迁营到孟津以东十五里的五社津去。告假出来，又进宫跟何太后和刘辩辞行。
“王兄，几时回来？” 刘辩随口问着，还给他送了些珍宝玩物。
“臣月余便归。” 刘寿简短地应付着皇帝，目视殿前当值的黄门侍郎中的一个，用口型告诉他：“弃官。”
韦康自然看懂了，心里有些害怕。刘寿推了他的父亲韦端为上郡太守，又举他做了皇帝近臣，现在出京要带他走，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次出京绝不会像刘寿所说的月余就回，但是他不敢拒绝，只好点了点头。
而他们这番互动，却被当值的另一位黄门侍郎曹纯看在了眼里。
这天中午刘寿出了宫，青盖车将要拐进骠骑府所在的那条街时，突然车夫“吁”地一声，把车停了下来。外面步行跟随的典韦手按在刀柄上，上前两步招呼：“曹典军。”
刘寿掀开帘子一看，竟是曹操独身一人拿着把纸伞，站在车前拦住了他。曹操跟典韦擦身而过，走到车辕边上对着刘寿一拱手，问道：“赵王，何日归来？”
曹操原在西园带兵，方才听了他从弟曹纯急传的消息，知道刘寿此去恐怕就没打算再回洛阳，便过来堵刘寿的车。
刘寿答道：“我去孟津迁营，不日即还。”
曹操又走上来一步，几乎贴着车辕，低笑道：“此言不实也！今日与韦君说得什么？”
刘寿没好气道：“上车。”
曹操不等车夫去扶，立刻翻身钻了上来。
典韦从外头把车驾的帏帐放下，曹操坐在刘寿身侧，凑近了低声道：“赵王，你若一走，袁绍所谋，可就无人能制啦！”
刘寿有点恼曹操刚才在街上就点破了自己谋划，便假作不懂逗着他：“袁绍要引外兵，此事终归是大将军做主，我当面尚且不能劝阻，便是出京数日，又有何干系？”
曹操观察着刘寿脸色，试探地问：“赵王以为洛阳不可久留么？”
刘寿就烦他这样，明明心里门清，还非想把别人的心里话问出来。
曹操见他不答，换了个问法：“可是跟大将军争吵之事？”
刘寿转头看向曹操，目光盯在他身后透着光的车帐上，幽幽叹道：“孟德呀，明年你若仍在京任职，我便表你为司徒，如何？”
“哈哈哈哈，我还道刘玉郎也要学了袁本初，实则不然！” 曹操爆发出一阵大笑，又凑近了，压低声音促狭道：“你不变心，袁氏安能乱天下？”
话到这里，气氛就亲近了起来。
刘寿心想，似曹操、袁绍这些人，父辈便是三公重臣，十几年前就接近了这个皇朝权力中心，又不似他一直有灵帝庇护，恐怕野心早就觉醒了，只是有无祸乱天下之别罢了。当然，若非朝廷上当权的是何进这种狐疑之辈，袁绍虽有谋算，也不至于此。
刘寿轻轻摇头，叹了一句：“愚不可及。”
曹操自然知道他是说何进，不怎么真心地安慰道：“那天你骂得不错，我们听得也痛快。”
刘寿白了他一眼，扯开这个话题，笑问道：“等你再外任，不如来做我国相？”
曹操果断拒绝：“不去！” 又补了一句：“我还是与你做邻居的好。遭了兵祸就找你来剿匪，政绩都算我的！”
刘寿暗笑，你曹孟德也有了袁绍之志，当我不知么？于是笑着赶他下车：“你不来我国，便休上我车！”
曹操笑个不停，告辞下去了。
刘寿的车又往前走，不一会就到了骠骑府门前。只见门口处停着一驾朴素的牛车，刘寿问：“这是何人到访？”
左右答道：“是卢尚书，已迎入府中了。”
刘寿便抬步往里去，典韦举着纸伞快步跟上。
待换了身衣裳来到堂上，果然卢植已经坐在上首，张既、傅巽、士孙萌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他请教学问。刘洪和荀攸陪坐在对面，见刘寿进来，便起身道了一声：“将军。” 众人纷纷跟着起身招呼。
刘寿让他们都坐下，便问卢植来意。卢植道：“将军切勿远离，董卓凶悍，若使其入京，必生祸乱。”
原来卢植也看出他不想再回洛阳了。好在跟卢植就不必像跟曹操那样兜圈子，刘寿当即道：“我就屯于五社津，非诏不离。”
“善，将军保重。” 卢植是担心他直接带兵跑回赵国，则外兵入京无人能制，见刘寿说了并不远走，便放心辞去。
士孙萌跟何进长史王谦之子王粲最为要好，是故没跟他父亲士孙瑞去孟津，而是一直住在骠骑府中。眼看刘寿已经让府里收拾行李准备出京了，士孙萌小心地找刘洪问道：“元卓公，小子想去跟王仲宣作别，可以么？”
刘洪还没答，刘寿便道：“快去吧，申时务必回来。”
这孩子前脚出去了，后脚刘寿跟荀攸二人也出门登车，分别出去找阴修和钟繇。
阴修跟刘寿是多年的交情了，早年还经常给消息闭塞的刘寿传些朝廷动向。前两年他外任颍川太守，最近任满回京迁为九卿之一的少府。刘寿如今找他道别，话虽不能说得太明白，好歹透了一句“兵火渐近”，劝他早点谋个外任。
另一边，荀攸找钟繇却不是只叙交情。
“元常保重，外兵若不能去，如今骠骑司马尚悬”
钟繇自然会意：“多谢将军。”
刘寿这里出了阴修府上，让车夫绕了点路，又到洛阳的闹市看了看。
绵绵的秋雨，稍稍淋一下倒是沾衣不湿，但若是不打伞，过不片刻衣裳就能湿透了。
街上的纸伞相互磕碰着溅起水珠，熙熙攘攘的人群从眼前划过，刘寿透过幽长的巷子，看向远处雨雾朦胧中青色的宫墙。
等他们下次回来，最近的时机也是在董卓那些外兵入京以后了。不知这富贵的皇宫和繁华的都城，再见面时，又会是何模样？
再见，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