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处境
刘寿再次睁眼时，只觉得自己怕不是到了地府。
他躺在床上，床边有一条书案，几盏蜜烛被按照七星的形状摆开，散发着清幽的石蜜香气。床尾也有条书案，上有一个错金博山炉燃着味道浓郁的百合香，立放了一面铜镜，还有一个精致的玉碗里装着一些深色的不明液体。
他也不知道这是在哪，没敢立即开口叫人，只想去研究一下那个液体能不能喝。刚翻过身一点，左肋就传来强烈刺痛，动作顿时僵住。
关于那场惊世骇俗的宫中刺杀的记忆争相涌入了脑海，凯旋阅兵，皇帝商议立储，宦官刺杀，跳护城河刘寿缓了缓，才慢慢地起了身，拿起碗放在鼻子下面一闻。
是血！
刘寿有点惊恐，随即想起来这大概是某种禳星类的方术，七星灯、镜子，手里这个应该是鸡冠血。如此说来，布置这些东西的人应该挺想让他活过来的？
“有” 他想喊人，但是嗓子难受地发不出声音。顿了一顿，聚起力气吃力地扬声问了一句：“有人吗？”
房门应声发出“吱嘎”一声响，被推开了半扇。一个有些眼熟的亲兵往里看了一眼，然后在他开口叫人拿水之前，又“啪”一下立刻关上了门，在外面大喊：“将军醒了！”
顿时一片人声喧闹。
过了一会，房门再次被推开，熟悉的骆俊、典韦等人都来到了面前。房中点起了更亮的扶桑铜灯，把蜜烛的呈七星排布的幽光掩盖住了。
刘寿总算感觉回归了现实世界，低哑地问道：“我昏迷几日了？”
“三日。” 骆俊赶紧叫人拿水，回道：“那日卫士带你回来，我等赶忙去上奏，可是宫中传递缓慢，还是刘子奇转告大将军，才得以上达陛下。天子震怒，当即封锁宫禁，连昨日的朝会都停了。如今大将军与卫尉董重共理此案，在里巷及洛阳城中搜捕凶手，已捉拿了数百人。”
这时皇帝派来的医者赶到了，刘寿接过水抿了一口，道：“伤我者都是宦官，面白无须，做不得假。在宫外搜捕什么？”
骆俊道：“当日消息传递地晚，恐怕有人逃窜出宫吧。”
刘寿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等医者告了大安之后，方才以目示意典韦带众人出去，独独叫骆俊凑近过来，耳语道：“我见赵忠神色有异，不知此事是否有中宫”
骆俊一惊，立即问道：“将军有何打算？”
“自宋氏以后，我在宫中无人识得，如今也无从查访。” 刘寿叹息了一声，又让骆俊俯下身耳语：“你替我放些中宫的流言出去。”
骆俊闻言大惊，连忙劝道：“是非有数，将军如何横生枝节？谣言既出，真假混杂，恐怕再难查明了。”
刘寿刚才确实是被一股恨意加之贪念蒙蔽了心智，想着借此事攀扯一下何后，万一就废后了呢？此时听了骆俊之言，才想起来就他这点势力想要圆上一个弥天大谎是多么地不现实，到时候消息真假掺杂，说不得反而会帮凶手蒙混过关，再把他自己卷进去。于是顺势道：“是我想岔了，一切如实奏报吧。”
清晨，洛阳城中的宵禁刚解，荀攸、贾诩就都到了府里来。
出人意料的是，刘辩竟然也来了，带着一群他宠信的小宦官，说要登门探病。
刘寿让人请了进来，刘辩看见他一身带血的纱布，被褥上沾得全是血，吓得都快哭了，远远站着语无伦次地叫“王兄”。
刘寿看着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有点明白为什么皇帝执意不立太子了。刘辩实在有些不像是皇家的孩子，一惊一乍地，在轻浮和自卑之间频频转换，给人一种明显的心性不定的感觉，足以让有意辅佐之人望而却步。
“辩弟，莫再哭泣。” 刘寿微笑着看过去，鼓励道：“看看你舅大将军府上那些名士，袁绍、刘表、边让、孔融、蒯越，将来都会辅佐与你。你要比他们更加稳重、宽仁，才能纳天下贤士为你治理国家呢。”
刘辩闻言，更止不住哭了，纠结地说道：“母后不愿与士人共事。”
“唉，你且安心。” 刘寿拉过刘辩的手，无奈地笑了笑：“你是皇家之子，不必去想是否亲近士人。”
何后毕竟不问朝政，皇帝不喜刘辩自然不会教他处理政事，眼看再过一两年就该登基了，这孩子还什么都不会呢！刘寿想着，若是这次遇刺一案之后皇帝还是不废后，他就去劝皇帝早日好好养孩子吧。
孟津北岸的骠骑军营中，刘寿和骆俊不在的时候，领兵的诸都尉、司马、军侯都默认以护军司马夏馥主事。
刘寿出事那天还没到洛阳宵禁的时分，骆俊当晚就派了王象和成公英二人亲自送了急信给夏馥，告诉他务必小心戒备。自此之后，每日都有一两封书信从洛阳来，众人无事时常常齐聚夏馥帐中，一起干坐着等消息。
这天傍晚，有使者抵达孟津大营，颁布了军中诸人从征平凉的封赏：“骠骑长史骆俊迁骑都尉、守常山丞，都尉枣祗迁下曲阳令，护军司马夏馥拜骑都尉，司马黄忠、赵瑾、从事田丰为都尉，军侯乐进、韩浩俱为别部司马。”
枣祗和夏馥对看了一眼，一起带领众人接诏谢恩，迎送使者。
刘寿早跟他们说过要经营赵国的计划，是以他们二人对于这份调度并不太过惊讶。而其他人听到诏书都是一头雾水。掌兵多年的长史骆俊突然离开了军中，去管新并入赵国的常山了，一直以来军职最高的枣祗也去赵国当了县令，而田丰的调度很显然是要新来一位从事
使者离开后，黄忠当即就问起来：“夏君，长史与都尉忽然调离，日后可是以荀公达领军？”
身为司马却一直没有部曲的士孙瑞紧跟着问道：“各都尉、司马都领多少兵马？”
乐进也忍不住问：“我等得了升赏，可否去洛阳拜见将军？”
田丰坐在一旁面上毫无波动，唯独眼神不太平静，心里想着，自家将军可能并不像他辞让储位时表现的那么贤良？
夏馥看着满脸求知欲的众人，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事。回京路上刘寿对他说“吏治崩坏，门阀并起，天下大乱在所难免，储位既不易得，且巩固兵权便是，没必要这时候惹得一地鸡毛”，自得了这句话，他就知道刘寿迟早要有大动作，至少要把这一营兵马拆到不显眼才行。
枣祗这时替他解了围：“将军遇刺未久，想来营中调度过些时日便有军令，我等只需谨慎行事，不可多言。”
比起夏馥言行质直的书生气，枣祗的气质更像是深谋远虑的长者名士，他这般沉声发话，众人都不敢再当众询问，只是纷纷想着等一会私下去找夏馥套消息。
数日之后，洛阳骠骑将军府。
卫尉董重前脚刚走，刘寿就不满起来：“我早料到他们查不出来，却不想抓了区区几个中黄门就想打发事了！文和，替我请大将军过来一叙。”
董重乃是董太后之侄，而董太后正想扶立刘寿，皇帝让他查刘寿遇刺一案，他自然不会对宦官或是何氏一党徇私。只是查到赵忠处时，赵忠早早准备好了“畏罪自杀”的人，董重手段不够高明，竟然只杀了一批守门巡逻的低级苦力宦官，还要登门请刘寿过去指认尸首，把他气得半死。
贾诩也是面色一抽，没想到董重如此不靠谱，赶紧说道：“大将军未必肯查，此事既与赵忠牵连，中宫便是本无此意，也须要保赵忠的。”
骆俊紧跟着劝道：“大将军虽不查，则将军拥万骑于孟津，虽屈身守分，亦有惊人之力，何不进谏陛下使之明察，以观其效？”
刘寿看了看不再说话的荀攸和贾诩，轻笑：“无妨，大将军府都是意图诛宦的士人，我既无意费力争储，便让何进与宦官相争，从中谋个录尚书事，岂不美哉？”
说罢，拿起一副新装裱的草书帖子看了起来。
话说当初刘寿诛灭韩遂之后，派人赶去敦煌求了一幅张芝的草书来。张芝乃是凉州名将张奂之子，举有道，不仕，一直留在敦煌家中。其人被后世誉为书圣，笔下劲骨丰肌，既有杜书之骨，更兼结字工巧。
这回张芝见平定了凉州的骠骑将军诚心求书，便专门为刘寿写了一帖，记其平乱之事。只是路途遥远，刘寿最近才新得了字，简直爱不释手。
贾诩看着老神在在的刘寿，心说你遇刺差点命都没了，还忍得住他们这么随便就压了下去？总觉得刘寿缺了点心眼，但每次仔细一想好像又问题不大贾诩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转身就出去找何进了。
“中宫欲杀我耶？”
何进过府来时，刘寿斜靠在胡床上，不起身也不请坐，当面就是这么一句。
大将军何进开府已近五年，久居上位练得气度恢弘，丝毫看不出屠户出身的迹象，只是被刘寿稍稍一激，便带上了一点位卑者常见的慌张感，破坏了这一身的气势。
何进语速飞快地说着“断无此事，玉郎莫听他人挑拨”，坐也不坐，就要上前查看伤势，仿佛他们两府很亲近似的。
二月中旬，骆俊启程前往常山赴任，路过孟津时，带走了耿武、闵纯、赵浮、程涣四人，以及整整三千的兵马。
没过几日，另有一道盖着骠骑将军印的调令从洛阳发到孟津：“以骑都尉荀攸督别部司马乐进、韩浩、士孙瑞，将兵五千，讨河东白波贼。”
孟津大营顷刻间仅剩不到两千人马，显得空荡荡的。
中军帐中，夏馥笑道：“骠骑这是要把兵马尽数调离啊。”
同样身居高位却无兵可领的黄忠、赵瑾、田丰三人互看一眼，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