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诱惑
田丰说出了悬赏韩遂首级之后,不顾面前瞬间沸腾的人山人海,也不去看城头上韩遂暴跳如雷,就那么平静地带着几十名鲜衣仪仗在原地立马等待。
城楼上,韩遂暴怒地指着田丰吼道:“速速给我将其拿下,碎尸万段!”
王国自然不愿意让到手的太守印绶飞了,死死拦着韩遂,虚情假意地劝道:“文约兄,今将士虽愿为君死,然皆思故乡,若杀使者,恐逆众意啊!”
韩遂环顾四周,往日视他如君主一般的叛军士兵们,此时看向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障碍,又好像走看金灿灿的财宝韩遂被王国拉住的胳膊开始发抖。
马腾这时走过来站在韩遂身边,用他惯常的贤良忠厚的语调,诚恳地劝道:“文约兄切勿忧虑,仆以项上人头担保,定助兄平安出城。待朝廷兵马退去,再与傅公商谈,兄之免罪,亦可期也。”
“马寿成!你休在此故作贤惠!”韩遂简直气炸了肺,合着你个浓眉大眼的也想拿太守官印?被悬赏头颅的又不是你!
马腾还是作忧虑皱眉状,并不跟他争执。而韩遂刚骂了一句,忽然意识到此时王国马腾二人都是想要归顺朝廷的,若激怒了他们,自己只会落得没个下场。
形势比人强,韩遂只好强自按捺心中恨意,面色转变,摆出一副跟马腾颇有几分相似的温厚模样,叹道:“文约自举义兵请诛奸宦,已两年矣。今暴吏已除,眼看州郡清平,却为南容所恶,唉……” 说得真情实感,连他自己都快信了!身边的叛军士兵有些想起韩遂带着他们反抗左昌、耿鄙的往事,眼中的贪婪也渐渐褪去了些。
城门前,捧着印绶托盘的仪仗兵被数万叛军围住,直面着近在咫尺的刀枪,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开始发抖。
半个时辰之后,此人身体簌簌,手中的托盘也跟着摇晃起来。田丰在他身后二十步远的地方凛然不动,叫了另一人下马过去替换他。
狄道的城门开了,王国带了些人马出来,取走了那枚刻有金城太守四个字的印章,用三彩绶带绑在腰上,来到田丰面前。
田丰毫不留情地斥道:“擅动绶带,岂太守耶!”
王国面色悻悻地,只好找了个小袋子把印绶重新装进去系在了腰间,田丰这才把属于王国的那份免罪令兼策书给了他。王国接了文书,径直从田丰的身边绕过,直接就率部往金城去了。
然而,韩遂、马腾皆沙场宿将,非常人也。刘寿依贾诩之计分而诱之,虽然使得叛军人心动摇不能再战,可是想要轻易拿到韩遂首级却难。
王国走后,田丰面无表情地在城下继续等。马腾在城头上朝他喊道:“多谢骠骑美意,只是仆自知罪重,心存忧惧,需请刺史傅公一见,方可受命!”
田丰毫无反应。他知道傅燮就在五里之外,随时准备冲过来接应他,但是马腾么,还不配让他派人去请傅燮。
马腾喊了一会,见田丰一直不为所动,只好派了自己的部下出城,往北去到前几天刚打过一场的傅燮兵营那边请人。
傅燮本就在附近,不一时,便带了五六千人来到了狄道城下。这回马腾却不露面了,只让亲随在城头上喊话,各种托故不肯出城。
傅燮担心被围,只好带上田丰一起又往北退了些。
这天夜里,狄道城中兵马频动,马腾趁夜掩护了韩遂带着亲信部曲和最早叛乱的先零羌、义从胡等万余人退往金城,然后才开城迎接傅燮。
傅燮虽怒,顾及着城中三万兵马,却也拿他无可奈何,面色严峻地给马腾授了官,就此入城督办政务。
这时已是六月中旬,今年饱受战火残害的金城、陇西两地再想务农已然来不及了。傅燮一边小心防备着马腾,一边主持选任廉吏,力求明年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两郡能稳住,不要再次生乱。
另一边,王国在去往金城的路上,被身后追上来的韩遂大军袭杀。愤怒的羌人首领拿枪挑着王国的头颅,用以警示想要投降官军的人。
次日傍晚,韩遂这万余人来到金城县城下叫门。这时城上“咚”地一声军鼓响,把一面骠骑将军大旗立了起来。
“金城如何竟有汉军?”
“这是神兵从天而降么!”
羌人见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官兵抄了他们老巢,纷纷惊恐地后退。而他们一退,带的整个队伍争相向后挪动。
黄忠现身城楼,对城下朗笑道:“反贼韩遂!我奉骠骑之命,已将金城夺取,你逃往榆中去吧!哈哈哈哈哈!”
“该死!该死!”韩遂大恨,狠狠地唾骂两声,心知金城既失,榆中必然也在汉军手中,但此时军心涣散,眼看也无法驱兵攻城。
韩遂拨转马头,高喝道:“走!我们渡河!” 带着部队撤离了金城,向北渡过黄河,到了武威郡的媪围(今皋兰)驻扎。
媪围离金城太近,郡府几乎放弃了这座小城,根本无人把守。韩遂带兵进了城,纵兵烧杀抢掠一番,总算稍稍抚平了这两日赶路的惊惶。
在媪围以北,要走五十里羊肠小径才能抵达鹯阴(今白银),那里是有武威郡兵驻守的。韩遂占据了媪围之后,派出探子一打听,得知金城郡西部的老巢尚未落入汉军之手,便不想费力去攻鹯阴,就此驻扎下来,准备联络在金城腹地的羌胡旧部,内外夹击夺回四县。
榆中城里,刘寿听说他任命的金城太守被悬首示众了,高兴地大笑了三声,叹服道:“果如文和所料,叛贼所图不一,必自相残杀。妙计呀,真是妙计!”
骆俊也笑道:“当日文和谓我言‘有奇计以助将军’,诚不我欺哪!”
贾诩却不甚满意的样子,耸了耸肩,无奈道:“可惜叫马腾领了陇西,未竟全功,累得明将军需向朝廷保举此獠了。”
刘寿不以为意:“不怕他复叛,孤使之遣子为质便是。”
说着,把笔塞给了一旁站立的王象,漫不经心道:“羲伯,你来起草文书,就写‘马腾心向朝廷,驱逐贼首韩遂以迎王师,从其降者数万。今陇西久战凋敝,马腾为众所举,请行太守’,你再润色几句,文辞谦恭些。”
王象一脸震惊:“将军,这”
刘寿看了一眼贾诩,轻笑道:“你不说我不说,傅公不说,马腾不敢说,朝廷如何知道我擅立太守之事?放心写吧。” 总归这一计之后,凉州的战役就已经赢了一大半,至于剩下的这点细枝末节会不会被追究,就看皇帝心中念着他几分了。
王象只好伏案开始起草公文。刘寿看向骆俊,笑道:“枣公去了鹯阴,如今榆中只有长史领军,还望务必严锁城门,小心避战,待韩遂粮草耗尽,再一举破之。” 骆俊颔首笑着应下。
谁想韩遂还真沉得住气,又或许他还不知道鹯阴已经被刘寿增兵彻底封锁,总归是一直没有出来进攻两城,就这么耗到了七月。
韩遂还没有什么动作,而朝廷对他们四月冀县大胜的封赏终于千里迢迢地送到了榆中。
傅燮被正式任命为凉州刺史,封为灵乡侯,封地在其家乡北地郡的灵州(今银川)。
刘寿加邑两千户,赵国北部多了一个原属常山的平棘县;而他本人却被要求即刻班师回朝。
刘寿果断不受命,推说“传令迁延日久,战事变动,或有新令”,打发了使者。
这次使者走后,刘寿时常莫名地有些闷闷不乐,隐约觉得这次不班师会使他错过些什么。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干坐着把玩他的玉琥兵符,骆俊、贾诩都来劝过也是无用。
七月中旬,粮草将尽的韩遂终于发现了鹯阴已经不可攻打,于是离开媪围,屯兵于黄河北岸,随时准备孤注一掷。
就在榆中城紧张备战的时候,刘寿又接到了一份封赏。
这次名义上是嘉奖他奇袭榆中夺取四县的战功,诏曰:“夫褒有德,赏至材,赵王寿持国忠正,守节乘谊,舍身平疆,以安社稷,宜优以大封,加邑常山。诏达之日,即班师上洛。”
使者宣完诏,便换上了一副谦恭的表情,低头躬身笑道:“赵王殿下,请接诏。”
刘寿霍然起身,拿过诏书反反复复地检查,简牍、篆书、皇帝之玺……好像都没问题?
他是万万没想到皇帝会给他加一整个郡的封地。而历数东汉,唯一一位食邑两郡的藩王正是光武帝的废太子东海恭王刘疆,他如今已有两郡,若是再加一郡…?再想及当日董太后密信所言“帝不喜辩轻佻,欲废之”,某个答案仿佛呼之欲出。
刘寿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如果此时携大胜之势带兵回京,他会有机会吗?他也不说接不接诏,直接让使者先去驿馆歇息,回身坐回了帅案之后,看着他的虎符,心中天人交战。
这一封诏书背后,现在的洛阳皇宫肯定已经暗流汹涌了。是抛下凉州回京,对上何皇后与何进、何苗,去争一争太子之位?还是先专心解决韩遂,让何氏有时间安稳后宫?嗯,好像还可以固辞封赏,表态拥立刘辩为太子
这时别说熟悉如骆俊、精明如贾诩,连入府不过数月的王象都看出来刘寿的状态不对了。王象是个老实的孩子,非常真诚地上前问道:“将军不见喜色,可有何顾虑?”
只有他自己知道董太后的密信,这等事又岂能说于旁人?刘寿避重就轻,脱口而出:“思念陛下。”
贾诩试探地劝道:“将军恢崇德度,躬抚边陲,吏民敬重。陛下之得贤王,而西州安定,故嘉以优厚之遇,将军何费思虑乎?”
可是咱陛下想要的不是贤王,而是太子……刘寿还是有些不能平静,默然不答话。只是,虽然贾诩没劝在点上,但他的前面几句,尤其是“敬重”二字,却在刘寿心中如鼓黄钟。
刘寿按虚岁今年已经十八。此番再拜骠骑将军,皇帝是要他掌兵权、做实事的,早已不是当初十五六岁为了占这个位置而立,出去跟随皇甫嵩、董卓刷军功的那种皇族贵子的状态了。
持节出抚凉州的骠骑将军是来救生民于倒悬的主将,统筹调派着凉州战局上傅燮、夏馥、荀攸、枣祗、赵瑾各部,任免必行、军令出焉,持重一方,岂能为外物所惑?
刘寿想到身上的权力和责任,终于冷静了下来。
再仔细一想朝中局势,他真的准备好跟何氏争权了吗?他现在的力量不足以动摇大将军何进和他府里名士们的地位,如果他当了储君,就能了吗?皇帝若是真心别立,何皇后毒杀王美人的把柄摆在那,还是等皇帝自己废后再说吧,否则,让他去跟嫡长子争位,只会是一个庶出皇子名声上永远的污点。
他要的是这个皇朝的兵权和政权,其余的名爵再高,都是拦路虎而已。
刘寿把使者叫了回来,表示自己不受诏。在使者惊愕的眼光中,王象递给他一封墨迹未干的奏折,上写道:“臣受命平凉,今韩遂未擒,民心未定,若不趁势破之,明年难免再乱,半途而废,与无功同。今当奋兵再战,以图全功,愿陛下勿以臣妾为念,早立中宫之子为储,使臣远抚四夷,则国事定矣。”
使者搞不清这位尊贵的皇子在想什么,也不敢多问,只得答应,拿上诏书回洛阳复命去了。
又过了几日,夏馥来信说朝廷派的粮草终于到了冀县。
这时送来又有何用?刘寿一把撕了信,冷笑道:“迟误一个半月么……羲伯替我拟奏,奏请京兆尹、仓曹、车骑吏,延误军粮,为害剧甚,皆夷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