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国相
次日,刘寿终于见到了赵相李燮,这位恩师刘宽对他盛赞过几次的清廉平正之士。
因为昨日已收了拜帖,这天刘寿和骆俊都换上了崭新的袍服,一早便在王府书房中等候。很快,当值的大夫韩暨进来通报国相拜访,刘寿连道“快请”,韩暨于是引了人进来。
“大王、国傅。”李燮拱手见礼。
李燮年逾五旬,清劲如竹。此时身着夏季的赤色袍服,头戴进贤冠;左佩黑室刀,右侧腰间装有相印的鞶囊垂下三色绿绶,赫然是一国长官的风范。
刘寿、骆俊一同起身相迎:“李相。”
各自坐定,李燮先说了几句官话,皇帝威德、秉公奉藩云云。刘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心说这李相也太难哄了,这哪里是老师说的“平正”嘛,分明就没法好好聊天,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只是,这位如今是负责治理他的封地、帮他收赋税,同时也负责监督他的国相,还是多套套交情为好。刘寿这么想着,试着提了提刘宽:“孤蒙主上恩遇,久在洛阳,尝闻恩师逯昭烈侯盛赞李相,可惜缘悭一面。而今终于得见,实在是颇思故人哪!”
逯昭烈侯便是故逯乡侯刘宽,他的谥号为“昭烈”。李燮受其恩惠,而斯人已远,闻言自然有些感触,轻叹一声,道:“老臣当尽职用命,以报逯昭烈侯厚恩。”
李燮心里知道当初是刘寿受刘宽所托帮了他,此时话中虽不提刘寿,讲到“恩”字时却是对着刘寿说的。
原本刘寿属意的国相是骆俊。骆俊认为天下将会大乱,若能为相,自然会帮刘寿私下里屯些弓弩兵甲,以备来日之用。如今李燮的能力自然没问题,只是假如他要尽职尽责效忠朝廷的话,刘寿便有些难办了。
此时刘寿见李燮承了自己的情,想来往后日子会松快些,也终于放了心。
刘寿这边胡思乱想着,李燮已经揭过了这个话题,开始汇报工作:“大王立国以来,计得田租七万石,郡兵粮草用去三万,所余四万皆在邯郸仓库之中。口算前年大王恩免了,去岁得六千万钱,俱已奉于府中。”
口算即口赋和算赋。口赋是未成年的人头税,十四岁以前每年要交二十钱。算赋则针对十五岁至五十六岁的人,每年交一百二十钱。李燮果然是治理有方,若是刨去流民,按正常将近八十万人口算的话,满打满算赋税大约能有八千万,如今收上来六千万,虽说对于整个赵国九十万人口的标准来说要少了三成,但放在天灾人祸不断的今日,却已是关东兖、冀、青、徐、豫五州之中实收税额靠前的了。
只是,按照田租是三十税一,人均耕种十余亩,每亩约产两石,正常来讲租税能收上来五六十万石,七万这个数却实在是少了些。
刘寿在心中计算着数额,问道:“这田税可是有何难处?”
这点田租一定会被问,李燮自然早有准备。听到这话,李燮顿时抬起头,拱手说道:“自黄巾起义之后,广宗、下曲阳皆发大疫,耕者稀薄。而去年八月粟将熟时,又有流寇入境盗割,以至纵火毁坏田地,故而如此。今年已派督邮巡视诸县,劝民务农。”
刘寿听说出了这么多乱子,也就没再细算,总归李燮已经尽力周转了,且这人又清正不会贪污,他没得为这点粮食揪着不放,于是道:“公具安民教化之德,真乃贤相也,孤无忧矣!”
李燮松了一口气,长身而起,郑重称谢。
刘寿回了一礼,忽然又问起一事:“冀州诸郡太守、国相皆清正,魏郡太守义阳侯厉温、勃海太守杨璇、甘陵相周崇更通兵事,何以致贼寇并起,官府不能制之?”
昨晚听黄忠说起此事之后,刘寿特地去翻了翻他邻居们的履历。
冀州牧王芬是党锢的名士,选贤任能很有些美名;赵国南边的邻居魏郡太守厉温在前年刚刚因黄巾起义的功劳而封侯的;东边的邻居甘陵相周崇乃事故太尉周景之子,周瑜的族叔,家学渊源想必也通军事;而在冀州靠海那边的勃海太守杨璇从前任零陵太守就曾剿匪立功这几位都不像是打不过农民起义的人啊?
李燮答道:“自从兵乱频仍,农户不愿耕作,田无所出,无以纳算赋,故而离乡啸聚山野。况朝廷每有征调,州郡不得不推行,则民变不止。”
刘寿听他这么一说,也是无奈叹气。冀州是天下之粮仓,这片土地本来养得起如今这点不到五百万的人口。只是前年黄巾之乱以后一直没有机会休养,结果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但凡减免一年的赋税,让人都去种地,冀州便能恢复过来。
然而洛阳那边要穷奢极欲,还要组织十万大军去打凉州,朝廷怎么可能给老百姓减免呢?去年先是加征了每亩十钱,后来又屡次征调,冀州这边可不是就恶性循环了么!
李燮感叹道:“多亏中平元年大王免了一年赋税,赵国如今还能安定些。虽然也难免遭贼匪劫掠,境内的民变倒是不多。”
刘寿不想初次见面就谈治民这种敏感的话题,直接一拱手道:“治民之事悉托国相,孤不问矣。”
这时李燮也反应了过来:“大王贤惠。”
骆俊本来坐在下首安安静静地听着,现在眼看刘寿有把天聊死的趋势,赶紧插话,转移了话题:“如今王府职员尚不足半,李相可识得些国中俊才?”
李燮自然答应。他作为赵国的行政长官,对于国内有哪些人才,心里肯定是有数的。
这郡国之中能领俸禄的郡吏,其名额都有定数。如督邮、亭长、记室令史、阁下令史、书佐这些职位虽低,却各能领二三百石的俸禄,都是吃公粮的官职,想做的人自然多得很。很多人都只能先排队,等前一波郡吏被举为孝廉或者因为各种原因辞职了,才能补上去。
而对于那些只想养家糊口、并没有出仕之志的人来说,进王府当值也是个好去处。
李燮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知道的人才,脸上渐渐浮起了一抹奇怪的微笑,对刘寿道:“若说茂才直士,可为大夫者,倒是有一人。只怕大王不肯用之。”
刘寿好奇问道:“此所谓何人?”
“钜鹿田丰。其人天姿朅杰,博览多识,名重州党。” 李燮略一停顿,想了想,又多介绍了两句:“田公起为太尉府令史,举茂才,迁侍御史。因见阉宦擅朝,英贤被害,故而弃官归家,如今就在钜鹿家中赋闲。”
田丰啊!
刘寿低头思索,田丰不合污党、弃官存身,跟他自己退居藩国的状态也挺合拍?
“何言孤不肯请之?”
“大王贤孝——” 李燮拖长了这个“孝”字,面上笑意更浓:“我闻傅南容每劝大王,皆不为纳。田丰名士也,聘而不用,反而不美。”
刘寿跟骆俊互看了一眼,我不听人劝的名声都传到这个份上了?
“唉!” 骆俊一叹,忍不住对念道:“当初谁人不劝你勿去修宫,你偏不听,日后声名可如何作处?”
李燮惊异地看着骆俊,没想到他们两人的关系竟如此亲近。
刘寿苦笑:“李相知我也!”
李燮笑叹道:“大王立身以孝,笃质向善,诚贤王也,不必为流言所动。”
刘寿一点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赶紧问道:“不知国内良士还有何人?”
这次李燮不再试探,直接说了几个名字:“隐士张臶在钜鹿乡野,其人善琴、精习经纬(经书、谶纬),大王可聘之。广平沮氏每推郡吏,大王可征其一人为郎中。另有耿武、闵纯、赵浮、程涣,兼资文武,并可为郎中。”
刘寿称谢,准备回头告诉夏馥去征召这几人。
至此能聊的正事都聊完了,骆俊又问起一些天南海北的事:“我闻李相曾在益州久居,不知其地风貌若何?”
李燮少年坎坷,其父李固为梁冀迫害,两位哥哥皆被杀,李燮本人得李固门生的帮助,隐姓埋名在汉中的一处酒店打杂,直到梁冀被杀之后得以平反,方才恢复本姓出仕。至今宦游数十年,已经去过了天下间许多地方。
听骆俊问起熟悉的益州,李燮也来了兴致,笑着讲起来:“汉中山川形美”
李燮不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纹路没有一条是上挑的,给人感觉冷漠而严肃。然而在其威严府君的形象之外,李燮实则十分温雅健谈,熟悉起来之后,话比骆俊还要多一些。
刘寿、骆俊跟李燮三人互相确认了都是温和且量力存身之人,既不搞贪污弄权,也没打算整一出痛骂昏君奸臣,于是很快就熟悉亲近起来。
这个混乱的世道让人看不到头,而至少在未来的一年里,他们就要在赵国抱团取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