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乐进
按律,东汉的藩王国君没有治民之权,只负责祭祀,以维护皇室在地方上的威严;而治民完全由朝廷派来的国相负责。也就是说,这块土地上的税赋归我,但地盘不是我的,而是朝廷的,一应事物都由历任国相来管。
刘寿抵达邯郸已是傍晚,许久不见的黄盖、桓阶都亲自到城门上迎接,而那位久闻而未得一见的国相李燮却没有露面,只是递了一封拜帖,约定明日登门拜访。
骆俊为赵国傅,礼如师,在王府外面不远有一处历任国傅流传下来的府邸。
夏馥担任郎中令,负责王府当值人员的调派,在城中也有前任留下的府邸。然而夏馥实在不喜欢他前任的格调,于是准备在王府里“长期当值”,也就是蹭住。
荀攸、枣祗、韩暨皆任大夫,典韦任卫士长,都住进了离赵王府最近的一排官舍。刘寿带来的亲兵则在城中各处民居中分派了空的房屋。忙忙碌碌收拾到晚上,分到房子的众人除了值宿的兵士,其他人都各回各家。
这些人前脚刚走,中尉黄盖就亲自登门了。
国中尉等同于郡都尉,乃是郡兵的长官。不过这种内地的郡兵并不是战兵,而是兵役的产物,平日主要负责纠察盗匪、整顿治安。
这种人们轮流服兵役组成的郡兵都是自备粮草的,而如果要招常备的郡兵,就得官府出粮草,一般的郡国用不上也养不起。然而,若是碰上现在这种混乱的世道么……
刘寿和夏馥都与黄盖颇为亲近。三人一年多没见,情分还一如往昔,此时围坐在院中,开了一坛酒,刘寿又叫典韦派人去买些下酒菜来。
不等上菜,刘寿先惬意地喝了两杯小酒,好奇问道:“我在洛阳,久闻那黑山贼的大名,据说黄河以北诸郡皆受其害?”
“哎,我过来正是要说说此事!” 黄盖见问起黑山贼,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拍大腿:“我与黑山贼交战大小数十场,这贼人颇有些难缠呢。”
“嗯,你且说说。”
“这从何说起呢……” 黄盖理了理思路,把这事前因后果娓娓道来:“现任冀州刺史王芬乃是党锢的名士,这两年选任廉吏,安抚百姓,原也有些成效。可是朝廷征敛越发严重,农户难以生活,便常常有人造反。哎。”
这时菜送来了,三人又对饮了一杯,边吃边听黄盖继续说。
“最早去年初的时候遍地是反贼,如青牛角、张白骑、左髭丈八、于毒、李大目、眭固之徒,并起诸山谷间。不等州府反应过来,这些贼人大者聚众二三万,小者六七千,寇略乡里无恶不作。而一旦被讨伐,贼人就躲进山谷,难以追剿。”
讲到这里,黄盖狠狠吃了一口狗肉,闷声闷气地说:“后来,这帮反贼厉害了,那伙叫黑山贼的,都能击败郡兵了!“
刘寿惊讶不已,这事有点超出了他的认知:“黑山贼竟如此厉害?郡兵好歹有盔甲兵器,反贼不过使些锄头,也能制胜?”
“是啊!黑山贼这事,我且从头讲吧。”
黄盖又吃了一口肉,继续说道:“这伙反贼最初没有明目,其聚众叛乱时,首领为张牛角,那人去年率几千人在赵国寇抄,攻打廮陶时被流矢射死了。如今的首领张燕原名褚飞燕——这名字约莫是个绰号,谓其矫健如燕——此人领着张牛角余部在南边魏郡、东郡一带攻打郡城,官军不能胜之,因而名显。”
刘寿听懂了这伙人来龙去脉,只是还有一个问题:“这伙反贼与黑山又有何干系?”
“哎呀,差点忘了说!” 黄盖一拍脑门,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才不急不慌地讲起了这伙反贼的起源:“这‘黑山’乃是太行山靠南一片的山名。张燕一伙躲藏在黑山之中,其人名显,太行山中大小头目悉称依附。张燕遂以其众号曰“黑山军”,众至百万,如今河北诸郡不堪其扰。”
刘寿听说反贼如此之多,顿时熄了清剿的心思。且不说剿杀不完,没准官军还打不过呢,只能设法疏解了。于是只好先宽慰黄盖道:“唉,民无粮,岂能不反?等陛下的河间旧宅修好,驾幸河北之时,我再想想办法……”
“赵国呢?赵国的郡兵如何?”
夏馥看刘寿又开始想着他父皇的事发愁了,十分贴心地转移了话题。
黄盖便把赵国郡兵的情况也讲了一遍。
如今赵国的郡兵有四千五百人,其中常设的只有五百骑兵、一千步卒由黄盖亲自统领,就在邯郸城外。
另有三部兵役轮值的郡兵各千人,分别驻扎在下曲阳(今晋州)、襄国(今邢台)和原属常山郡的高邑。
这在外的三部各由一名军侯统领,保留了刘寿一直以来无战功则不立高位军职的习惯。而这三处本是用来防范太行山谷里不时流窜出来的贼寇,自设立以后,贼寇也不敢来攻,每回只在临郡劫掠一番就走,郡兵没有交战,结果至今都没有人能积功升任司马。
“郡兵便是这般了,大王瞧瞧这个。” 黄盖说完这些情况,从怀中掏出一卷郡兵的名册来。
刘寿没接,笑道:“国事不在我,而在李相。这名册给我做甚?”
黄盖神秘地一笑,只说道:“大王一看便知。”
见他卖关子,刘寿便拿过这沉甸甸的名册翻看起来。这一卷乃是单独记录军侯、屯长两级军职的名字籍贯及过往战功,人名不过数十个,字数却多。
刘寿挨个看过去。前头都未见奇怪,看到靠后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军侯乐进文谦,邯郸,中平二年八月从击,九月先登。”
乐进,五子良将?虽然他现在显然还不是……这乐进不是兖州人么,怎地竟在赵国立下两次战功,记述又语焉不详呢?
刘寿再往下看,后头还有几名屯长也是一样的技术,籍贯都写的是邯郸,也未写明是在哪里立功。
“军侯乐进,先登?” 刘寿缓缓问道。
“正是此处!” 黄盖并起两指虚空一点,笑道:“去年我等击败了一伙贼寇,眼看其逃出国界投奔黑山而去,李相便让我等换下郡兵旗帜,用骠骑将军旗号越境追击……”
夏馥直接笑出了声:“哈哈哈哈,看来李相虽风评方正,却也非是不容情的人嘛!”
黄盖轻咳一声,继续说:“我等追到东郡的竿城,贼人绕城而走,一时不能拿下。于是号召乡勇一同追击,数战方竟全功。东郡乡勇有立功者,若投我军便有俸禄,故多迁居赵国。”
刘寿已经被这种大胆操作惊得说不出话来……要论彪悍,还得看咱李相和黄中尉?越境募兵这种事,他自己是万万不敢做的。
夏馥这时好像想到了什么,挑眉问黄盖道:“公覆(黄盖字),深夜来访,可是专程来送名册的?”
“如何就深夜了?是傍晚,傍晚!”
黄盖跟夏馥争了句嘴,转过来看向刘寿,笑道:“此来也是为了举荐乐进给大王。乐进投军时,因会书写,充任军吏。其人胆烈骁果,临战先登,诚良才也。大王在外领兵,获许有用。——大王,何不召他过来一见?”
文武双全啊,不愧是未来的大将!刘寿这么想着,便点了点头。
黄盖就看着他反应,见他答应了,忙接上话笑道:“乐文谦已在府外恭候,大王何不当面问之?”
刘寿闻言自然十分满意,就让典韦出去领人。只是,现在他可不是带领万人深入凉州的骠骑将军了,说不定三年五载也只得在王府里安住着,不知道乐进还愿不愿意来?
刘寿这么想着,便问:“公覆可知,这乐文谦想要什么差事?”
夏馥闻言斜看了刘寿一眼,冷哼道:“连我都闲居府中,大王这处,能有什么差事?”
刘寿略有点赧颜,转念一想,这也不是我的问题嘛,就说:“自古藩王皆如此,岂独我哉!”
“你” 夏馥还想再顶上两句,远远地看见亲兵领着人过来了,只得作罢。
刘寿见他不再说了,也往院外看过去。这乐进容貌短小,走在身高七尺的亲兵身边,看上去竟矮了大半个头。但其人精壮有力,脚步稳而轻,明显是个身手矫健的人。
乐进跟随亲兵入得院中,远远停步,抱拳顿首道:“小人拜见大王、中尉。”
刘寿温和颔首:“乐军侯。”
黄盖赶紧给乐进使了个眼色,提醒道:“这位是郎中令夏公馥。”
乐进连忙又抱拳行礼:“见过夏公。”
“呵呵,不必多礼。” 夏馥端了端坐姿,一副清正名士的风范。
刘寿看得好笑,不自觉地也压了压声音,看向乐进声线沉稳地问道:“中尉力荐于你,孤也有一些武职的门路。只是不知你可有何打算?”
乐进闻言,顿时就开始思考人生。
这大概是在现代很普遍面试题“说说你对未来的规划”,但在汉朝,除非是世家子,一般人都是食君之禄,到了岗位上干什么全听上司分派,升迁也是完全听从安排,不会去规划自己职业生涯的。
黄盖见乐进迟迟不语,心中便有点着急,提醒道:“文谦,且说说你是为何来投军。”
这个乐进倒是答得上来:“为保乡里,亦可领军饷谋生。” 这个答案十分质朴,可以说是寒门出身的人投军最常见的理由。
刘寿便问:“你既能书写,却投军中而不为吏,可有为将校之志否?”
此言一出,夏馥、黄盖皆有些侧目。现在刘寿麾下连个校尉以上的高位军职都没有,竟会如此看好此人?
乐进则精神一振,当即抱拳道:“投军岂能无志?求大王指点。”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刘寿见他有此心志,便说了自己的建议:“如今郡兵之中高位只一个中尉,等闲也难有升迁。”
黄盖在旁听得会心一笑,拱手道:“多谢大王提携!”
刘寿笑看他一眼,接着对乐进说道:“凉州羌贼寇掠三辅,侵逼园陵,正是男儿建功之时。今年虽张太尉、董破虏皆得封赏,实则出师无功,明年定会再乱。届时若非以孤领兵,便只有皇甫义真能当此任,总归用兵不会太过凶险。你若有心,便不要在郡兵了,先在王府中任职,明年便做司马从军去。近两年朝廷升赏的将校比从前多了好些,若能立下军功,校尉倒是不难。”
乐进闻言简直受宠若惊,当即拜道:“蒙大王赏识,小人谢大王知遇之恩!”
乐进自从升至军侯之后,已经可以预见接下来许多年都难再晋升。本来已经打算像大部分的郡兵军官一样吃军饷混日子了,不想初次见面的国君竟给他规划了更好的前程,乐进自然是心中激荡,感激不已。
刘寿笑着鼓励他:“公覆说你能识文断字,又有胆烈,日后多加历练,堪为将才也。”
乐进再次深深拜下,跟随亲兵退了出去。
夏馥这才笑道:“玉郎是有多恼恨太尉,说其用兵凶险,嗯?” 这个尾音拉得长长地,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刘寿冷笑:“损兵无数,尤自称功,张太尉如此领兵,谁肯为之用命?我是有意提一提乐文谦,可不想让他去张温部下送死!”
黄盖听到这里大概也有点数了,估计朝廷公布张温的战功里面水分不少。黄盖心里想着,不知道乐进听懂了没有,回去还得再跟他说说。于是也起身告辞:“大王早些歇息。”
“嗯,你去吧。” 刘寿答应一声,自己也起身准备回去。夏馥与他并行,笑道:“大王尚未加冠,这便开始提携后进了么?”
“为国蓄材,岂言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