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凉州羌乱
中平二年七月,三辅地区(京兆、左冯翊、右扶风)的战局混乱不堪,边章大军仍旧屯兵于司隶境内,而左车骑将军皇甫嵩以无功免归。
早在三月的时候,走报称边章、韩遂率领万骑进犯。数月来,皇甫嵩和董卓几战不克,而叛军越发壮大,至今已经号称拥有十万之众,天下为之骚动。
“骠骑与左右车骑同征黄巾建功,而今尚不足一年,兵乱未消,良将竟已都解了兵马!”
瑞兽吞吐着沉香,刘寿对面一个容貌魁梧的中年人作此感叹。
右车骑将军朱俊在年初就因为母丧而去职;刘寿空挂着骠骑将军的印绶,不掌兵也不上朝;现在皇甫嵩也被免官回家,因黄巾起义而立的辅政三将至此尽数隐退。
——朝廷对兵权的制衡不轻哪!
“傅南容也知道外兵受制?呵呵,真是难得!”
刘寿轻笑以对,心态好得出奇。
这中年人乃是傅燮,字南容,凉州北地人,师从故太尉刘宽,现在是刘寿的主要消息来源之一。黄巾起义时傅燮是皇甫嵩的护军司马,因为得罪了赵忠,有功无赏,仅调任郡都尉,后来因病离职。今年四月,傅燮被征入朝担任议郎,某日在瞻祭刘宽碑的时候遇见了刘寿,之后便常常来往,只是他每劝刘寿停止修宫,刘寿皆不听。
这时傅燮又劝道:“玉郎尚存名位,足见陛下隆恩。此时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当思报效国家,建言立德。何苦再去修宫,徒费年岁?”
刘寿日常不听他的,神色轻佻地回道:“良将都回家耕种去了,独我滞留京师,可知我非良将也!何可建言?”
傅燮见他还是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捶胸顿足道:“唉!朝中议论凉州羌乱是如何争吵,你难道不知?如今当真是情势危急了,独你闲居府中不肯过问,你还是骠骑将军呢!”
刘寿还是无所谓:“若是朝廷胜了边章,岂不是天下安定?天下安定,则用民正当其时嘛!”
说着,就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当初皇帝理所当然地说出“用民正当其时”,这句话如今已经成了刘寿的梦魇,再过上一百年他也忘不了。
都说强烈的无力感会使人堕落,曾经刘寿有多努力想挽回吏治和民生,现在他就有多么醉生梦死。
傅燮好说歹说,见实在说不动刘寿一起去劝谏皇帝,只好无奈地告辞走了。
没过几日,又一次朝会上,司徒崔烈见连威震天下的皇甫嵩都不能克敌,而凉州既然已经乱了,朝廷不仅收不到赋税,还得花钱派兵去救,就提议干脆割弃凉州。
这个提议要是通过了的话,站在朝堂上的议郎傅燮当场就会变成外国人
崔烈陈述既毕,傅燮厉声道:“斩司徒,天下乃安。”
百官都被这一声震住了。傅燮慷慨陈词,历述前汉匈奴之乱,说汉武帝得凉州之不易,乃是以之为战略要冲,若凉州重新落入匈奴之手则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听得因果利害,终于同意了傅燮之言,于是下令朝廷再调兵马去战。
八月,拜司空张温为车骑将军,假节,以执金吾袁滂为副。又拜董卓为破虏将军,与荡寇将军周慎都归张温统帅。张温又奏请小有名气的孙坚参军事。
这支临时调集的大军出发之前,袁滂亲自登门拜访刘寿。
袁滂是此前刘寿在荆州时交好的袁弘之兄,刘寿与他早就认得。后来袁弘病逝,刘寿写的那篇犀牛记也被袁滂得知,两府更为亲近。只是刘寿跟袁滂将近三十岁的年龄差摆在那,关系再好,也难有什么太深的交情。
袁滂此来,却是说觉得这一战恐怕不详,欲托刘寿以后事。
刘寿忙问为何?
袁滂不肯回答,只避重就轻道:“玉郎若在京师,还请照顾我家人一二,若我变生不测,日后家中子侄出仕,恐为奸人所害。” 说着,拿出一包金银摆在桌案上。
刘寿见他不说为什么会不测,也没太在意。这种自认为要凉凉的情况他其实见到过不少了。这个时代的人,看见乌鸦叫、大风起、晚霞红,都能觉得明天出门自己会凉
刘寿告诉袁滂放心,略推了推就收下了金银,转念想起一人:“驸马都尉黄忠是我旧识,其人颇有勇力。闲置在宫中有近两年了,你可以试试请他为你护军。”
“啊,如此甚好,多谢了!”
袁滂如释重负般地道了谢,回去就奏请驸马都尉黄忠为护军司马。
于是乎,在皇宫里当了两年赶车官的黄忠就这么被调了出来,随军出征了。
张温抵达京兆那边接管了皇甫嵩的部队,连同新征的步骑共十多万人,屯驻在长安以西一百五十里的美阳,旨在保卫皇家园陵。
此时边章、韩遂也进兵美阳。
张温、董卓率兵与之交战,不利。
这一场败仗的战报传回京城,朝廷惊恐不安,派出宦官诣军以观形势。
时间一晃就到了十月,洛阳已经有些冷了。
此时的朝廷经过了半年卖官的洗牌,清忠之士多因交不起修宫钱而被免官。
换上来的官员那都是一丘之貉,花花轿子众人抬,整个洛阳城中,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什么反对贪腐、诛杀十常侍之类的声音了。
这天,诣军的宦官耀武扬威地回来了,带着几车贿赂招摇过市,大肆宣称张温已经向他保证一个月之内破敌。
谏议大夫刘陶见此,等不及下一次朝会,便写了奏折递进宫里,请求诛杀宦官。被免官在家的前司徒陈耽也跟着上书。
一石激起千层浪!时隔半年,又有人喊起了诛宦,整个洛阳的目光都盯紧了送进宫里的这两封奏折。
这两封书奏中,又以刘陶之言发人深省,一语道破了此时羌乱之危甚于黄巾的因由:
“西羌叛军擅自委派将帅,多是故太尉段颎时的官吏,精于军事,且对山川形势了如指掌,变诈多端。将军张温精勇,而朝廷朝夕迫促,军队没有后援,假使一旦失利,便不可挽救了…… 因此特陈当今紧急要事八条,请马上采纳。”
刘陶这所谓八条要事,大致就是说当今国家大乱都是由于宦官,宜尽诛此辈……
宦官急了,赶紧诬陷刘陶,说其曾与黄巾贼互通。于是皇帝同意宦官逮捕刘陶,将这位堂堂官员关进了专门处置宦官的黄门北寺狱中严刑拷打。
同日,陈耽也被下狱。
这天刘寿跟骆俊出去监管修宫,待他们回了府,傅燮竟已经坐在院中了,夏馥、荀攸、枣衹、韩暨四人皆作陪。
见到刘寿,傅燮第一句便是:“刘公为宦者捕入黄门狱中,唯将军可救之!”
刘寿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刘公?”
傅燮道:“谏议大夫刘陶刘子奇。”
听到谏议大夫这个头衔,刘寿顿时就懂了:“又是进言诛杀宦官之人么?”
傅燮急切道:“正是!便是月前拜京兆尹而不交修宫钱的那位,陛下素重其才,转拜谏议大夫。”
刘寿这才把人对上了号。说起来,这位刘陶可是朝中难得的一股清流呢!
“师兄勿急。刘公说了什么,且慢慢讲来,我等好做计议。”
“为救忠良,如何不急!”
虽如此说,傅燮还是飞快地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刘公在黄巾张角举事之前,便曾上书谏言防范,去年论其功,封中陵乡侯。此番宦官竟以旧事诬陷,谓刘公能早知黄巾之乱,是因通贼之故,遂使下狱。”
刘寿闻言,毫无形象地往后一仰……
同一个事由,去年封侯,今年下狱,何其荒唐!皇帝下诏就这么自己打自己的脸,不觉得疼么?
这事儿别找我,我劝不动,毁灭吧……
“将军!还望设法救人哪!”
傅燮焦急地催促着,把刘寿唤回了神。
可刘寿还是没弄明白刘陶下狱的因由。皇帝当初还挺看重刘陶的,为何今日却坐视宦官置之于死地呢?
刘寿习惯性地看向荀攸。
不知不觉间,荀攸已经成了他犹疑时的灵丹妙药了。
荀攸非常自然地接过话来,补充上了重点:“南容方才说,刘公奏称羌贼将帅多是段太尉故吏,精于战法,熟悉山川,此乱远非黄巾可比。”
“啊,这……”
所以说,是因为刘陶打破了朝野上下以为“蚁贼旦夕可定,可以安心敛财”的美梦,皇帝才要杀了他?
刘寿觉得恐怕确实如此了。可是对于这种皇帝心里门儿清却不肯打破的美梦,他又能怎么办?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啊!
刘寿一时想不出劝谏的说辞。傅燮则侃侃而谈,讲了先贤大义、朝廷威德等等一堆正常人都能听懂的道理。
刘寿烦躁地打断道:“陛下若听此言,焉有今日之事?”
结果傅燮比他还激动:“盖因小人作祟耳!但请将军入宫言之,陛下圣明,必不受奸佞蒙蔽!”
……
一阵尴尬的沉默。
偏偏傅燮是真的急人所难,见刘寿不肯答应,一个劲地催促:“将军还不肯救人,难道要坐视刘公横死于宫中么!”
“师兄,且住。”
刘寿幽幽说了一声,心中已然怒极。
这时荀攸斟酌着出言道:“宦者构陷,常也;上所虑者,殊也。常非其罪,宜先解陛下之忧……”
——那帮宦官天天都在害人,谁都知道他们是胡言乱语。而皇帝被戳中了痛处才是刘陶下狱的关键。
这话很有道理,但是此时的刘寿根本听不进去,冷声道:“使孤劝解陛下,说天下安定,正宜敛财么?”
荀攸不说话了。
平常刘寿为表谦逊,一般自称都用“寿”或是“我”,很少称“孤”。此时却为这荒唐事而气急,有些口不择言。
话一出口刘寿就后悔了,也稍稍冷静了些,赶紧补上一句:“公达休怪,我失态了。”
说完就低着头在那沉思。
荀攸颔首致意…… 虽然刘寿看不见。
这时傅燮的脾气也收住了,拱手道过歉,又求他去捞人:“万望将军周全。”
“唉。”
刘寿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我且入宫一试吧,只是未必说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