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立身持正
第二天清早，刘寿又被州吏请去了刺史府，说要与他商议搜寻祥瑞之事。
这祥瑞一说，不管皇上信不信，他们这些实际负责执行的人肯定是不会信的。
哪里有什么天降祥瑞呢？
不过是花花轿子众人抬，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抓只看着顺眼的犀牛，再心照不宣地联手烘托一下气氛，一封奏疏送到朝廷，给各人都表表功，这差事也就办成了。
刘寿原本以为，应当是自己这边二百骑兵加上几个陈刺史派的郡兵一起去犀牛常出没的地方围捕。然后算准日子表演一个瑞霞、日月合璧，没有的话就找个大孝子，实在不行就说遇上了风不鸣条……总之编个伴生的祥瑞，显出他们抓的那只犀牛不凡就完事了。
然而陈刺史并不是这么想的。
陈喈迎了刘寿、骆俊二人到客座坐定，无比轻松说道：“陛下求取祥瑞之事，下官已布置妥当。”
“愿闻其详！”刘寿配合地做倾听状，准备听一听他打算怎么整活。
哪知这陈喈笑道：“昨晚，我已使苍梧、南海、合浦、郁林四郡太守各献十头犀牛，限期二十日，令其放于广信城南洼泽之中。届时我等再去捕捉，其中最神俊者，必是祥瑞。”
“如何竟要这许多？”刘寿有点没跟上他的思路。
陈喈压低了声音，用一种“你我都懂”的眼神示意道：“若非托祥瑞之福，使君与下官，何日能得四十头犀牛？”
这回刘寿听懂了。跟骆俊对视一眼，两人都被惊地说不出话来。
皇帝的诏书里明文写着只要一只犀牛，这一州长官竟敢私加四十倍，借着诏令之机横征暴敛，中饱私囊！
犀牛在交州虽然常见，却也没常见到天天都能遇上的程度。二十天抓十只犀牛，陈喈这般命令发出去，各郡可不得一顿抓壮丁，不顾耽搁春耕也要强逼郡民都去抓犀牛么？
贪官污吏！
鱼肉乡梓！
亏你他妈还知道剩下的一个交趾郡太远献不过来！
刘寿祖安的话都到了嘴边，用平生最大的定力按捺不语。
陈刺史见刘寿沉默，还以为他是嫌昨晚给的礼物不够。
陈喈想想唾手可得的三十九只张犀牛皮和犀角，这事还需要刘寿配合表演。于是面上陪着笑，又叫人送了几箱象牙、玳瑁、美石等珍宝来，心里估计也暗骂一声这皇长子年纪不大心倒挺黑。
够了！！
眼看着因为自己出使的缘故，要使交州人民横生灾祸，刘寿再也不打算跟陈喈虚与委蛇了。
面对如此吏治，身为持节的侍御史，岂能用和光同尘、融入时代这等理由来麻醉自己无动于衷？
刘寿便不收礼物，略一拱手：“陈交州，这祥瑞之事非比寻常，乃是宫中道士推衍所得。只需于阳日阳时到一处‘宾主相迎’之宝地，祥瑞自来。”
宾主相迎乃是一种风水之说。这种地形前后皆有山，前有案山相迎，后有玄武相送，便是利财的好风水。
—— 原创祥瑞“犀牛30版”。
陈喈压根不信，更不甘心到手的几十天犀牛飞了，急切地明示要分赃：“多捕捉一些也不耽误！使者也可得些……”
刘寿一本正经地进行玄学输出，朝洛阳的方向拱了拱手，正色道：“本使临行前，天子特意嘱托，当持节以待时。陈交州万不可让各郡私捕犀牛，若误驱赶了祥瑞，恐会耽误天子大事！”
陈喈旁敲侧击几次三番地劝说无果，在刘寿逼问之下，只得答应了追回前令。
刘寿当即告辞而去。
不是不想对这贪官一顿痛骂，可是无能狂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若是激怒了一州刺史，一时痛快，之后则只会令他的处境更加艰难。
刘寿自己的差事本就不是什么能见光的事。没有陈喈配合烘托气氛的话，仅靠他那点人手抓只犀牛或许不难，但是如何证明抓到的是祥瑞，就着实有些麻烦。
都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刘寿如今已经算是得罪了陈喈，往后这犀牛祥瑞的事该如何办成，他心里也有些没底。
回了驿馆，刘寿召来夏馥等人围坐在内室，让黄忠赵瑾一前一后站在屋外盯梢，便与几位部下细细分说了此事。
这祥瑞犀牛之说，在刘寿这边还是有几个人信的。比如黄忠，因为觉得正常情况下刘寿不可能会认识他，故而对当初刘寿编的神虎托梦一事深信不疑。
刘寿先说了不想劳民伤财导致交州荒废农时，打算自己去找犀牛，众人一致赞同。
刘寿见此，便也满意了。至于说要整些什么活来解释祥瑞的问，就等到时候再跟知情的骆俊和夏馥一起研究吧。
此时刘寿心里最想做的却不是抓犀牛交差。他其实更想效仿这一任的荆州刺史徐璆，借着眼下持节代天子行事之威，把交州的这些贪官污吏统统交由法办。
如今找来众人商议，虽然都是知根知底、与交州诸官并无姻亲的人，刘寿也真拿不准会有几人支持自己。
这个时代的好官，也即是被史书称赞为“良吏”、“循吏”者……
有些风烈矫矫、刚直疾恶，平生不受人半点礼物，更见不得鱼肉百姓、见之必然义愤填膺，如夏馥、如悬鱼太守羊续。
有些宽仁和善、屡出惠政，自发爱护百姓，而官场往来也不介意交好贪污的同僚，如刘宽、骆俊。
有些恪尽职守、效忠其君，任太守则能安定州郡；若非本职，行事也不会顾及百姓，如历史上曹操部下屠城的那些大将。黄盖、刘先大概也属此类。
……
刘寿对围坐了一圈的几人一个个看过去，试探着问道：“陈喈迫凌州郡久矣，今擅改诏令，行事不法，孤可要先将其揭举？”
说完，便留意观察众人的态度。
夏馥自不必说，刘寿话音刚落，便已然劝他赶紧检举此僚了。黄盖听说陈喈这般行事也是直皱眉，赞成先处置他。
刘先倒是觉得检举之事不急，建议刘寿先找犀牛，等离开了陈喈的地盘再上书举报。
骆俊便说：“我等居留此地，难免请托往来。若用了陈交州之助，再行检举，只怕不美。”
刘先拱手答曰：“君此言大善。”
刘寿静静地看他们讨论，心里已然有数了。此时只想大笑三声！
不论这些人的性情属于哪一类，只要其君能立身持正、修德爱民，他们必然都会是贤佐、良吏。——这天下无数英才！
刘寿活了两辈子，到了此时，才第一次凭生出一种想要力挽狂澜的豪气。
不仅是为了汉末乱世的波涛汹涌，更是为一百二十年后那场五胡乱华的滔天巨浪。
天下有我，则我当秉公昌言！
官场上那些结党营私、明推暗就，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