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祥瑞
何皇后在长秋宫召见的前因后果,刘寿回来之后对谁都没说。
皇后相威临,他一介庶出皇子又能有什么对策?何必说出来再给人添堵呢?
何况董太后和皇帝也都宠信宦官,万一这事传了出去,赵忠再去太后处吹吹风,坑死骆俊简直不要太简单。
求助无门啊!
这日之后,本来就有点社恐的刘寿更不爱出门走动了。每旬十天里,刘寿一天跟着皇帝玩乐、一天拜访老师刘宽、一天外出骑射,剩下的时间都待在府里长蘑菇。
刘寿的书房里堆积了一书案的兵法、天文地理、农策、税法等卷册,都是从前第一位师傅李咸提过的经世致用之书。
早先在宫中,刘寿不敢表现地太过好学,如今骆俊终于帮他搜罗了来看。
只是要看明白却颇为吃力。
这是时代的书籍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一类史家笔法,随时随地把事实稍改一点、简化一点,以达成修饰的效果。
一类大谈思想,开局讲一二三,然后跳过推理过程直奔玄学。
剩下一类则辞藻华丽,读了几百上千字,提炼成人话不超过十个字。
上辈子刘寿自学能力还不错,属于翘了课回来看看书就能学明白的那种人。没想到,遇着了汉朝的书籍,终于翻车了……
某日,陪着皇帝上朝的赵忠在朝堂上就袁绍私交党人一事,对着太傅袁隗发作了一顿。
一时间,洛阳民间都说赵忠弄权猖獗,各种非议不断。气得赵忠派人逮捕了几个人下狱害死,议论方止。
然而赵忠却就此跟袁绍杠上了,千方百计也要威吓住袁绍这一伙的党人。
外面宦官、党人神仙打架,关门在家的刘寿却躲不过池鱼之殃。
这天刘寿在宫里伴驾,趁着皇帝离席期间,赵忠凑到他耳边问:“玉郎,前日所托之事,可有眉目了?”
刘寿轻声回:“尚在观察。”
赵忠便说:“老臣帮你买通一个羽林郎,说其盗窃,如何?”
“这怎么成!”
刘寿差点没把杯子打了。你就直接说你在我府里安了多少人吧?
赵忠坚定道:“袁本初猖獗一时,须早将其党羽定罪,以戒告天下,为主分忧。玉郎切勿推辞。”
刘寿闻言,更不敢寻什么由头去罢免骆俊回乡,生怕被赵忠借着他搭的梯子再整出些害人的新花样来。
想不触怒赵忠而留下骆俊几乎不可能。然而即便刘寿直言相抗了……
宫中三位大佬,人均宠信宦官。刘寿说话又有什么用呢?赵忠自然还是能有办法陷害他们。
这日回府,刘寿在骆俊身边轻轻说了一声:“你小心些,身上不要多出什么东西。”
不等满脸问号的骆俊追问,刘寿便直接回了内室,把门一关,再也不肯出来了。
刘寿自此越发忧虑。一旦出了内室的门,府里不知哪个会是宫里的眼线。他全天都神经紧绷,提防这个、观察那个,面上还丝毫不敢露出来,小小年纪直把自己闷得有些形容憔悴了。
转眼间,何皇后的一个月时限已经过了大半。
这日,刘寿一早上都没出屋门。
他前身不过是个大学生,这辈子又一直生活在宋氏、董太后各方大佬的庇护之下。两世为人,这是第一次直面社会的毒打,刘寿有些顶不住了。
骆俊在外面敲门:“皇子无恙乎?”
屋里好像有动静,却迟迟不见开门。
骆俊只好自己推开门进来。就看见刘寿跟魔怔了一样,坐在塌上反反复复地念:
“欲使为恶,则恶不可为;
使为善,则我不为恶。”
——这是十多年前因党锢遇害的名士范滂临终前对其子说的话。
骆俊吓了一跳:“玉郎!这是出了何事!”
刘寿看着他欲言又止。
骆俊连声追问。刘寿实在是需要找人倾诉,何况此事已经避无可避,只得把何后、赵忠,前前后后的事都说给他了。
……相顾无言。
“唉!”
骆俊大事临头,倒是很快缓过神来:“无须忧虑,不过是小人陷害罢了。”
刘寿急道:“怎么就罢了呢?你有何打算?”
三十来岁的骆俊,心智比没什么社会经历的刘寿更加强大。骆俊并不溺于悲观绝望,反而温声劝解悲叹的刘寿,又拿“渭以泾浊,玉以砾贞”的话来自勉。
当晚,骆俊就去找从前做尚书郎时期的同僚交流感情了。
至于交流什么感情?自然是帮刘寿物色能保守秘密的新任家丞人选。
身处这样的时代,势单力薄的人好像什么也做不了。面对着明晃晃地欺压,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又过了几日,交州刺史的年礼送到了京城。
计有明珠、翠羽、犀角、象牙、玳瑁、异香、美木等珍宝,都装在箱子里,扎着绢带,数十辆牛车招摇过市。
盛满了交州珍玩的宝箱送进宫时,刘寿正好随驾。
皇帝得了这些贡品大喜,走到了箱子边上挨个翻看,遇到喜爱的便拿在手里细细把玩,看够了又丢掉。
张让、赵忠等宦官常侍都在殿中作陪,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
“陛下功参宇宙,德布天下,四夷尽服!”
“此物吉祥,是谓陛下永承无疆啊!”
“此宝寓意永受嘉福,老臣恭喜陛下!”
皇帝兴起了,随手捡出东西赏人:“哈哈哈哈,让公,这个便送与你了!”
“老臣谢陛下隆恩!”
这帮宦官早已私下收了交州送的不知几箱子贿赂,此时陪着皇帝玩乐,一两件赏赐便大谢特谢,硬生生竟谢恩谢出了满堂忠烈的效果来。
谈笑间,皇帝指着一段半尺长的犀角问众人:“有谁知道这犀牛是何模样?”
众宦官虽没人见过活的犀牛,却都见过玉犀牛摆件,宫中也藏有前朝存下来的犀甲和犀角制品,于是蜂拥而上,对着皇帝一顿输出。
再结合交州刺史的奏章,最后故事就演变成了:在交州有一只犀牛,乃是天降祥瑞,头生双角,专门来把犀角送给皇帝赏玩。
皇帝听得兴起,连声问谁愿出使交州去找这只祥瑞犀牛?
这只犀角的主人明明早就已经壮烈了……众宦官皆知前言是假,却又很想出宫去鱼肉乡里,各自递着眼色。
刘寿本来站在一边缄口不言,冷眼看着一众宦官在这空口白牙创造祥瑞,心里惦记着自己府里的事。
不知赵忠安插的人动手了没有?
这会忽然听见皇帝要遣使,刘寿灵机一动:“陛下,儿臣愿去交州寻这祥瑞。”
“你?”
皇帝闻言稍稍有些犹豫。他还挺喜欢这个写字好看的长子的,往日有喜欢的诗赋都交给刘寿抄写,就没想过让刘寿离开京城。
刘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臣听说,祥瑞之地,必有奇文。臣愿去抄录奇篇,献与陛下。”
这祥瑞不一定有,奇文是肯定有的,毕竟学过唐诗三百首……
皇帝正在惦记着犀牛,终究是答应下来:“玉郎且速去,得了祥瑞早归!”
至于派皇子出使的名目也是简单。皇帝跟张让略作讨论,就给刘寿在骑都尉之外又加了个“侍御史”的头衔,让他持节去交州寻找祥瑞。
……
出得宫来,刘寿既忧且喜。
忧是因为不知此行能否交差。汉代在荆南、交州一带确实出产犀牛,却鲜有活着被带到京城的,想必这其间数千里路不会容易。
喜则是就此逃离了宦官与党人那些仇怨倾轧,终于可以出去看一看真实的汉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