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下 秋声漫道
长秋宫被封宫之后,刘寿搬到董太后的永乐宫住了下来。董太后对他十分慈爱,只是绝口不提冷宫里的宋皇后。
刘寿没有去问冷宫里的宋氏怎么样了,他心里知道,失去了家族的宫妃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忧虑而死,在她的双十年华里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禁苑之中。
那位出身扶风贵族、母临天下八年的宋皇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前朝一如既往地运转着,宋家的湮灭并没掀起什么浪花来。十月底又有日食,皇帝照例换了太尉。
转过年来,光和二年(179年)春,大疫,使常侍、中谒者巡行致医药。
三月,司徒袁滂免,刘郃为司徒。过了几天,皇帝发现换司徒没效果,只好再换一位,太尉桥玄罢,段颎为太尉。
这场让皇帝连换了两位三公的大疫来得十分猛烈,关中骸殍遍地。
虚九岁的刘寿拿姜、豉、麻黄这些常见的药材研究了一种药汤,于是请缨跟着常侍出宫帮忙,做得颇有成效,在民间也开始有了点名声。
不过,刘寿这只小蝴蝶的影响范围目前有且仅有大疫下一些平民的性命,对于这个残酷而疯狂的时代而言几乎微不可察。
光和二年的朝堂上继续洗牌。
三月底,京兆地震,微微摇晃的洛阳城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四月初,日蚀,短暂的黑暗之后,杀戮和恐怖如期而至。
大宦官王甫被朝臣杨彪、阳球等人拿住了罪证,逮捕处死;太尉段颎一并下狱而死。
就在官员们准备继续诛杀宦官之际,十月,另一位大宦官曹节又将阳球下狱处死,牵连的司徒刘郃、永乐少府陈球、步兵校尉刘纳皆下狱死。
这一年死去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各种灾异天象都成了意料之中。有人报洛阳有女子生儿,两头四臂,洛阳的卫士十分熟练地处理掉了那户人家和举报者,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到了光和三年,奇怪的异兆持续着。
屋梁自坏,地震涌水,皇帝一边业务熟练地换着三公,一边沉迷修建皇家园林。
洛阳城南建起了硕大的毕圭苑,取“众妙毕备、形如玉圭”之意,其中又划出了一处名为灵昆苑,郡国进献珍禽异兽都被养在苑中,皇帝时不时就过去游玩。
十二月,立贵人何氏为皇后。
寄养在民间道士家的刘辩一跃成了皇帝的嫡长子;而刘寿这两年里地位骤降,从外戚宋氏扶植的皇后养子变回了普通的庶出皇子,头上还压了一个嫡出的小朋友。
好在刘寿因为带人出宫治疫的缘故,这时身上已经挂着“骑都尉”的武职,虽没有实权,却实实在在地领着算得上高位的“比二千石”俸禄,换算成五铢钱每年有十二万。有了这份收入,他过得比早年在长秋宫被动接受投喂的日子还自在些,倒也能放平心态。
想想他的穿越神器就是一只玉琥兵符,刘寿猜测,也许这辈子他就是当将军的命?
……
之后的两年,各方势力都被血腥清洗了一遍的朝廷重归平静。
十多年来在宫里权势滔天的王甫死了,朝堂上不论是权臣还是碍事的忠臣统统被连根拔起,皇帝从登基时的听人摆布,到如今的坐山观虎斗,终于顺利完成了他作为皇帝的最高使命,彻底集权。
往后的日子里,皇帝的行径就朝着离谱的方向一去不回头了。比如把内宫改造出了买卖一条街,让采女们摆摊卖绢布,然后欣赏她们相互盗窃斗殴;再比如在西园耍狗,让狗带着进贤官,腰缠绶带,呼之曰“好一个狗官”… 诸如此类的昏君操作不断,随侍的一群宦官都捧场叫好。
光和四年,年老的曹节在这段属于宦官的太平盛世里安然病逝,追赠车骑将军。
宫里剩下的宦官当中,张让、赵忠等人的势力悄然崛起。
刘寿把小楷写得越发地好,某天爱好书法的皇帝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有个书法很不错的儿子,而且都长这么大了,于是出门游玩都喜欢带着他在身边。
董太后对孙子疼爱就是无限关怀,在对刘寿的教育上还是皇帝更靠谱一些,出面给他请了曾经做过侍讲学士的刘宽为师。
刘寿借着读书的名义得以经常出宫,时不时给自己买点药材调养,大把的俸禄花出去,早年的体弱补回来不少,渐渐长得比那些营养不良的同龄孩子更壮实了。
齐劝芳樽斟玉液,齐唱新词翻玉笛。
荣华富贵长年出,重重锦上花添色。
刘寿每每跟着皇帝游玩,看见无数金珠铅粉,繁华竞盛,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洛阳之外不出二十里就是灰土漫天,饿殍遍野,连年的大疫,京畿地区受灾都算轻的,皇帝的钱从何来?刘寿找了个机会问董太后:“每日游玩这样奢华,不会国库空虚么?”
本是贫寒出身的董太后早已习惯了近十年的富贵生活,闻言十分惊讶:“玉郎怎会担忧这个?天子者,天下皆可得。别听你老师门下的那些文士酸言酸语。” 于是塞给刘寿一箱子珍宝,说天下都是他父皇的,叫他不要胡思乱想。
光和四年(181年)皇子协出生,何皇后立即派人毒死了他的生母,美人王荣。
王美人姿色丰润,聪敏有才,能书会计,温柔婉约,在皇帝心里比善妒的何氏还有更可人一些。
皇帝得知宠妃被害,顿时大怒,当即就要废后。结果宦官们都被何皇后重金买通,一齐给皇后求情,皇帝舍不下帮他搞钱的宦官们,只好作罢,任由他们草草安葬了王氏。
襁褓中的刘协被董太后抱到永乐宫另一边的侧殿,跟刘寿做了对门。
后来,皇帝连作了两篇追德赋和令仪颂,声称是在追思爱妃 所幸斯人已远,不用听见渣男的自我感动了。
……
洛阳城是一道关,挡住了城外的漫天哀声,让城里的人们还能做一会儿太平盛世的美梦。
光和五年,也就是今年,二月里又爆发了大疫。
这一回朝廷没有按以往的惯例派中谒者外出巡行致医药,不是因为这次的疫情太轻,而是不管外面的荒野上死了几千几万人,这些消息被宦官报给皇帝的时候都成了小问题。
刘寿再次请命出宫治疫,皇帝以为外面并不凶险便答应了,派了中常侍段珪为主使,刘寿做副官。刘寿顺势搬出了永乐宫,在京城里有了一座小小的骑都尉府。
董太后不放心他独自住在外面,给他调了三十名羽林郎充任护卫,按列侯的规制配了两个属官,家丞骆俊和庶子董承。
段珪带兵运送着几大车的廉价药材出了洛阳往东去,直奔受灾较重的偃师。行到途中,路过的一处土山坳里聚集了数百个流民,成年男女全都消瘦不堪,活着的老幼已经很少了。
干燥的黄土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病得起不了身的人,一个个被尘土呛得咳嗽不断。
刘寿把手一抬,董承在他身后劝道:“皇子,此地杂浊,不如速行。”
刘寿看着流民的惨状直皱眉,催促道:“让你停就停。”
董承只好高声喊了“停”。
段珪策马靠到刘寿这里,问道:“皇子先行吧,若是染了瘟疫可不比等闲。此地我来处置了便是。”
队伍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大家都明白,所谓处置,就是把病患尽数杀死烧尸的意思,有可能也并不会区分病患。
刘寿没动身,看了一会这伙流民,说道:“先救治了此处再去偃师吧。”
段珪从鼻子发出了一声冷笑:“皇子呀,区区几个流民,治好了病还不是饿死,白白浪费药材!”
刘寿心里知道从宏观来讲段珪说的可能是有那么一丁点逻辑,但年轻人总是不信邪,病人就在眼前,他一个学中医的还没法做到见死不救。“我等奉旨出致医药,见了病患,如何不治?常侍若不肯,便请入城,孤留在此地救人。”
段珪也不跟他争执,无可无不可地留下了一百名士兵和半车药材、两车粮食,然后就带着剩下的人去了偃师。
此间的兵士们利落地取水煮沸,把车上的干姜麻黄下在锅里。
刘寿并不下马,看着众人动作,又看向山坳里的流民。
虽说刘寿这两年治疫,对形形色色的流民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那天在大批灰头土脸的流民当中,一抹醒目的焦黑色还是成功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个仿佛烟炭化身的怪人。
不同于一般流民身上干燥的土腥味,这人的衣装散发出一种长期受潮发霉的味道,隐隐还有股烧焦味,头发不自然地发卷,肤色也比常人更深,脸上的皱纹显得十分衰老,身形却不同于平民常见的那种老态,反而异常挺拔高挑。
初次带兵的刘寿像个好奇宝宝,把这人叫到面前盘问了籍贯来历。
怪人自称名叫李珍,是汝南人,世代耕农。虽然一番对答下来并无错漏,刘寿却怎么都有几分疑惑,只好命令道:“你就在我们的营帐边上住,不许走远。”
“李珍”好脾气地答应了。
刘寿奇怪的感觉更强烈,这李珍身上没有一点平民见了官兵那种恐惧或者唯唯诺诺的气质,他总觉得其中定有故事。
过了几天,流民当中轻症的好转了一些,但还是每天都有人死去,而他们的两车药材快要用尽了。段珪中间派人送过一回粮草给他们,但是并不送药。
骆俊赶去了偃师一趟,回来说:“段常侍不肯拨药,称偃师的药材仅余两日之用了。”
刘寿心里一算,他们一份药煎三次,半车就够六百多人用了,段珪那里数十车药材怎么可能用得这么快?“或许他们煎药只煎了一轮吧,你去叫段珪把熬过一轮的药渣送来。”
骆俊苦笑:“我已去看过了,煎药人称‘药余则为疫源’,故而尽数烧毁了。”
刘寿摇摇头,没再说话。
骆俊于是就往外走,没走两步,浑身炭色的李珍忽然拦住了他:“使君,营中可是缺药了?”
骆俊答:“不错。”
李珍抬手抹了把黑漆漆的面颊,压低了声音说道:“拿我去送给宦官,就能换来药材。”
骆俊心里一动:“请随我去见皇子。”
再次问话,李珍终于自曝了身份:“某乃陈留人氏,本名夏馥,被宦官追杀已有十余年了。皇子只要押某去偃师,段珪自然大喜,此间药材也就有了。”
“夏馥?党锢?”
刘寿一听,脸色顿时一变。这党锢可是十三年前流血千里的屠戮大案,成千上万户人口破家灭族,较之当日刘寿经历过的长秋宫变还要酷烈百倍!
夏馥坦然颔首:“正是。”
刘寿端详了一会眼前的这张面容,谁能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衰老流民,便是当年那位正直仁义、名重州郡的贤士呢?
“罢了,此处无药会死人,偃师无药也要死人。”刘寿疲惫地叹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孝远,你去问一问这些流民有没有能辨识药材的,都带回我府里做书佐。——好么,李珍?”
两日后,段珪用光了药材启程回京。
刘寿自然跟着回去,他把剩余的粮食全都留了下来,在五百多人的哭声中被人扶着上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处山坳。
回程的时候,队伍中多了四个书佐小吏。
……
光和五年的大疫渐渐平息。
随后又有四月旱灾、五月宫署灾、七月彗星,这又是个不太美妙的年景。
皇帝对这些凶兆已经无感了,熟练地上朝换了三公,反手在宫里又兴建了一座四百尺高观。
到如今,刘寿穿越到这个世界有十一年了,按虚岁来算他已经十三岁。
虽然生长在集天下人才、聚四海珍藏的汉宫之中,尚属年幼的刘玉郎却还只能遥想着京畿之外的河山,悠悠兴叹——
旷野白骨销,深宫清梦晏。寄书长不达,络驿绝芦管。
说秋怨,秋声漫道争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