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劫镖
老板拆下只容侧身进出的木板，战战栗栗走了出去。众人从五寸宽的空隙中看到不远处小山丘上站着三十来人，如果不是他们手中有刀，这般相貌装束只像普通砍柴种地的农夫，料想是生活所迫才新近落草为寇。
风和雨都变小了，强盗们居然点起了火把。光明让两边的人都略感心安。
老板点头哈腰与为首者说了几句，猜也知道大意，交了另一个山头保护费，这么做不合江湖规矩，送一点茶水费聊表心意云云。
老板转回时步履不再沉重，脸对着门板空隙，如释重负的向里问道：“哪位是长风镖局总镖头，东风寨有话跟他说！”
常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聂海中与众镖师霍然站起，甚有气概。两方对垒，输人不输阵。众商旅连忙跳将开远离是非，有两个触碰到火堆引火上身，一阵慌乱后，客店里又静得出奇。
暗镖被发现，趟子手拆下容得全身进出的门板，从怀里摸出一面大旗在前，聂海中率镖众，背靠客店一面，呈半圆型阵势。门板被老板安上，又只留五寸空隙。
只听劫镖为首者道：“近日浙江武林有一盛事，我等囊中羞涩，相求老兄帮个小忙，借个宝物，权当做贺礼。”
“哈哈！”聂海中大笑，“唐宋楼么？兄弟大话太过了吧！”
“在下也自认没这资格。”为首者道，“雁荡山来了一位高人，原是武当七子之一，正举行创派大典，我等欲改邪归正，转投雁荡派门下。望老兄成人向善之美！”
客店内武林中人莫不吃惊，想来闽中武林消息闭塞，如此大事竟未听说。念结道：“武当七子好大的口气！”纵观江湖历史，一个门派的崛起，往往取决于一人之手，开派祖师莫不是一代匠术宗师，如今武当七子任何一位都没有这样的资格，现下新立门派也太廉价了些。
不说官府逼良为寇之类，却说为送礼而囊中羞涩的烂托辞，聂海中怒上心头，现出老江湖的狠辣，冷笑道：“多说无益，不留你们几根胳膊，江湖还以为我们长风镖局人人可欺，咱们手下见真章吧！”
为首者再不多话，一把单刀迎面劈过来，身后正真杀过来也只有三个人。不远处的强盗们只是隔空呐喊助阵。
看热闹不嫌事大，如此刺激之事，客店内老板伙计商旅也都争着看外面的情形。因为惧怕，只开一个门板，视野不够开阔。门板后你推我挤，只见到众镖师与四个强人腾挪闪躲，挤不上的更是只能听到兵器撞 击声接连不绝。像看有配音的万花筒，一个接着一个变换位置映入眼中。
被大风大雨吹来的断枝败叶沉入泥土，此刻又被打斗者的步伐激起，泥浆溅在打斗者身上，双方都成了泥人。
外面缠斗许久不分胜败。客店内众人看得无不心痒恼火，就把门板又拆了一个，视线顿时开阔。连希施念结等居后而坐者也看到大概。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镖局半圆阵势可左右互助，只要不冒进，守多攻少，寻常强人奈何不得。也因如此，劫镖四人也全无性命之虑。缠斗对镖局不利，聂海中忽然一退，连续掷出四枚飞镖，均是差那么一点点就能伤毙敌人。
手下镖师也加快抢攻，将阵型扩大。劫镖四人看似被逼得招式散乱，但往往到了危急化解不开时，便有颇为精妙的招数使出。看得稍久，希施念结心中一动，劫镖者使刀斧凿痕迹极重，虽刻意隐瞒，但这绵长的后力，分明化剑成刀，是武当的招式。
为首者吹了一声口哨，有三人同时变招，向屠勇夫的父亲砍来。剩下一个胖子，单刀一拆变成双刀，刀柄两端一接，风火轮一般把进击救援的镖师全挡下。
屠勇夫的父亲一把钢刀舞的大开大阖，是江湖中的入门刀法“五虎断魂刀”。如果说剑是君子，刀则是百兵之胆，江湖汉子直来直去喜用刀者居多。他原本在南少林习得是棍法，入江湖后发现不实用，弃棍从刀。
父在前子躲后，父不能退避，上臂中了一刀，伤痕入肌。三个强人将屠勇夫父子罩在刀网之中，处境危在旦夕。
百晓知等人看得干着急，忘心跳出来想救，竟被付瑞拦下来，道：“太师叔，这不合江湖规矩，传出去年年交钱给我寺的镖局会有意见！”颜如玉道：“我们先垫付救人的钱，事后屠勇夫给不给，给多少就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花钱让希施念结救人，江湖上有谁会信。颜如玉眼睛溜来溜去，唐九是最合适人选。
“我记得你们曾打赌我是男是女……”唐九一副睚眦必报模样，坐地起价道：“你们先答应我，不管有用没用，到了北少林寺帮我推销唐门制的兵器。”
其他弟子默不作声，心道：“与屠勇夫又无过硬的交情，凭什么要应这毫不利己之事。”只有付瑞道：“只要唐姑……娘能救我兄弟，将来定会记得你的好处。”清子也不说破长风镖局想攀上南少林。他点头附和，心中却纳闷付瑞的反常。
客店外，聂海中与镖师再提气力上前相救。只听胖子刀手爆喝一声，上前拦住，像一个越转越快的陀螺，刀影拢住周身，直教人泼水难入。
奇了，他们为何非置屠勇夫父子于死地？
为首者极不经意地向客店里瞥了一眼。
“劫匪识得希施念结！借屠勇夫与南少林寺一点渊源引人相救。”唐九稍一犹豫，仍决定出手。她在客店里喊道：“宋家制的兵器都是投机取巧，登不得大雅之堂！”她出手比说话更快，洒一个落花星雨，数十个铁蒺藜在门板上留下窟窿，强风中也不偏方向，汇着雨点，向胖子刀手的刀影袭来。一支无影神针紧随其后，冲破雨幕。
只听“铛铛铛”金属撞 击声，胖子刀手臂力惊人，将铁蒺藜悉数挡开，但刀速为之一缓，未听到他叫痛声，手臂中了无影神针，一把刀飞上半空转了几圈，插 入泥土中。
既己出手，唐九便走出客店，看到两个黑乎乎的人影正从不远处拐角延伸出来。影子转到身后，真人刚探出头，唐九射了两针，两个人顿了一下，全身走出来。唐九唤念结，念结心里正怨唐九乱伤无辜，看到两人后便不怪她了。
“使暗器的居然有脸说别人难登大雅。”宋成严在转角之前修整了衣冠容貌，衣服泥水不沾，头发在风中一丝也不凌乱。虽然地上散落着四处飘来的各式衣裤，他却像从春暖花开处走来一般。他身边的尼 姑穿着蓑衣打着油纸伞，年龄与念结相仿，虽刻意保养得很好但面色有些蜡黄，是峨眉派的念仁。
“今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谁跟你们是一家人？真谢谢你家六辈祖宗！”
“我和师姐都嫁给佛祖，当然是一家人了。”
“胡言乱语！师父走后，没人能管住你了。”
“怎么，你又想向掌门师姐告状？《佛说玉耶女经》里有述，女子有三鄣十恶不自觉知，修成正果尤其艰难。我们对待佛祖要像一般女子对待丈夫。我说的又没错。”
“呵，我姑姑只说一句，你回这么多句，心虚么？”
“哼，我姑姑说得不对么？你们唐家不久前刚生了我们宋家的种，不正是一家人！”
“铮……嘶……”念结对宋成严出剑，念仁挡剑。
“嗖……叮铛……”唐九射宋成严暗器，宋成严用判官笔截住。
不明前因后果者全部目瞪口呆。四人语速快，几个稍慢走出客店的甚至分辨不出哪句话是由哪个人说的。
唐宋恩怨追溯到上六辈。两家长辈为家族利益，念结念仁同时拜入峨眉派，挑选弟子时，闲逸师太有心弥合两家裂痕，将她们同时收入门下。前不久，宋家掳走唐九的堂姐，怀孕九月后送回唐家，二伯亲手杀了刚出生的孩子，女子也自缢身亡。
看似剑拔弩张，但双方都无必胜把握，又有师门羁绊，一时起不了大冲突。
忘心忽然走到念仁面前，矮下头，端详一会，道：“这位师太，你脸色蜡黄，想必平常不爱喝水，为练功又经常熬夜，出家人能吃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你还挑食。”
念仁正凝神提防念结唐九，没留意忘心的举动，听完愣了一下，才回过神，觉得这比丘好生无礼，正待正色予以斥责。
念结突然想起年少时师父也这么说教念仁厌食挑食，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时候念仁刚入峨眉，心里不想出家，不爱吃素食，苦闷忧郁。闲逸师太是既善良又严厉的师父，又哄又罚让她吃饭。念仁长大后时常回思，是师父的脉脉温情令她战胜了苦楚。后来念缘当上掌门，也说过念仁几次，感觉毕竟大不相同。念仁不禁倒转枪头，不去理忘心，对念结道：“你当时为了赢过我，特别能吃，尤其爱吃豆类，经常放……”
其他人想笑又不敢笑。念结眉头一竖。忽然两人同时想起恩师，都是四十有几，久历世故的女人了，眼眶却同时红了。
希施看在眼里，心中直念罪过，道：“江湖本无障人之心，而人自障之。”想要弥合唐宋百年积怨，念结念仁是最好的突破口。
宋成严恭敬道：“上月中旬，我叔叔去少室山送帖，听说大师南下福建，正巧今日偶遇，晚辈照例要补上的。”说完躬身将一封请柬双手奉上。请柬是长方形梅红纸双帖，上面用了贴金印，分别落款唐宋两家的家主，是十年一战的专用帖。
希施未犹豫，接过请帖。
唐宋两家人脸色顿时大变。少林寺从来不接贴，希施破天荒接下，他向着哪一家？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宴请。
念结道：“你傍晚才说不去，这会儿又改主意，变脸比川剧还快。”
希施道：“傍晚时，贫僧只说没有请帖，现下收了请帖，便要一睹盛会。”希施一路上问清子许多希佑在福建的细节。当年希佑走的匆忙，许多话都没留下。希施后来细细琢磨，定与普世苍生有关。
真正的出家人，身入空门事更多。为继承师兄遗志，希施已存入世之心，他以前只是路见可怜后倾力帮助，现在要如希佑一样，从苦厄的源头帮起。
宋成严对聂海中道：“你这趟镖的目的地是杭州陈府，乃我宋某的丈人。这里有收镖的凭证，你把镖物留下吧。”
聂海中惊疑不定的接过，确实是接镖的凭证。以宋家的名头根本不会用这种手法欺骗一个小镖局，虽有诸多疑问，聂海中仍是取出一块大黑布。宋成严道：“不必遮着交镖，宋家的东西又不是见不得光。”聂海中将贴身的一个长包裹交给宋成严。看这形状，应该是一柄新打造的宝剑。
宋成严又对劫镖者道：“江南宋家素来成人向善之美。你们只要对杜掌门说一声是宋家推荐来的即可，这贺礼还是在下亲自送去吧。”
宋成严一口一个宋家，满口满心骄傲之色。他只是宋家第二辈，但在江浙说话已有分量。劫镖者说了几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场面话，敬谨而去。
宋成严随手将长袋缚在背上，正式向希施行了晚辈大礼。他拜高踩低，转头时又恢复举止，对众人道：“唐宋楼三战之前，江湖从来波澜不惊。雁荡派成立也算江浙武林不小的盛事，我代表宋家前去道贺，顺便一窥杜掌门是否有资格列席唐宋楼。众位既要北上，何不妨抽空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