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圆寂
清子从噩梦中惊醒,虽然仍是浑身冒汗体 液直流,仍会惊怖心悸,但胸口心慌气短的烦恶感已经减轻许多,他变得有些麻木。
已无心睡眠,清子起身换上新内 衣裤,去北少林寺是新的起 点,他将旧的染上许多黄色斑点的内 衣裤整理出来打算扔掉。
天色蒙蒙亮,清子刚推开门,吓得一佛出世,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门口,是忘尘,一动不动。清子唤了声:“方丈。”没应,清子小心翼翼的碰了碰,触手已无声息,清子吓得二佛升天。
清子没有失声叫嚷,极度恐惧后,非常伤心。他就像来不及见亲人最后一面的家属,只想着忘尘醒过来,再叮嘱一句也好。
门前是一条长长的通往校场的石板路,远处是朦胧的青山,忘尘左脚在前,身躯微微前倾,保持着出远门的模样。清子绕着忘尘一圈,从正面扶着忘尘两肩,余温尚存,昨夜清子入梦时,忘尘走出门口便圆寂了。忘尘眼睛闭着,脸色安详,是安然而逝。清子一刹那间想到:“自己仅仅服侍过忘尘四年饮食,寺里僧人众多,住持为何单来见我最后一面?大概是我法会上的一番言论印证了住持长久以来不被世人理解的心吧。”
“都是藏经阁看到,一时急智想出来的总述,只有三分真诚而已。”清子愧疚莫名,缓缓地跪下,慢慢流下泪水。良久良久,才一个人跑去叫忘心。
忘心远远地就看出忘尘圆寂,竟不敢亲自确认,不忍亲自去触碰师兄的尸身,他颓坐在石板路上蹬腿,嚎啕大哭,合寺惊动。
寺内顿时乱作一团,众僧心头交杂五味,哀恸居多。早起的念结克也希施等人,原地围着忘尘诵起经文。梳洗后陆续赶来的僧众围着一层又一层,诵经声越来越响。众人念得心诚,念毕才发现忘尘尸身起了极大的异变。
日出东方第一缕阳光洒在忘尘尸身上,肉身竟已肉眼能见之速脱水干腌,皮肤却仍富有光泽弹性,忘尘安详而逝的脸,因为肉身微微变小,嘴角好像在微笑。
忘心突然上去将忘尘抱起,掂了掂,又哭又笑道:“师兄变重了,师兄肯定还有救!”又猛然“啊”的大叫一声:“好烫!”
忘尘身体看得见的皮肤通红,如着火一般,全无半点火星。很快又恢复如常。
想到梦中烈焰地狱,清子心虚起来。
圣泽不顾众僧错愕怒视,哈哈笑道:“恭喜金八往生极乐,成佛了,成佛了,是肉身菩萨!”
出家人长年食素不沾荤腥,注重修炼持久坐禅,忘尘更兼之练气习武,自然气脉贯通,筋骨干连。忘尘知道送来的膳食中有软骨散,他闭关后不沾饮食、仅进维系生命的蔬果雨水,使腹肠空空,体内废物和水分极少。他倾最后之力扭转法会,摆正南少林寺的路,还是油尽灯枯而亡。
九华山肉身菩萨最多,圣泽最有经验,兼之又是至交僧友,圣泽倍加尽心。将忘尘肉身洗净,跏趺式端坐七天后,肉身不腐烂无异味,连毛发都未脱落,便已确定能成为全身菩萨舍利。
众僧无不称奇,得道高僧的尸体至少要放在特制的缸中三年才有一定可能成为坚固的肉身,也不知忘尘闭关时修行什么法门,让身体顷刻涅槃。克也克己联想到一定是《洗髓经》的功劳,他们心中难免执念,埋怨起忘尘,明知时日不多竟提出交换僧人的主意。除了已故的经课老师傅,南少林寺上下无人通晓梵文,只能看着复本不能修习,执念一日甚是一日。
肉身菩萨是只有修行到非常高深境界的僧尼,才可以形成的肉身,对忘尘身前一切诋毁将成为诋毁者的诅咒,他们看着忘尘的肉身舍利,心头必定惶惶不可终日。
消息传出后,不仅佛界轰动,更是长时间成了街头巷尾的热议,越描越神。南少林寺法会后又允许女信徒入寺,香火达到建寺以来鼎盛。克也将忘尘肉身菩萨与金佛瓷相摆在一起供人瞻仰,清子作为维护秩序的僧人,看着各色信众将香油钱装入功德箱中,听着各种诉求,他心中茫茫然,觉得忘尘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入夜后,将忘尘肉身移至法堂,长年累月浸置在檀香烟霾中的出家人,死后会散发香气,忘尘当住持后一直用高级檀木香,肉身香气更浓郁经久。这一 夜,由外寺的圣泽与念结为忘尘守灵,清子一旁服侍。
“金八老友的肉身真香啊!”圣泽坐在大号圆凳上,他为了忘尘,待在南少林寺这么多天都不知道真肉味了。
清子真怀疑圣泽那双肥腿还能不能盘膝打坐。
念结打坐在蒲团上,这些天也大致了解到圣泽因为当年九华山肉身菩萨被盗,受了极大刺激,暴饮暴食才长残成这样。念结道:“听说南少林寺要为忘尘肉身镀金,九华山肉身圣贤有十三具,有这等先例么?”
“算上自我坐化尚未发现的,远不止十三具。”圣泽的脸色突然很严肃,问清子:“南少林寺没养猫吧?”说罢,看了忘尘肉身一眼。
圣泽话题跳得很快,清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也看了忘尘肉身一眼,突然想到民间说的诈尸,忙回道:“佛门不养猫狗。”
“南少林的僧人倒也勤快,少见蚊蝇与老鼠。”圣泽又将话题一跳,“我来时路过一些寺院便养了猫狗防贼捉鼠……”圣泽破戒,先吃五净肉,后来吃三净肉,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亲自杀生吃肉。
念结道:“现下佛门乱象丛生,吃肉喝酒辱骂佛祖尚不禁止……”说着,横了圣泽一眼,“早间,还见到有施主为忘尘烧纸钱,这不是咒他入阴间么……”念结不由得也看了忘尘肉身一眼,突然觉得今夜圣泽神情有些不对,似心怀畏惧。她脾气虽然急躁,心思细腻仍是有的。念结便试探着,道:“你倒也仗义,特意为忘尘赶来助拳……”
圣泽道:“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而后恰逢其会罢了。师太还记得当年你师姐,念缘掌门夺回的肉身菩萨么?”圣泽原本佛学举止端正,只是性情大变后喝酒吃肉,言行才随之粗鄙不堪。
圣泽所答出乎念结意料,又提及当年惨烈争夺,本来二人对坐距离已很近,念结又侧身倾听。
百无禁忌的圣泽竟吞吞吐吐道:“失而复得的肉身菩萨好像起了变化!重新生出毛发,我有一次……有一次甚至看到肉身菩萨双目泣血……似乎回到中阴身,如中阴禅魔之境……”
寺中香火所产生的雾霾让人看不清堂外的景色,好像有僧人经过,让人怀疑是不是民间传说中的回魂夜,忘尘回来了。
“别这样啊,大晚上守夜的……”清子听得毛骨悚然。
“胡说!肉身菩萨是大德大智贤贤,怎么要经历中阴身,怎么会去修中阴禅永堕魔道!”念结激动得紧攥念珠,“为何不先去请我师姐?!”
圣泽道:“我师兄死后,谁能有那么大的面子请你师姐下山?”
念结正待反讽,摆放忘尘肉身的供桌上,烛火忽然一暗,念结也忽地想到:“我 日夜相处倒不觉得,在外人眼里,掌门师姐确实变了。”
清子想起噩梦中两人自述的经历,他发抖着手,用剪子挑亮灯芯后,三人一 夜再无话。念结权量着,是去江南为唐门助阵,还是飞鸽传书掌门后亲往九华山查探。
忘尘肉身舍利入舍利塔当日,柳灿生突然从肃穆默哀的僧众信徒中挤出来,拉住清子的手,几乎哭着道:“清子,我要和你一起去北少林寺。你去哪里我也跟到哪里!”
清子赶紧甩开柳灿生咸湿的手,自那恶心一 夜后,清子故意躲着他,但想到今日也许是最后一面,又是肉身舍利入塔的庄重日子,柳灿生傻傻地闹下去会成大笑话。清子于是拉柳灿生到一边,诚恳地道:“灿生,我去北少林寺还是做和尚。你该回家继承财产,娶妻生子,平安过一生比什么都强。”
柳灿生就是不依,死命拽着清子衣袖。清子恼了,用力把柳灿生推倒,虚伪地正声道:“方丈证得无上正等正觉,得道成佛之日,你不要无理取闹!”两个护法僧人将柳灿生架走了。
清子后来想想,柳灿生算是被自己骗到南少林寺,平日吃穿用度也没少从他那拿。清子交代颜如玉,帮柳灿生订回乡的马车位,与同乡一起回去,他记起柳灿生说过怕陌生人,怕一个人上路回乡。清子觉得不再亏欠柳灿生,他讨厌欠人什么,往往做一点小事便觉得还给人家。
僧人办理官凭路引并未遇到秦仲允刁难,众僧筹备到九月份,台风天最不频繁时节上路。师兄弟多已还俗,只有留寺的邵平来送清子。邵平居然因为清子一番话选择留寺,北上的名额由付瑞顶替。
众僧路过当年那间客栈,许多新僧涌出来喊师兄,神色言语全是羡慕,再得知希施念结身份后更是激动异常,便如当年清子等人一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批新僧入住南少林寺。
清子一行人向北出发,念结感慨闽道之难不亚蜀道。柳灿生追了很长一段路,已分不清东南西北。清子不在,他再回南少林寺也没了意思。他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孩,蹲在路旁,一边抽泣一边在泥地上画着“丁公公”,清子教的游戏。
“一个姓丁的老公公,欠我两个蛋,他说三天还,四天还不还……”
静静地走来两个人站在柳灿生背后看着,其中一人是曹公公。很久,柳灿生才发现背后多了两个人,他很害怕:“曹公公是清子说的朝廷鹰犬,他身边的老公公走路不发声音,泥上没有脚印,这么老了还没死,是人还是鬼?”他扭头惊恐地看着这两人,想跑。
曹公公手掌伸出来,老公公将曹公公止住,在法会上飞扬跋扈的曹公公唯诺站到一旁。
老公公慈爱地摸起柳灿生的脸蛋,尖锐的声音说道:“你别怕,我就是你画上的丁公公,可我没有欠你两个蛋呀!”一边说着,一边端详起柳灿生藏在裤子中的两个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