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她生活的世界（六）
那年七月，朕便与清荷完婚。
半个月后，两名侧妃便被抬进了东宫，一位是之前皇后看中的那位赵家小姐赵婧婷，另一位是父皇让朕自己挑选的，名唤孙苏兰，是个秀才的女儿。
赵婧婷是个才气过人的女子，她美丽淡雅，端庄高贵，才华横溢，但却也心高气傲，并不是个好相处的。
对朕而言是这样，对清荷而言更是这样。她对清荷总是颇为不满，但却又谨遵仪礼，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再加上清荷又是个软性子，不喜欢为难别人，便自己刻意地避开赵婧婷，少有相见的时机。
所以这两个侧妃中，朕更为喜欢孙苏兰。她虽然没有什么才情，但胜在温婉老实，一直都谨小慎微，不做逾越之事。
再加上孙家无权无势，能做个太子侧妃，以后做个妃子，已经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她自然也不会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
甚至就算是她有了别的心思，清荷的背后是世代为将、战功显赫的元家，是孙苏兰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可以说，清荷想要拿捏她，简直易如反掌。
而这大概是朕最后能为清荷做的。赵婧婷入东宫并非朕的本意，那么朕也就只能再给她找一个好掌控的侧妃，以便于她管理东宫。
清荷刚嫁进来的的时候，确实过了一段温馨岁月。大概是因为父皇那一巴掌的缘故，皇后从没有刁难过清荷，只是日日让过去问安，时不时让她陪在身边伺候着，就如同寻常人家的婆母对待儿媳一样。
清荷也不曾抱怨，她永远都是微笑着，聆听着皇后的训话，替皇后布膳，陪她在御花园里散步，温婉如初，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母后也很是喜欢清荷，在她第一次见到清荷的时候，便把自己的陪嫁手镯送给了清荷。
母后出身不高，后面是靠着生养了朕和妹妹，才慢慢到了贵妃的位子，陪嫁的东西并不多，这镯子虽说成色一般，但却是她最稀罕的物件。
把镯子送给清荷，足以见得她对清荷的疼惜。
临安也十分喜欢清荷这个新嫂嫂，每次都缠着清荷，让清荷陪她一起玩闹，自己得的一些小玩意儿，也会拿出来和清荷分享。
每一次朕和母后坐在桃树下，看着清荷和临安的嬉笑声，心底都洋溢着一种幸福。这安静的未央宫，似乎也不再沉闷，反而变成了世外桃源。
只是，从进入东宫开始，清荷便开始变得郁郁寡欢，不复以前的活泼开朗，即便是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安安静静，沉默不语。
朕想过许久，问过多次，可她依旧是什么都不说，只说宫里规矩多，怕坏了规矩。
当时朕只觉得她是在埋怨朕欺骗了她这么久，没有从一开始就告诉她自己是太子，等到朕明白过来之后，已经太晚太晚。
变故发生在第二年的春日，那时候清荷已经有了身孕，身子不便，多数时候都是母后带着临安一起过来看她。
而皇后则是许久未见，再一次被父皇警告后，皇后再没刁难过清荷，甚至都没来过东宫和未央宫。之前选择太子妃时的不和，似乎都只是这一切的一个小插曲。
朕是真的以为，皇后已经彻底改变了过来，毕竟她无儿无女，和娘家势同水火，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父皇的宠爱。自然而然，她也不会不顾及父皇的态度。
可皇后她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母后在宫中没有多少势力，但朕毕竟当了多年的太子，身边近身伺候的，都是那些从一开始跟着朕的老人，以及清荷的陪嫁丫鬟。
这些人老实本分，家里都还有亲人，若是真敢做出什么事来，那下场可想而知。
只是朕没想到，朕可以用他们的家人相威胁，皇后也可以使用同样的手段。当临安腹痛不止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朕正陪着清荷，看着她日益明显的小腹，想象着孩子出生后的画面。
这是朕的长子，也是朕的嫡长子，大俞未来的皇帝。
“太子殿下，贵妃娘娘请您过去。”
青灵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喘着粗气，神色慌张。
“怎么呢？”
清荷挽着朕的胳膊，慢慢站起身来，眉头微蹙，疑惑地看着青灵。
“太子殿下，十一公主回去后就突然腹痛难忍，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青灵的眼神中满是恐惧，声音轻微颤抖，彷徨间，朕仿佛看见了当初馨儿疼得满地打滚的场景。
朕转头看向一旁吃剩下的绿豆糕，原本满满的一盘现在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一些碎屑。
那是父皇今日派人送来的，说是心疼清荷怀着身孕，特地送来给她吃的。
只是清荷因为怀孕难受，吃不下这些甜腻腻的东西，而恰好临安喜欢
父皇送来的，养心殿的人送来的，这个时候，皇后应该和父皇在一起。
朕一怔，是朕大意了。但在那一刻，朕不知道这件事父皇到底知道多少，甚至朕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谋划的。
朕的内心再一次被恐惧所笼罩，那消失了十多年的寒意，再一次将朕包裹，如坠冰窖。
“宁奕。”
清荷明显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她吓得一下抓住了朕的胳膊，身子微微颤抖。
她是个聪明人，此时此刻肯定都已经明白了过来，知道这件事是冲着她来的。
“太子殿下，您现在快过去吧！”青灵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抽泣起来，“贵妃娘娘担心小公主可能”
青灵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朕已经明白了过来。那种惶恐不安的情绪再一次袭上心头，朕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宁奕。”
清荷的声音里带着一些惶恐，她眉头紧蹙，惴惴不安地看着朕。
“清荷别怕，”朕回过头去，叹息一声，“你放心，本宫去看看就回来。”
“宁奕。”
清荷拉着朕的衣袖，身子微微发颤。
朕明白她的恐惧，她出生元家，是元氏夫妇的掌上明珠，自然没遭遇过这些。
“太子殿下，若是再不去，恐怕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青灵在一旁催促道。
“宁奕，你小心一点，”清荷慢慢放下了手，她微微笑了笑，故作镇定，“我等你回来。”
“好。”
等朕到未央宫的时候，太医院的太医都已经到了。
甚至就连父皇和皇后，也都来到了未央宫中。
父皇眉头紧皱，坐在未央宫的院子里，神色凝重。大概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这些年来，父皇日渐心软，竟然也开始关心起自己的儿女来。
而皇后也是一脸的哀伤，她静静地站在父皇身后，见到朕过来了，才抬起头看了朕一眼。
那满树的桃花在此刻看上去是那么的刺眼。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朕走上前，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父皇没有说话，皇后也没有说话，他们也没有让朕免礼，朕便只能这样老老实实跪着。
“啊——”
临安的惨叫声从殿内传来，随后便是母后一声声凄惨的喊叫。
“馨儿，馨儿，我的馨儿。”
朕跪在外面，脑海里都是当年妹妹亡故时的场景。同样的手段，同样的情形再一次出现在了朕的面前。
只不过皇后的手腕又高明了许多，她知道让养心殿的公公将糕点送来，以打消朕的担忧；她知道使用慢性毒药，以防止其中一个人中毒后，其他人便不会再碰那东西。
朕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坐在上面的父皇和皇后，父皇眉头紧蹙，脸色中带着一丝不悦。皇后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内疚，只是朕不知道她是在心疼临安，还是想起了那个命丧她手的三岁孩童。
“馨儿，你坚持一下，哥哥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母后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又悲伤，又着急，一声又一声的。
宛如那一晚。
“宁奕，你快进去吧！”
父皇可算想起了朕，他抬头看向朕，叹息一声后又摇了摇头。
“看你做的好事。”
朕进入殿内的时候，父皇的声音再一次从背后传来。朕不知道皇后当时是什么心情，又是什么神色，但朕明白，当初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再一次回来了。
而且她比之前更有手腕，更有心机。
“馨儿，馨儿。”
朕一进去便瞧见母后跪在地上，死死地握住临安的手，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但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朕愣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生怕这一个馨儿也死在朕的面前。
说到底，她们都是替朕挡刀的。
“太子殿下。”
母后听到宫女的声音，赶紧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朕，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
“馨儿，哥哥到了，哥哥到了，馨儿。”
母后转头看向临安，将她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但临安疼痛难忍，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母后的声音。
“馨儿怎么回事？”
朕拦住旁边一个年轻太医，压着声音质问道。
“十一公主并无大碍。”太医朝着朕鞠了一躬，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疼得这么厉害，怎么会并无大碍？”
朕反驳道，那一刻朕只觉得他是皇后的人，是收了皇后的钱，特意来混淆视听，或是为了拖死临安，又或是为了给皇后脱罪的。
“那药并不是害人性命的，”太医见状赶紧解释道，“只是活血一类的药物，十一公主年纪小，吃得又多了，所以才会难受。”
朕一愣，一股寒意涌上朕的心头。
“那可有什么作用？”
“十一公主这一生大概是很难有孕，”太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见朕死死地盯着他，他又加了一句，“不过十一公主身份尊贵，又有皇上和太子的照佛，定然会顺遂一生的。”
此生顺遂？呵。
临安一出生便没了生母，如今又被皇后迫害，难受成这样，居然还能说得上此生顺遂？
“那若是身怀六甲的女子吃了这药？”
朕追问道。
“若是怀孕的女子吃了这药，轻则流产，并且严重损伤身体，重则，重则”
“你说啊！”
朕怒吼道，也不管外面的父皇和皇后会不会听见，依旧死死地抓着太医的胳膊，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哥哥。”
朕最终没有得到太医的回答，临安的声音从朕的身后传来。
“馨儿乖，哥哥在了，哥哥在了。”
朕一下冲到馨儿的床前，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安抚着她的情绪。
“哥哥，哥哥，哥哥。”
临安看着朕，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话语，一旁的母后早已经是泣不成声。
“是母妃没本事，是母妃没本事，母妃没本事，没有保护好你。”
“馨儿乖，馨儿别怕，太医说了，馨儿你没什么问题，只是吃多了些，胀气了，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朕抚摸着馨儿的小脑袋，强行挤出一个微笑，喃喃道。
“馨儿乖，馨儿不怕，哥哥也不哭。”
临安小声说道，但很快她就再一次被疼痛所折磨，小手紧紧地握着朕的手，绝望地哭喊着。
“疼，馨儿疼。”
而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馨儿，看着她痛哭流涕，看着她在床上滚来滚去，看着用那期盼的眼神看向朕。
朕只能重复一句：
“馨儿乖，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好了。”
临安整整哭喊了一个晚上，直到东边的天空已经有了一抹朝阳，她才缓缓睡去。
父皇和皇后早已经回了养心殿休息，只留下了一院子太医，和一些奇珍异宝充当安抚。大概在他的眼里，哪怕再怎么疼惜这个女儿，临安还是没有休息重要。
“你记住，本宫的馨儿是因为你才遭此横祸。”
“你可得记住她今日的苦难，这是你欠她的。”
母后坐在临安的床前，头也不抬地说道。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面露疲态，憔悴不已
“儿臣记住了。”
朕朝着母后行了一个礼，心里暗自记住了这件事，默默发誓要守护好清荷，不能让她再遭遇这样的事。
可朕依旧没有做到，是朕对不起清荷，对不起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