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她生活的世界（七）
清荷的那个孩子最终还是没有保住。
即便在那晚之后，朕几乎都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清荷的每一份饮食都派人看着，那些后面来东宫的人，都不得触碰。
即便是这样，他们还是成功了。
下毒的是一个从朕记事开始便跟着朕的嬷嬷，当那个人被查出来的时候，朕简直不敢相信，一遍又一遍地问她，问她是不是被冤枉的。
“是奴婢。”
她抬起头看向朕，眼神淡然而平静。
她再没有说话，眼神中的那种决然彻底打破了朕的幻想。朕跌倒在地，眼看着她被慎刑司的侍卫架走。
朕一直以为这位嬷嬷真的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无儿无女，将朕视为己出。现在看来，不知道是哪门子的谎言，她背后的皇后，又到底给出了什么条件，才让她同意了毒害太子妃这种事。
朕没想到，这一切居然都在皇后的掌控之中。
“啊——”
清荷的惨叫声从殿内传出，朕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宫人从殿内跑出来，倒出一盆盆血水，又端进去一盆盆新的热水。
太医来的时候说过了，这药物远比上一次的药效厉害，清荷和孩子性命堪忧。
朕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可能会失去清荷的恐惧，将朕裹挟，让朕甚至都难以呼吸。
“啊——”
“清荷。”
朕无心再理会那个嬷嬷，只是趴在窗户上，拍打着窗户，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清荷的名字。
但却没有半点回复。朕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只恨自己没用，居然还是没能保护好她。
“清荷，清荷。”
“啊——”
“太子妃，您省点力气，还要留着生孩子了。”
稳婆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夹杂在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淆着朕的听觉，让朕不知所措。
清荷没有回答，甚至连叫声都慢慢消失，只留下了急促的喘息声，诉说着她的痛苦。
“清荷，清荷，你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
朕对此无能为力，甚至按照大俞的规矩，除非是清荷发生意外，朕都没资格进去那里屋。
那时的朕也从未想过逾越这个规矩。
“啊——”
听着清荷的声音，听着她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朕的身子渐渐没了力气，缓缓跪在地上，哽咽着，声音也小了下来。
“清荷，清荷”
“啊——”
又是一声惨叫。伴随着惨叫声，一个嬷嬷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样？清荷怎么样呢？”
朕赶紧上去问道。
“太子妃的情况很危险，太医已经扎了针灸，”那嬷嬷是清荷的陪嫁嬷嬷，从小看着清荷长大的，几乎将清荷视为己出，“太子殿下还是派人去通知夫人吧！”
朕如五雷轰顶，还好祁明搀扶着，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啊——”
“太子殿下快派人去，快去。”
那嬷嬷再次说道，说完她便又转身回到了房间里。
清荷就这样疼了一天一夜，最后生下来一个成型的男婴。
只是因为拖得实在太久，孩子早已经死在了腹中。
朕看着那青得发紫的婴儿，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
世事无常，他若是活着，那便是朕的嫡长子，未来的太子，大俞的皇帝。
而今，朕也只能看着他小小的身躯被放在一个小匣子里，安安静静的，宛如熟睡一般。
元夫人也早已经到了东宫，此刻正守在清荷身边，替她擦拭干净身上的汗渍。双手紧握住她纤细又苍白的手，忍着泪，无声叹息。
折腾了这么久，清荷早已经疲惫不堪，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好在太医看过了，清荷这次虽说伤着了身子，但并无性命之忧。或许以后我们可能不会有孩子，但至少她的命是保住了。
这样就足够了。
皇后是第二日清晨就到了的，她跟在父皇身后，眼圈一片青黑，面露疲态，似乎是真的担心清荷的身子。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起来吧！”
父皇平静地说道，他已经老了，就连说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带着些许的疲惫。他身边伺候的大太监赶紧给他端了一把太师椅，待他坐下后，再一次缓缓开口：
“清荷情况如何？”
这是问太医院院正的。
“太子妃情况稳定，并无性命之忧。”太医院院正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说道，“只是那个孩子没保住。”
皇后立马露出了悲伤的神情，她低着头，眼神中带着十足的难过，几乎就要挤出几滴泪来。
“可惜啊！这本该是皇上第一个孙辈的。”皇后说着，伸手擦了擦眼角，“臣妾都给他备好了衣服，做好了玩具的。”
说完，皇后又叹息一声，然后抬起头来看向朕，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转瞬即逝。
“那清荷的身子可还好？本宫那里还有一些上好的补品，不如全送来东宫，给清荷养养身子。”
“清荷年轻，说不定过几个月又有喜了。”
朕看着她那得意的模样，心里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毕竟她是皇后，朕只是太子，只要父皇不下令，朕便拿她没辙。
“太子妃这次伤了根本，大概这几年都不会有孩子了。”
太医院院正再一次补充道。
父皇的脸色极为难看，沉默半响后，他缓缓开口：
“清荷这次受苦了，着内务府挑选些器物来，全当朕的心意。”
父皇的话音刚落，皇后便站起身来，走到身后的宫女旁边，掀开了盖在上面的红布。
里面赫然是一个人头，正是那个下毒的嬷嬷的。
朕一愣。
“这嬷嬷太不讲规矩了，竟然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来。”
皇后说完，又露出了自责的神情。
“真没想到，居然还是我们杨家出来的。”
朕握紧了拳头，死死地盯着她。
“不过本宫现在知道了，就留不得他们了，”皇后微微一笑，随即又露出了那愧疚的神色，“这是她的人头，至于她的那些儿女，也都已经押进慎刑司里，杖毙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那嬷嬷原本就是皇后安插在朕身边的眼线。只可惜这么多年朕都被蒙在鼓里，害了清荷。
“这件事，本宫也有责任，”皇后说着，慢慢跪在了父皇身边，“是臣妾没有管束好下人，害了太子妃，还请皇上赐罪。”
父皇没有说话，他看了看朕，又回头看了一眼皇后，叹息一声。
“罢了，你也是不知情。”父皇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等下再让内务府送些东西去元家，以示安抚。”
“等清荷好了，让她来朕的私库里看看，看中什么都给她。”
皇后听到这些话，立马朝着朕笑了笑，十分得意。
“父皇。”
“这个孩子是你的嫡长子，就按照皇太子的规格下葬吧！”
父皇说完便站起身来，朝着宫门口走去。
“朕乏了，起驾回宫。”
凌珺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后。
在痛失第一个孩子后，清荷变得更加郁郁寡欢，整日闷在自己房里，不问世事，就连太子妃该做的事，也全都交给了侧妃孙氏处理。
甚至就连朕专门为她种植的莲花，她也不再在意。菡萏开了一年又一年，花开花谢，她都不曾在意，只是一个人闷在房里，看着那些做好的小衣服，沉默不语。
而这段时间，也是皇后最为疯狂的时日，她不曾再出面为难过清荷，却借着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名头，塞了一个又一个女人进入东宫。
她们一个接一个地遇喜，但大部分孩子都没能平安降生，就算是生下来的，也几乎没有活到三岁的。
只是朕并不在意这些孩子，就像朕并不在意他们的生母一样，在朕的眼里，唯一在乎的便是清荷，以及她的孩子们。
过了许久许久，朕才明白，朕只是自以为深情而已。朕时常回想起那段往事，思考着当时的清荷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她成长在人人平等的年代里，但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世界对女性的物化。
她不是不懂这一切，相反她都懂，她明白时代的局限，所以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指责朕，指责这个世界，但却接受不了，又无法改变。
这或许才是她痛苦的根源。
那段日子里，清荷日渐瘦削，脸上再没了当初做姑娘时的红润。她整个人都如同秋风中的莲花一般，形容槁枯，没有半点生机。
而这其中最高兴的当属皇后，每一次见到清荷，她都会问一问她的状况，然后又以各种理由，送上新的美人。
当初她选中的林氏，她的娘家侄女，还有沛国公府的女儿邵氏，老太师的孙女张氏，陆陆续续入了东宫，当了良娣。
至于其他那些侍妾，更是数不胜数，偶尔有几个香消玉殒，转眼间就又有新人被送了进来，连朕都记不清了。
而这种事，即便在寻常士族中都是常事，朝臣自然也不会说些什么，而父皇更是高兴，叮嘱朕要雨露均沾。
甚至就连朕，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凌珺出生的时候，这些人斗得最厉害，一个二个的都盯着清荷的肚子，害怕她生下个儿子，从此自己的孩子便没了当太子的机会。
东宫里有这些妃嫔盯着，外面有皇后防着。就因为这件事，清荷接连被吓病了两次，后面直接关了院子，卧病十月，凌珺才得以平安降生。
是个女儿，也幸亏是个女儿。
凌珺的到来让清荷的日子有了色彩。她乖巧可爱，安静听话，很少哭闹，终是朝着所有人笑。
清荷抱着她的时候，她笑。
朕抱着她的时候，她笑。
父皇抱着她的时候，她笑。
母后抱着她的时候，她笑。
临安抱着她的时候，她也笑。
甚至就连皇后抱着她的时候，她也一样乐呵呵地笑着，伸手抚摸皇后的脸颊，完全没有半点敌意。
凌珺的到来，给整个皇宫都带来了欢乐。临安会追着她玩闹，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当姑姑了；母后会抱着她在东宫里面散步，带她看花开花落，看池里的锦鲤游来游去。
凌珺的到来，让清荷也变得开心起来，脸色也有了血色。她时常带着女儿在东宫里散步，放纸鸢，抓蝴蝶。朕每一次在花园里遇见她们，都是远远地便听到了她们母女俩的欢笑声。
“父王。”
每一次，朕都还没走到凌珺跟前，她都能率先发现朕的存在，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朕，嘴里吐出一句咬字不清的“父王”。
清荷听见，也会猛地抬起头来，眼神中带着笑意，温柔地看着朕。
“宁奕，你来了。”
“父王，鱼，鱼，”凌珺跌跌撞撞地朝着朕跑来，一把抱住朕的双腿，“鱼，凌珺想要鱼。”
“凌珺喜欢小金鱼吗？”
朕一把抱起凌珺，温和地笑着，而清荷则站在朕的身旁，看着我们父女俩。
“凌珺，那是乌龟，不是鱼。”
“五龟。”
清荷笑了笑。
“对，乌龟。”
顺着清荷的手指的方向，朕果然看到一只大乌龟正趴在石头上晒太阳。
“五龟，五龟，凌珺喜欢五龟。”
凌珺弹出半边身子，似乎想要去抓住那只大乌龟一般，没过多久，她便发现自己根本够不到。
然后她便可怜兮兮地看向朕。
“清荷，你抱着凌珺。”
朕微笑着看着凌珺，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后便把她递给了清荷。
“宁奕，你想做什么？”清荷接过凌珺，有些担忧地看向朕，“这些事让宫人去做就好，不然皇后知道了，又该怪罪了。”
“无事，凌珺喜欢便好。”
朕说着，挽起了裤腿，脱下了靴子，直接跳进了池子里。
池子水不深，但是那乌龟游得飞快，再加上池底淤泥厚重，朕走到哪儿，水就混到哪儿。
凌珺在上面期盼地看着，那一刻，朕只想替她抓来乌龟，逗她开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摔了两次，全身湿透之后，那只乌龟可算是被朕抓住了。
“凌珺，看，父王厉害不厉害？”
凌珺激动得手舞足蹈，清荷一边拉着女儿，一边看着朕，眼神中尽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