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心战（一）
八月十九。
胭江上的浮尸皆被打捞干净。连日的响晴后, 尸体更易焚烧。苑城百姓依照还有几分担忧，不敢靠近驻扎在苑城外的君三笑的军队，几日后见这支五千余人的队伍未做丝毫扰民之事，连堆积在城外的尸身也被他们处理妥当后渐也放宽心, 偶尔出城打鱼, 去薛玉山砍伐树木堆在院中晾干, 天寒时可用。
“那位君大人似乎与那阉人子孙不同。”城中不少人道。
张敏秀在城墙上见过君三笑也对太守张庆哲道此人气度不凡, 雪白的鬓角给他添了一分睿智, 颇有几分像道门故事中那些深居简出、仙风道骨的圣人。
张庆哲微微蹙眉, 不言不语。
八月二十。
张庆哲请君三笑入苑城, 进太守府夜宴。
交战双方一道赏夜用饭虽不多见，却也不是未曾有先例。
而今正是战时，君三笑贵为厉风北的国师, 在大周地位极高, 先前大周两万余人皆折损在胭江，苑城官员皆以为君三笑绝没有进苑城的胆量。
不想他竟只带了两个侍卫, 卸下所有器械, 带上厚礼前来。他军中将领皆道不可, 疑心有诈, 君三笑却长笑道：身正影不斜，若用心待人, 他人定也会厚待自己。
令苑城人, 更令花翥想不到的是——君三笑戴在身边的两个护卫中竟有一人是女子，名字很是好听, 叫柳绾月。
“柳枝轻绾月华。好名，好名。姑娘的姿容也配得上这如诗如画的名儿。”张庆哲捻须笑道。
柳绾月行了个万福，她行如弱柳扶风, 静若娇花照影，柳眉杏眼，唇上一点朱砂，发间一支蝶恋牡丹金步摇。上着孔雀蓝短衣，下着杏粉色白色蝴蝶绣花裙。纤纤玉足。相貌算不得十足风情，却也令苑城男子不少侧目，短暂忘却手中之事。
知晓君三笑身边一个侍卫是女子、穿着罗裙，花翥也穿上张庆哲为她备下的女儿衣衫，简单绾发，依旧插着眠舟送她的那支白玉珍珠簪。
柳绾月见花翥便花翥行礼道：“小女子柳绾月见过花将军。一早听闻花将军姿容绝色，飞鸟池鱼见之莫不羞惭躲避。举止更若高山雪莲，融雪月光，今日见之，传闻终究只是传闻，世上言语如何说得清姐姐十之一二绝色？”
满口恭维。
却也算不得恭维。
花翥只是好奇。
学武从军的女子，不少身上怎么也有几分强健的筋肉，譬如花翥北地对付蛮族的军阵中那些使用轻弓的女兵，就算不如男子勇武，力气也注意保证她们拉得开轻弓，况且身形灵活，擅长在战场上躲避；譬如谷羽。
有的，譬如刘三花，天生大力，看来与一般女子无差别，力气却远远赛过男人。
还有的，像阮飘飘那样，一声富贵肉，男人拉不动分毫，自然，阮飘飘不从军。
剩下的，譬如她，靠经验、头脑，谋略。
柳绾月这样的，却是头一次见。
旁人自也不信。
有人窃声道：柳绾月这样的女子，难道打得了仗？怕不是营妓，又或者根本就是君三笑养在军中的暖床佳人。
此话不小心被柳绾月听见，她赫然大怒，痛斥说话人是小人中的混账，君大人谦谦君子，怎会做那种恶心行径？
怒骂时，眸中有泪光，一把抹掉，恨意渐生，颇有几分化为豺狼与那些人撕咬到底的决心与狠厉。
花翥帮着柳绾月说话，心中疑惑丛生。
邱香香，柳绾月，还有那些为保护君三笑在天靖城自裁的女子，她们脾性不同，身份不同，行事更有差异，唯有在拼尽全力护佑君三笑一事上无分毫差别。
君三笑与张庆哲一道聊天说笑，陪伴的不少是城中大儒，设宴的是靖国人，做客的是大周人。
花翥身为阳啟人，虽被邀请，却有几分不愿去。她更在意柳绾月聊天，便令贺紫羽以“张敏秀挚友”的身份，作为小辈坐在远处听他们说些什么。
她邀柳绾月去街上看衣料，选发簪、镯子。见她二人，城中男子目光只要落在她们身上便舍不得挪动分毫。
柳绾月泰然自若，说话有礼，举止有度，像大户人家精心养大的娇贵小姐。
她笑道“小妹也曾过过好日子。死在花将军锋刃下的那位将军也曾得唤小妹一声‘小姐’。”
“那——”
柳绾月轻笑道：“如此乱世，又有几人可自保？家中长辈一足踏错，其余人便万劫不复。小妹被卖入秦楼的第一日便被一疯狗样的嫖客捆住手脚，蒙住眼睛折腾了一整月，小妹想，总得活着，便熬了下来。有了孩子，又没了。后来被一伙乱兵劫了，若不是君大人……”
“本将与妹妹不过初次相见……”
柳绾月笑意嫣然，说起往日神色坦然，看淡了风起云落，也不在乎坎坷屈辱。那目光像茵蕤，也像牟齐儿，与所有从逆境与屈辱的泥潭中抽身的女人相同，又与她们不同。
那是被人倾心且又倾心对方的眼神。
而那个人，是君三笑。
“听闻您是君大人的师妹。君大人那般人物，其师妹自然是好人。而今虽说阵营不同，却不过是各为其士。君大人时常说总不能因浮云一般的荣华枉顾念师门情义。”
花翥见柳绾月的笑容比中秋的月还要皎洁迷人，一时恍惚。
怀疑起自己的怀疑可是有错。
一个被这么多女人挂在心上的男人，有几许的可能是最极致的恶人？
试探道：“妹妹既已想明白，为何不自荐为师兄的枕边人？师兄既愿意留妹妹在身边，想必也不太在乎——”
“姐姐胡说了。君大人那般人物如何会做出对不住夫人的事。”她笑着，脸颊含羞，神情楚楚动人。“可，举止方正却管不住心里微澜。发之于情，止之于礼。这便足够。”
花翥听着，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在梦中听人呓语，还是身边在梦中诉说真心。
开宴。
螃蟹依旧是士流。
君三笑小心剥蟹，剥出蟹肉蟹膏堆在小碟中，再递给身边的柳绾月。引得众人啧啧，众人知晓君三与柳绾月清清白白，更道此人着实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真君子。
贺紫羽有学有样，帮花翥剥蟹，蟹黄蟹腮混在一处。
花翥看不过，帮他剥了两只。
眠舟在睡，他知晓君三笑来了，只避而不见。他道自己自幼便不知如何与君三笑相处，两人若在一处便觉浑身不悦意，索性不见。
“鹏鹏觉得此人如何？”她细声问。
贺紫羽只道好人。
“为何？”
“他成亲了，不会与鹏鹏抢姐姐。”
花翥面上一沉。
贺紫羽见她生气，脖子一缩，道众人皆说君三笑天下第一的君子，连伙房、门房，墙角下的乞丐都说他是一等一的好人。
“可连姐姐这样的好人，连邢丰爷爷那样的好将军，连馨娘娘那样的好姐姐都有坏人说闲话，有坏人责骂。为何他竟无一人责备。”
花翥将新剥的蟹放在贺紫羽面前的小碟中，沉默不言。
夜宴欢喜融融。
宴毕。
见尚有时间，君三笑与花翥坐在太守府院中闲聊，张庆哲作陪。
一夜，所有人皆知晓花翥与君三笑是同门师兄妹。“师妹入师门晚，此回竟是头一次相见。”君三笑抬眼，那始终沉默不语的侍卫陈舟从怀中摸出一锦盒交给花翥。
此为见面礼。
锦盒中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照亮一小片天地，光微微泛着蓝，可说风雅，也可言渗人。
张敏秀依照君三笑的要求将夜明珠摩挲片刻，那蓝像是燃烧了一般，可与天上繁星争艳。
花翥短暂恍惚。
那日她依照东方煜的要求杀了刘大公公。刘大公公房中也有一颗这样的夜明珠，刘大公公揽着她，教她摩挲夜明珠。
而后她杀了他。
踩着他的血从深黑的夜走向光明。
那颗夜明珠被丢在了哪里？
花翥记不得了。
君三笑道这珠子是厉风北赐给他的。战事起后，猜想总有一日会遇见小师妹，便始终带在身边。
“明珠赠佳人。”君三笑道。
花翥谢过，小心接过，却又见那垫在夜明珠下的竟是一块瓷片，有些像当年她被当做狗拴在刘大公公门前时吃饭用的碗，瓷片的一侧有些许干涩的红，似乎是凝固的血。
张庆哲笑问为何下面是残破瓷片。
君三笑沉思片许，似若才想起般，道将此物赐给他时，厉风北讲了个故事。
“此瓷片与明珠出自同一只蚌。紧密纠缠，舍不得离开分毫。捕捞出此物的渔夫将此事说出，便有读书人就此事写了一个故事，名为《隔世欢》。讲的是一富家小姐与穷苦少爷几经波折依旧不得得偿所愿，一道投江，一人化作珍珠，一人化作瓷片，蚌壳为天地，生死不相分离。”
“本官昨年便曾见过《隔世欢》的戏本子。不想竟有此段渊源。”
君三笑颔首，复又将夜明珠送给花翥，道明珠配佳人。“可惜，未曾见到二师弟。”
花翥小心接过，问起眠舟小时候是何模样。
“不说话，任何事，一学便会。”君三笑忽又道：“明日师兄在军中设宴，请小师妹与二师弟一道前来，不知两位可愿屈尊？”
“师兄言重了。同门师兄妹，何来‘屈尊’？”
事情这便定了。
夜沉沉的。
花翥坐在屋中，搓亮夜明珠。眠舟被光困扰，从屋梁上跳下，塞给花翥一把不知从何处摘的红果子。“吃。好吃。”
“谢师兄。”
眠舟指着夜明珠：“这阴恻恻的鬼东西从何而来？”
花翥小口吃着眠舟给的果子。“师兄，你记忆中，头一次见到大师兄他是什么模样？喜欢什么？”
眠舟抱着剑想了许久，摇头，道：“忘了。”
“他小时候的事。可记得？”
“听话，乖巧，师父总说有天赋，嘴巴甜，师父总让他买东西，剩下的钱全给他。”别的，依旧记不得。
花翥不再追问。
目光落在夜明珠上，只觉一阵阴寒。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打仗哈~~不用手打仗
这一章这么晚更新，一个是卡，这一个章节要写是容易的，但要写好很难。
一个是这几天吧……在排练……不想提，这几天的所有事情一提都是气，昨晚还一时手滑把脚弄伤了，别问我为啥手滑结果用刀割伤了脚……说起来都是泪……
结果，狠狠痛了一场，反倒想明白了呢~哈哈~
这伤也好玩，本以为没啥，今天直到下午都没啥，结果现在肿了？！话说为啥会现在肿？明天一天都没空，再不好后天老老实实去医院……泪，不想去……
老规矩，之后多更一点儿。
本书的更新规律——偶尔几天不更，偶尔一天更几天的……】感谢在2021-09-22 22:39:00~2021-09-26 22:3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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