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心战(二)
花翥身着男子衣衫与眠舟一同进大周军中赴宴。
在营门处被昨日随同君三笑前来赴宴的侍卫陈舟要求卸下所有兵器。“君大人入靖国未带任何武器, 花将军入我军营寨也不应带任何武器。还是,花将军害怕?”他阴沉的面上露出的笑像是寒冬时分被冻得僵黑的花枝。
花翥立刻取下随身佩刀。
眠舟也懒洋洋丢下两把军刀。
陈舟带二人前往君三笑的军帐。
军帐中点着熏香,香味清淡,像杨柳依依之日摇着折扇穿过小巷的清隽公子。军帐摆放着书案, 君三笑身着深松绿直裰, 头戴纶巾, 挥毫泼墨。
柳绾月在他身边帮他铺纸磨墨, 侧身, 微微歪着头, 眼中满是欣赏, 竟是不曾留意二人已到,闻士兵通报,惊觉被打搅, 面露不悦。
微抬头, 君三笑颔首。笑言给他点时间。
他写的是前朝大书法家颜沛的《丰林碑》。东方煜曾道颜沛的字太过方正,写得极好, 却又有几分无趣。
唐道却分外喜欢, 幼年一直临写, 而今字体自成风格, 细看却也可见颜沛的影子。
“师父当年最不喜颜沛。师父的字狂放而缭乱,偶写楷体, 笔锋犀利, 端正中藏着嚣张。”君三笑将写好的字交给柳绾月,亲手铺开一张纸, 邀眠舟写一张。
眠舟不言,接过随手一写。柳绾月本有几分不屑,后渐惊讶, 眸中有艳羡之意。
“公子这字自成一派,嚣张跋扈。”她微微侧头,欲评,却不知如何开口。
君三笑大笑道,眠舟书画师承徐若景,自是极好。不像他,徐若景当年在东方煜的住处住了许久,却连一个字都不曾指导他。
徐若景的名号柳绾月听过,对眠舟生了三分羡慕,对君三笑生出十分佩服。“素闻徐若景脾性古怪,君大人秉性率直,大抵如此反而入不得他之眼。”
花翥听着,微蹙眉。
不言不语。
宴已备好。
五菜一汤。
蒸得红彤彤的螃蟹个头肥大。
君三笑盛情邀请。“昨日在太守府吃过,很是喜欢。故今日令人从胭江中打捞了几只。师妹常年在北地,即便得空吃从蓉州带来的螃蟹,终究不新鲜。”
花翥笑着谢过。
拿起一只蟹。
用筷子撬开,满膏。
面不改色吃下,照样与君三笑把酒言欢。
酒是菊花酿。
“到了当地总得喝特有之酒。譬如小师妹在雁渡,也会喝桃花酿。”
“那是自然。”花翥不动声色,心里微微紧,却又被自己劝慰着舒缓了几分。“大师兄可喝过北蛮的马奶酒与羊奶酒?西蛮的酒用一种被称做青稞的植物酿造的青稞酒?浓烈又野性,像高原的日光。”
“待将来攻占阳啟,自有机会品尝。”
“大师兄说话倒也不避讳。”
君三笑反而长笑,笑言三国纷争,群雄逐鹿,任谁不想斩获天下?遮遮掩掩又岂是君子所为?
“师兄倒是坦诚。”花翥举杯,敬君三笑。
眠舟只吃,一言不发,吃累了,靠在花翥腿上,睡了。
“二师弟这般行事,小师妹不觉德行有失?”
“二师兄脾性烂漫。靠在小妹身上与靠在顽石、树木上无任何区别。倒有个词是淫者见淫。”
柳绾月蹙眉,面有怒意。
君三笑制止她,令她回房。
军帐中只剩他们师兄妹三人,说话做事便容易许多。
“小妹有一事不解。师兄来那日披麻戴孝,军中人人缟素。小妹本以为师兄如此是为祭奠那董让,后见大师兄处置董让麾下士兵毫不留情,便猜想错了。不知——”
闻言,君三笑竟是红了眼眶,道他那日祭奠的是他娘子的二哥,那人从军作战只为立下汗马功劳,不想竟因水土不服死在来双城的路上。尸身已被他差人送回永安城,而他令全军缟素,只为祭奠这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将军。
“大师兄果真如众人所言,重情义。”
“当年初到永安城,颇受妻家照顾。自要全力相报。”
“大师兄这般重情,为何当年师父过世不来祭奠?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
君三笑的眼眶又红了几分,泪才漫出,又被他压下。“小师妹,你我身处不同阵营……”他欲言又止,满满心事。
“故而,大师兄令人挖了师父的坟并将尸骨移走?”
“为兄不过想要师父在自己身边,以便祭奠。”
“原来如此。”
“小师妹若想祭奠,来大周便可。”君三笑眼角微微垂下,竟有一分慈眉善目之感。他漫不经心,像与故友闲聊,与花翥说起雁翎服,说起夏闲影,说起夏闲影三番修改的戏本子上的许多细节。
花翥才被摁压进腹中的心乱重新腾起。
寒意爬上五脏六腑,肉身,精神似乎皆被缓缓冻住。
君三笑——
此人做事,滴水不漏,在云淡风轻的气度下,在温润如水的言语中,朝她一次又一次出击。
林安默给她与夏闲影带蓉州的螃蟹之事,怕是连林安默自己都忘了。君三笑却知晓。雁翎服,戏本子,玉蝉,他也知晓。
十六那夜张庆哲大宴宾客,曾特别强调,此蟹来自澜水而非胭江,胭江才经历大战,江中多尸,鱼蟹会吃。君三笑却强调,蟹来自胭江。
他坦然承认为何全军缟素,言语间不将那几乎被双城杀光的董让及其麾下士兵放在心上分毫。漫不经心告诉她——不过两万人,他全然不在意。
为何不在意——有援军,比这两万人多出许多的援军。
他坦然承认是自己挖了东方煜的坟,也不问花翥可有证据。至于缘由,不过是拳拳之心。
另有昨日的夜明珠与瓷片,他言语间不提花翥当年在永安城之事,却又布下疑点,用眼神旁敲侧击。
所谓的夜明珠与瓷片的戏本子是昨年之物,正巧与昨年玉蝉之事有了联系。
他根本知晓一切,故而说她不干净。
笑话她当年不过是一只狗。
攻心。
用水一般的柔。
而水,无坚不摧。
花翥有几分乱了。
她对此人知之甚少,此番是花翥第二回与他谈天。
根据过往得出的推断像个水泡,湮灭在众人“谦谦君子”的浪潮下。
君三笑早在一年前、甚至更久便将她里里外外研究得透彻。邱香香,蔡岳,还有那些在天靖城自裁的女子皆是他的眼线,可花翥生出几分恐惧,忧心自己并未将君三笑藏在天靖城的势力拔干净。
眠舟忽坐起,打着哈欠问君三笑,东方煜的棺材中究竟有什么。
君三笑长叹:“人死,还剩何物?”
“腐败肮脏,羞惭可笑。”
“自然。”
“大师兄既敬重师父,为何用这种言辞形容师父的遗骸。”
微微眯眼,君三笑拿起始终放在身边的铁扇。“唰——”打开。“人死,皆为肮脏腐败之物,你我也未能免俗。”
眠舟颔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盒,轻轻搁在桌上。道是送给君三笑的婚礼贺礼。
见君三笑不开,拿过,打开。
盒中是一块足有婴儿拳头那么大的黑色——
花翥蹙眉,她不认识,甚至过去连见也未曾见过。
此物若珍珠一般圆润,却是通体黑色。分明黑得像无星无月的夜,但若拿起对着阳光,便可见其内部细密精致的羽毛花纹。
君三笑眸光终于变了,不再坦然。
似乎添了一丝愤怒。
神情瞬息万变,僵着手收下贺礼,僵着声音道了一句多谢。
眠舟泰然自若,见花翥不认识,便对她道此物也是水玉(水晶)。普通式样的黑色水玉中原已极其少见,这等成色的怕是连永安皇宫都拿不出。
早年他外祖父有不少海船,时常出海四处购买中原不得见的奇珍异宝。这黑色水玉便是其中一件。
末了,又侧头对花翥道:“最好的留给你。”
又絮絮叨叨说起最好的那件是簪子、镯子、颈环,步摇,是当年外祖父给他娘备下的嫁妆。“大师兄切莫责怪,那是娘的嫁妆,不可赠与他人的娘子。这黑羽水玉吉利,赠人为好。”
君三笑铁扇摇得更厉害几分。
“师弟这番话——竟像是要与小师妹双宿双飞。不赠他人娘子,便留给自己娘子。”
他神色依旧自如。
只是说话快了些许。
面对揶揄,眠舟只是摆手。
“赠师妹罢了。若送未来娘子,别的全是娘子的。亲爹、亲娘,师傅、还有娘的,所有的都是未来娘子的。”
“啪!”
铁扇重重合上。
花翥有些惊讶。
如此滴水不漏之人——竟会在“财”字上漏出马脚?
她回想起那存放财物的隐蔽之处。那堆积如山的金银玉石,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
眠舟那日说,若她想要,看中什么拿什么便是。不能动的,是他爹娘的旧衣,和他祖父、外祖父给他制作的那些鸦青色的衣裳。
分明最值价的是情,是公输悠留下的那些足可以改天换地的珍贵器具。徐若景也道那些财物若随意流于世间只会令造成混乱。
世人,却只看得见黄金白银、绫罗绸缎。
可笑。
她坐直身子,从君三笑织就的囚笼中脱身,越相信自己一早的判断。
多说无益,再“闲聊”下去,不定何事有被他的言语所困,这便直言来意:“师兄何日退军?”
君三笑揶揄,嘲弄两军尚未开战,花翥便想着退军?
她笑道:“大师兄自己说,君子坦荡荡,这些事此时不说,将来也躲避不开。”
“小师妹认为,为兄在隐瞒何事?”
花翥笑语晏晏:“大师兄,你手中不过这五千人。你根本没有别的军力。北方多骑兵,无水军。此地三条大河,你赢不了的。”
眠舟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歪,继续睡在花翥腿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章】
1、眠舟小可爱是懒,不是傻~~~东方煜不会让小傻子十几岁出师的~~~有些问题他不去思索是懒得想,不是想不明白。
2、小花猪一开始被君三笑拿捏挺正常的……她对这人,真不熟……
3、本章节叫《心战》,其实就是攻心,不会打仗的。感谢在2021-09-26 22:38:44~2021-09-28 11:0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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