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赏月
秋光正好。
战后第三日。
江面上多了不少被泡得鼓鼓胀胀的浮尸。
渔民用白布遮掩口鼻, 划着小船皱眉打捞尸身，喋喋不休道可惜污染了一江好水，一江好鱼。
鱼会食落水人的身躯，但若太多, 鱼已饱, 尸身腐烂, 便会脏了下游之水, 极可能造成瘟疫。
尸在江边堆积, 太阳晒, 火烘烤, 略有几分干后再用火焚烧，城外满是啄食尸体为生的乌鸦，鸟羽斜飞, 昏天黑地。
双城百姓也用白布蒙面遮掩尸气。
未被火焚的尸体恶臭直冲天穹。烧尸的白烟熏得天昏地暗, 比冬日的水雾还要沉重几分。黑色的鸟羽被烧尸的白烟托起，在空中晃晃悠悠。
人皆信乌鸦代表死亡, 代表不吉, 奋力驱赶, 难以捕捉, 却只能拾捡起地上的黑羽，骂骂咧咧。
花翥始终觉得乌鸦的叫声说不上欢喜, 也算不得凄厉。
徐若景曾道乌鸦、秃鹫食腐, 可帮着打扫、清理战场，算来也是好鸟。“小妮子, 你看，小舟儿成日穿着鸦青色，小舟儿是好人, 乌鸦也是好鸟。”
回想徐若景的话，花翥唇角扬起笑。
她不讨厌乌鸦。
董让大军被歼。可董让大军压在城下却不令进攻，为了这支队伍进攻方式与过往有所不同之事似一块顽石沉沉坠在花翥心上。
夺取蓉州可改变战局，杨佑慈推断厉风北带五十万人出战，董让大军不过二万余人。难道尚大军在后？
花翥不敢枉将此事过了。
思虑及此，她更忧心忡忡，不敢随意离开双城。偏偏又急着赶赴士战场。
难以决断，心急如焚时乌鸦闹得天翻地覆，自添了一份不悦。
睡在躺椅上的眠舟听她叹息，立刻睁眼问道：“那为兄把它们杀光？你便可睡个安稳觉。”
“师兄又在胡说。”
满心的烦躁减了几许。
花翥望着窗外，细雨落在院中□□的花苞上。
今日本是中秋之夜，张庆哲约众人赏月，白日天气尚好，不想午后尚且一阵阳光灼热，快入夜时竟然下起了雨。
便将宴会移至次日。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日之筵只为欢庆战场大捷。是否真是中秋之事却也不用在意。”
张庆哲举杯，邀众人同饮。桌上摆着美酒、美食，昨日做的月饼，还有清晨渔民从澜水中捞出的大螃蟹。今日喝的是苑城特有的菊花酿。他边敬酒边道苑城多菊，可惜中秋未到菊花最盛时，待再寒冷几分便连薛玉山上都会开满菊花。
“阳啟花卉中最盛是牡丹，麒州锦花更是其中翘楚。张某早年去过贵国，曾有幸见过一株多色，一花多色的麒州锦。今夜，本官也有奇花请众人观之。”
下人小心翼翼抬来一盆菊。
花丝微微向内卷曲，是极少见的绿色，只有一朵半开。
众人啧啧称赞。
眠舟轻声道，都是花，只因颜色像叶子便改了身价，枫叶被称赞，也不过因叶子的颜色像花。
花翥面色不改，手探入桌下捏了眠舟一把，他便不再多言。
张庆哲复又举杯道河中的螃蟹长势正好。中秋也是吃蟹的好日子，公蟹满膏，母蟹饱籽，新出笼的蟹黄包更是热气腾腾。
“蟹来自澜水，并非胭江。”末了，张庆哲添了一句。
众人知晓他此番话的意思。
胭江满是战死之人浮尸，若这螃蟹出自胭江，想必众人会少几分食兴。
举杯邀月。
举剑撩拨月下花影。
贺紫羽与张敏秀坐在一处，他年岁渐长，长得不太像贺峰，更像他娘。
男孩有几分女相，退去孩童的羞涩，有了几分少年气。立了大功，更是意气风发，引得不少太守府的小丫鬟悄悄看。
张庆哲昨日私下找到花翥，问她贺紫羽可曾订下婚约，若未曾定下，他曾孙女比贺紫羽小四岁。
“这——得展鹏自己决定。”花翥笑道推诿。展鹏，贺紫羽的字，故平日叫他鹏鹏。
时年流转，当年那个小心翼翼藏着小乌龟的幼童也长大了。
有少年，有孩童，夜宴便更添了几分热闹欢喜。
张庆哲言今夜月美、人美，战事毕，世间万物皆生出一分楚楚的欢喜。不如以“螃蟹”为题，赋诗玩乐。
当即提笔——
《庆秋》
素娥独占明夜光，醉卧菊下酒糟香。
年年岁岁秋常在，不敌今夜盼无肠。
太守开了头，苑城官员、儒生不肯落后，皆有所作。
苑城人的矛头很快转向鹭城。鹭城前来赴宴的不过十几人，为首的便是将军黄天行。
黄天行是个武生，听闻以螃蟹为诗，更是抓耳挠腮，喋喋不休道螃蟹好吃便行，再如何称赞，不过是粮食。
鹭城军师见他心急，欲代劳却又被他推开。
“你爷爷的！老子会写！”
这便捏住毛笔洋洋洒洒划拉出一首诗——
《螃蟹好》
螃蟹脚多肉也美，公的多膏母有黄。
最好每日皆是秋，啃个螃蟹娶娘子。
众人欲笑，不敢笑。
苑城一大胆儒生转弯抹角道既用“螃蟹”为题，诗中几次三番出现“螃蟹”一次多少不雅。
黄天行皱眉，道：“你爷爷的！难道老子要说：八爪横行大虫？”
众人大笑。
胆大儒生反而讪讪。
张庆哲笑开，道黄天行此诗看来俗气，但大俗就是大雅，若传出去，普通百姓皆知晓其意，反而流传甚广。
张庆哲的小孙子张敏秀紧随其后，赋诗一首得众人称赞。他与贺紫羽成了好友后更是万事要与贺紫羽争个输赢。自己得了称赞，便撺掇贺紫羽一道赋诗。
花翥本以为成日玩耍的贺紫羽写不出，此番定输。
不想贺紫羽挠了挠头，打了个响指，赋诗道——
《嫦娥》
月上仙子坠繁花，池鱼惭愧鸟羞翥。
最是一年脂膏好，琥珀飘香秋光美。
花翥颔首，她始终忧心贺紫羽成日玩耍，不认真读书，不想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赋诗一首。
虽说这首诗中的“翥”与“美”字如何都压不得韵，虽说贺紫羽平日作文时用词用字远不如唐道，但也有所进步，此诗中还颇有几分孩童“强说愁”的趣味。
抬首，却见众人盯着她，个个欲语还休。
素来闹腾的贺紫羽此刻却不敢看她，连耳根都红透。
张庆哲摁下众人欲脱口而出的话，笑道今夜月光好，花将军怎可免俗。
“自古有乐府诗，有田园诗，有山水诗，也有边塞诗。这螃蟹在从军之人的笔下，定别有一番风味。”
黄天行已赋诗，花翥自无法推迟。
刘三花兴致勃勃铺开纸，谷羽磨墨，花翥沉思片刻皱眉，提笔，仰头望了眼月，落笔写成一首乐府——
《千里》
魑魅横行，魍魉无肠；
血红刃紫，影匿音消。
雁渡江海，凰鸣玉宇；
千里日月，万丈穹苍。
火凤蛰伏，玄晖忍光；
刀劈四海，剑斩八荒。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写罢，花翥面上一热，叹道自己今日所写除了第一句的“无肠”还真是与这螃蟹无任何关联，若要评咏蟹的优劣，她定是最次那个。
心道：下回再参与此种场合，定要将唐道或是夏闲影带上，也有人帮她挡挡。
“不愧是行伍之人，将那大周军比作横行的螃蟹，极好，再横行霸道，螃蟹也不过是个无肠公子。”张庆哲大笑，又道女将军女儿身有此等志气，实属难得。“将军，请。”
一道饮酒，赏月。
角落处，孩童缠着娘亲，闹着要听月宫中的小白兔捣药的故事。
宴罢，众人才记起今夜眠舟未赋诗，眠舟懒得争吵，随手也写了几行。
众人看去，纸上不过十二个字——
月亮好亮，螃蟹好吃，师妹好看。
花翥忍俊不禁。
张庆哲捻须大笑，道眠舟公子才是世间第一通透人，人活一世，也不过为了美景，美食，美人。
他举杯，邀众人痛饮。
“望九州太平，天下再无战事。”
夜宴毕，当夜黄天行便带人回了鹭城。
花翥回住处，贺紫羽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忽然一把将她拉住，也不说话，只与她比身高。
贺紫羽比张敏秀高一些，若与花翥比，尚不到她肩头。
“姐姐，鹏鹏想回北地。”
“为何？”
“军营的哥哥们说，蛮族人吃牛肉，喝牛奶，故而很多都长得比中原人高。鹏鹏想快些长高。”说完，一溜烟跑了。
花翥不多想，她喝了酒，添了几分疲倦。房中暖意微微，眠舟早已在房梁上睡成了一只猫。
月光从窗口坠入。
靠窗的桌上放着一张纸。
眠舟的笔迹。
“杀尽三界黑鸦，佑你耳根清净。”
纸上，有一把乌鸦羽毛。
“师兄真是的……怎就成日与小猫小狗小鸟小鱼过不去？”
口上这般说，花翥却小心收起那张纸。抓起那把羽毛，依旧哭笑不得。
独坐窗前，邀月，敬酒。
她寻思草原今夜是否下了雨，能否见得着月亮。
中秋的第二日，哨兵前来，厉声报又有大军前来！
约有五千余人。
“也是奇怪，这一支军队披麻戴孝，与其说是打仗的，不若说是送葬的。”
花翥站在城楼眺望。
一队兵缓缓前来，军旗上是一个“君”字。
军中所有人披麻戴孝。一辆帐幔、车帘皆为白色的马车缓缓行在其中。
大军在城下驻扎。
一男子从马车走下，长身玉立，气度不凡，眉梢上扬、眼角斜飞，薄唇毫无血色。
长发别处深黑如墨，偏是两鬓雪白，。
披麻戴孝、一身缟素。
那男子手有一合扇。
露出的一只手的手指上带着一个硕大的翡翠指环。
男子微微仰头看着花翥。
那张脸说不上绝美，偏只要朝着你望一眼，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加之行止有度，说话有礼。
应是个儒将。
谦谦君子。
花翥脑中没由来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似乎只有“君子”二字才配得上此人的风貌气度。
眠舟懒洋洋走来立在花翥身边，朝那人望了眼，惊声道：“大师兄？”
花翥抽了一口气，复又仔细看着那人。
大师兄逸归。
而今叫君三笑。
由他带军，故军旗上写着“君”。
君三笑仰头，温柔似水的目光落在花翥面上，微微躬身，算是打了招呼。开扇轻摇，那铁扇看来颇有些分量，在他手中却比纸扇还要轻盈几分。
铁扇掩面，君三笑朝一旁的副将使了个眼色。
浑身缟素的将士押来□□百人，皆是花翥未能抓到的董让麾下的败兵，那些败兵被捆缚住手脚，被人用破布、茅草堵住口。一身缟素的士兵逼着败军跪下。
刀起。
头落。
满地头。
遍处血。
花翥站在城墙上凝视此幕，遍体生寒。
最初见这支大军遍身缟素时她本以为他们在哀悼死去的战友。可君三笑——竟将死里逃生的战友杀得干干净净？！
那，他们在哀悼什么？
难不成是猫哭耗子，为即将被攻破的苑城感到伤悲？
君三笑目中含笑，望着那满地乱滚的项上人头，复又抬头看向花翥，眸光依旧温柔体贴。他对花翥深深行了一礼，唇动，不出声。
他在唤她——小师妹。
一条黑狗窜来叼起一个人头便跑。
乌鸦察觉此处动静，复又围聚。
君三笑长身玉立，举手投足气度不凡。
他说：此战非不得已。若可以，还请苑城太守大人投降，切莫伤了百姓。士兵也是穷苦百姓，何苦咄咄相逼？今日杀的这些士兵死不足惜，其一，他们不顾军法擅自开战；其二，伤了苑城百姓，他必下令将他们诛杀，也算是为苑城受苦受难的百姓出了一口气。
张庆哲只道要与城中百姓商量。从城楼走下，他对花翥道，抛开两军对立，这君三笑贵为大周的国师，颇有几分儒将气度，谦谦君子貌。
“本官一度以为，他们是为苑城披麻戴孝。可细想，似乎不是。”
花翥皱眉。
眠舟正在晒太阳，与君三笑重逢，他说不上欢喜，也无一丝不愿。
君三笑……
谦谦君子？
似乎，真是。
不然，为何那些在阳啟自尽的女人，没有一个不说君三笑的好话。
为何连青悠都说君三笑是个天大的好人，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一话叫《中秋》，写的是中秋节，也刚好是昨天……结果吧，昨天没写完……咳——我就改成了中秋的第二天……哈哈哈~~~
话说这一话又要写诗歌。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在自虐，不管是《相公》还是《帝后》还是这一本，总会遇见自己写诗的场景……偏偏能力有限，只能写个歪诗。亲们凑合看看~~不过鹏鹏的诗还是值得看一眼的~~~（狗头~）
所以我想好了——要不给下一本的男主弄个大字认不得一百个的设定？（狗头~）】感谢在2021-09-22 20:17:15~2021-09-22 22:3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伊迢 8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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