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穿的像是去上坟
当昔日锋锐无匹的剑仙肩上扛上了如山似海的重负,是会永远消沉下去,让自己化作永世不得抬头的负罪者,还是磨砺心智而弥坚,待得需要之时,依旧拔剑光寒十四州?
每一种的可能都是存在的,也是情有可原的。但贺崇文绝不希望眼前的女子泯灭于前一种。
许自在吐出一口浊气:“弟子自会调整,多谢首座长老关爱。”
从主动加入吉光卫、到隐姓埋名卧底泥梨教会,再到如今,这个弟子从未令贺崇文失望过,他信任她自我调整的能力。他又拿起那卷帛书象征性的读着:“这几日老夫与龙牙子、第二师弟他们在这里闭门推演,有了重大发现,预计半月后六座长老便有行动。摘星台需有人看守,追缉白罂附的任务暂且不急,你先留在摘星台候命。”
原来天罚长老出关所商议的要事根本与白罂附无关,只是半中央凑巧碰到白罂附事发,才顺带讨论了一回?许自在忽然明白了先前钟无极师兄那句被打断的“许师妹,其实……”是要说什么,不由心下微松。
虽然也没轻松几分。
可是,又有何事,能比追击白罂附更为重大?他的破坏力,已在赤沙关一役中显露无疑。未等许自在细细思索,贺崇文忽然竖起了未持卷的那只手的手掌,在空中庄重一拂。毫光乍现,满室华光一时尽然失色,只见数件法宝虚悬半空。其中的一对黑白古剑更是即将跃过龙门的红鲤般的飞旋跳跃不止,灵动至极,亦隐然含威。
“这些法宝老夫一直替你收着,今日也得物归原主。”贺崇文和缓雍容而笑,“许师侄啊,你可知这长生、逍遥双剑,感应到主人归来,已激动了许久?”
许自在扬臂一招,那些法宝顿时流星般朝她奔来。在即身之际,纷纷化作一线线毫微之光,没入了她的眉心,在泥丸宫中不停飞舞,像一只只欢悦嬉戏的缤纷彩蝶。许自在按住眉心,闭目感应着这些老友们久违的气息,饶是她一直悒郁难消,此时也不由微露笑颜。
视剑如命的剑仙,在与自己的剑阔别四年后重逢,怎能不心潮澎湃?
贺崇文的目光往被她抱在怀里的寒晶剑上一瞥,毫不意外地发现这把本自气息内敛的剑似乎感受到了威胁一般寒气大盛,不由一哂:“此剑是第二师弟少年时所炼,老夫记得还是他的第一件法宝。第二师弟竟舍得把它给了你,是怕老夫昧了你的法宝不还吗?老夫在他眼里竟有如此吝啬?”
首座长老又开始戏精了。许自在知道他在自我调侃,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回答,便只好静然微笑。
“罢了,这笔账,老夫回头与他算。你下去吧,你住的白云鹤道日日都在打扫,就等着你这个主人。”贺崇文说着,恍若无意地又加了一句,“这几日也可以四下走动走动,很多人都挂念着你,特别是你爹娘。”
才露出的笑意凝住,继而又消逝无踪,恍如被高天寒风席卷而去的云痕。许自在敛容,眉宇间刹那的荒凉之意俨然与怀中之剑难分伯仲。
她折身,道:“谨遵法旨。”
世间修行,虽派别殊异,各有其道,但究其力量层级,皆可分为人、地、天、圣、仙五阶。人阶为修行之基,入此阶则寿数可达百岁,地阶、天阶再在之前的基础上各增百岁。世间修行者能修至地阶,已超脱凡人的范畴,修至天阶,便是天下少有的英才。至于圣阶,更是这少有的英才之中的精中求精的翘楚,能修至此阶,足称天纵奇才、陆地神仙,故而尊称以“真君”。而仙阶,则是圣阶修行者中万里挑一尚难可得的传奇了,传说朝天阙六大长老中便有仙阶高手的存在,但究竟有没有、又有几位,便无从可知了。
而可以肯定的是,在朝天阙中,流传着这样一套粗略的评定法:地阶修为通常为昭德校尉,五品;天阶修为一般是统领,可统领三十名昭德校尉,四品;圣阶修为可任执剑使,三品。因是同代间麟角凤毛的存在,即使是人才济济如朝天阙,每司通常也只能设置两位执剑使。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地位超凡如天目司,便于基础的两人名额上又增设一人,专门统辖由各司精英弟子组成的吉光卫。至于位于鄙视链底层的天律司,则连两个名额都凑不够,迄今为止只有一名执剑使。
到了执剑使的地步,便有了开辟洞府的资格。许自在的白云鹤道便是四年前她出任执剑使时划给她的,只是她来去过于匆匆,只呆了不足一日,就抛下两个洒扫道童动身去了赤沙关。
若说天目司位于摘星台的极高处,那么白云鹤道则位在天目司的极高处。许自在御剑而来,迎面而来的白云巨如高山,蕴着无穷水汽,并不似文人骚客笔下“山抹微云”的轻巧优美,而是如瀑如障,直有浩然磅礴之势。许自在手横剑指,足下的寒晶剑光芒大盛,撑出一径有丈余的光球,将那浓稠的水汽逼开。
云光破处,只见天际无尽云涛倾泻如瀑,下方一座精舍在云纱间时隐时现。许自在俯冲而下,将将坠地时撤剑入怀,足尖触地,轻若回风飘羽。一位容貌清秀的道童正蹲在地上浇花,见面前多了一双脚,抬头看清许自在的脸,手中的九狮喷壶登时掉在了地上。
她一蹦三尺高:“许真君,您可回来啦!”
许自在探手在她头顶比划了一下:“流黄,你长高了。”
名叫流黄的道童摸了摸脑门:“那是,真君一走四年,我都十六岁了,当然长高了一大截啊!”
许自在环顾四周,察觉并无他人:“飞青呢?”
“他放鹤去了,真君也知道,九霄云一日必须飞上千里才能把筋骨活动开。现在真君回来了,我这就唤他回来。”流黄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了传音符。许自在止住她:“不必忙,我换身衣服就走。”
“又要走?”流黄不由得又蹦了起来,失声叫道。不怪她反应剧烈,门中各真君外出游历、闭关清修上数年乃至数十年的都比比皆是,可似许自在这般开府四年,加上这次统共就回来过两回的,实在是一朵格格不入的奇葩。要不是她与飞青日日对着她的画像,差点连许自在的容貌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许自在见她像只一惊一乍的兔子,不由莞尔。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洞府之主做得实在与甩手掌柜无异,难怪流黄这般惶然,当下温言解释:“我换身衣服去拜会几个人,至多入夜便回。”
“哦?哦!”流黄摸了摸脑袋,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道,“换衣服啊,换身衣服好啊——衣服……真君的衣服我都好好收着呢!”
许自在挑了挑她前额没能梳紧的绒发:“那便进屋吧,看看我给你与飞青带的礼物。”
还有礼物?到底是小姑娘,被稍稍一哄,眼睛便亮晶晶的。待看到许自在一样样取出的东西,什么嵌着红绿宝石的黄金靶镜,浮凸着生有双翼的异域美人的铜壶,刀柄缠裹着金银丝的寒光耀目的弯刀、匕首……流黄的眼睛更是睁圆如猫儿眼一般。
摘星台中役使的道童都是从幼年弟子中遴选出来的,大多资质低微,聪慧机敏,虽然没有多少修行的天分,可足以充洒扫庭除、照料花木之职。他们大多于道法只是粗通,可侍奉的都是圣阶高人,光是每天听来往的弟子闲磕牙,都能落得一肚子见识。只是流黄、飞青两个却是异类,山居清净,许自在常年不在,又未收徒,只有两个小道童离群索居,除却每月前来派送月例的天养司弟子外几乎不见一人,自然只能益发的清净。仙家法宝、灵药他们是见过不少,其余的见识却少得可怜。许自在带给他们的礼物虽是些凡人打造的小玩意儿,但极富异域风情,自然令流黄大开眼界。
乘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枚雕着狮鹫兽的大食国黄金纽扣的空档,许自在转身进了自己居住的卧房,打开了衣橱。内中一件件尽是锦绣灿烂、□□霞裳,只看上面流转的清光,显然流散到外头也是威力不凡的法器。许自在仔细看了看,见除却执剑使的华服,另有多件风格却是格格不入。这些轻纱软绡、绫罗绸缎或是妩媚明艳、或是清雅秀丽,虽极尽婀娜,可更像是凡间女子的款式,美丽而无用。
微微凝眉,她环视房中,果然发现了几箱同样风格的首饰,她打开其中一只小箱子,随手拿出一支极尽工巧的珠簪,眉头锁得更深。
流黄终于过足了眼瘾,正要将这堆小山似的礼物收拾起来,一抬头便见许自在已走到了庭院中,却是换了身素衣,乌发上只横插了一对素白水玉簪,从头到脚除了黑白外并无杂色。
这也穿得忒素净了!仙家高人哪个不是霓裳羽衣、华光耀目的,就算真君喜欢凡人的风格,也大可不必打扮得这么寡淡。流黄忙赶了出去:“真君,房里还有您的娘亲许夫人让天养司转交的衣裳和首饰!要不……”
可许自在已御起寒晶剑,凌云而去。
流黄巴巴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于云间,张口结舌半晌,才合上嘴巴,心里嘀咕:“怪道天养司的人叮嘱我俩,说千千万万别跟真君提许夫人,我还不信呢。怎么说也是亲娘,隔开多久心里肯定也是想的,没想到真君听到时还真能眉毛都不带抬一下!绝情绝义,难道这就是得道高人的境界?”
“可就算不穿许夫人送的衣裳,这身打扮还是太素了啊!这哪里是去看亲爹,倒像是去上坟!”
她猜错了。许自在要去的根本不是生父谢怀玉所在的天机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