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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千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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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天目,过龙凤,许自在一头扎进了天养司所在的北方天柱,寒云抚体,她发丝上所沾染的水汽登时凝做了细细的雪珠。她满不在乎,继续御剑向北,向北,直到天空似乎都要在极度的寒冷中冻做一方广阔无际的青蓝而平滑的琉璃,才缓缓下落。

    下方是一片空寂的冷白。

    无数根雪柱耸立,如一片剑戟矗立的丛林。霜白的寒气交织成绰约的寒雾,在日色中隐隐折射出七彩陆离的光晕。雪片在狂风中肆意的泼洒,不厌其烦地掩埋着这片不知积雪几千仞的大地,许自在的靴子踩在雪面上,泻出几许令人魂魄都为之一寒的“咯吱”之声。

    大片大片的雪絮纷乱了视野,耳畔除了缭乱的风声外湮灭了一切声息,恍惚间似有墨红之色在风声雪影中一闪即逝。许自在眼眸一动,翻身后纵,欲跃上身后的雪柱,可身方在半空,汹涌的气劲已分开了风雪。

    一同探出霜白雪色的,还有一柄丹红的羽扇。

    那羽扇由无数根暖润的赤羽编织而成,每一根绒羽都在风中柔柔飘拂,轻飘飘的似乎没有一毫份量。可许自在却感觉到一道迫人的剑气横切而来,直有将她拦腰斩断之势。她持剑在手,也不激发法宝灵气,而是把它当做一柄凡剑一般横于身前,于一个极为微妙的倾斜角度,恰如其分地抵消了那羽扇剑气的冲杀之势。

    感受到冲力已竭,羽扇的主人便欲变招,然而许自在一扬腕,寒晶剑已顺势磕向了那人持扇的手肘。那人一松手,羽扇随着剑气飘然荡起,悠悠然落于雪地之上。呼啸的风雪彻底分开,现出绯衣玄裾的男子丰神蕴艳的面容,他从袖中另取出一柄描金折扇,扇了扇,含笑道:“四年不见,见面就要缴械,一点也不知道友爱师兄,许师妹。”

    许自在撤剑,面上有笑意一闪而过,温声回道:“见面不及寒暄,师妹也只好以剑意来一叙别后之情了,阑师兄。”

    此人正是许自在从前在吉光卫时一同习剑的师兄阑月缺,是赤沙关镇守阑月楼的亲弟,现任天养司执剑使。听了许自在的回复,阑月缺低声一笑:“还这般淘气。”又重新提高了音量,“听说你回来,我便知你肯定会来这千雪林,特意先行一步,过来守株待兔。”

    许自在抱着寒晶剑,雪片连缀间,她的神色有些清郁:“他葬在何处?”

    阑月缺折扇一收,道:“随我来吧。”说罢拾起地上的羽扇往头侧一横,敷衍地遮挡着袭人的风雪,转身向雪柱深处走去。许自在举步跟上,默默记忆着路径,只见当先的阑月缺转了许多道复杂的弯,终于在一根三尺来宽的晶莹冰柱前停步。许自在绕过他,看到那冰柱底部被掏空出一间小室。透过微蓝的冰面,可以看见内中放着一方小小的棺椁。

    在这精巧的冰室之外,竖着一方矮矮的白水晶碑,其上光滑如镜,不着一字。

    “你那时离开得匆忙,没来得及告诉我这孩子的名字,我也不知,该在上面刻什么。”阑月缺轻声道。

    似乎是因为睫毛上凝了几层雪珠,沉甸甸的,许自在便有些睁不开眼:“我没起。无名无姓,才能不为这世间冤孽所牵累,走得干干净净,无牵无挂。”

    “那……我替你的孩儿选的吉穴如何?”

    “清净,是个绝好的埋骨之所,多谢。”

    雪声潇潇,似极了那晚的风雨淅沥。彼时阑月缺正专注地炼着一炉丹药,听到扣门声起,他连打了几道丹诀,确定稳住了火候,方才去开了门。门外,许自在披着一身清冷的雨雾水汽立在那里,不知是否是被雨水的寒气浸体,她的容色在夜色中苍白得像一抹将散的云。

    “谢师妹?”阑月缺讶道,侧过身让她进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他环顾了一圈被如山的灵药匣擦得几无立足之地的屋子,挥着袖子拨出来一块空位,拽了只蒲团放下,略有些局促地道,“师父这些天被首座长老召去你们天目司,这边所有的事都交给了我与秦师姐。忙得我啊,这几日这药炉一起,就再没个停下来的时候。难得师妹有空过来,我却没法好生招待。”说话间,已挥手甩出一只小小药鼎,倒了几颗茶饼进去,咕咚咕咚地煮起茶来。

    “我已改名叫许自在了。”许自在状似无意的声明了一句。阑月缺煮茶的动作一凝,偷眼望去,见她失魂落魄的坐在那只蒲团上,白得凄惨的手捋着被雨水浸透的鬓发,指间所戴的小小蓝宝石戒指幽幽生光。他眉头一紧,想要叹气,又强行憋了回去:“叫了你若干年的谢师妹,叫熟了口,一时忘记你才改了名。其实令尊和许夫人他们……”

    “阑师兄这随手抽只药鼎煮茶的习惯倒还未改。”许自在截断了他的话。

    这回阑月缺真的叹了气,意识到许自在完全不想提到她的父母,只好顺从的转移话题。他又召来暖玉杯,将已煮好的茶汤倒了进去:“还记得吗?你我在吉光卫修行之时,因为这个习惯,我被丹药课的夫子们不知教训过多少回。要能改,早在那时就该改掉了。可惜呀,这炼丹炉的火一经点起,就要目不交睫的围着它转,饮食上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别说拿药鼎煮茶喝,我日常还拿丹炉底下的火蒸饼烤肉呢——喝吧,特别给你煮的紫芽姜茶,暖暖身子。”

    许自在道了谢,捧着那只暖玉杯一气饮尽:“我马上就要动身去赤沙关,临走前过来见阑师兄,是有事相托。”

    阑月缺面色微变:“怎会如此?你才新封了执剑使,回来不足半月就要走?”凝神一想,“风闻泥梨教会的余孽向西逃窜,莫非此时已到了赤沙关,首座长老才特意派你去支援?可你已斩除了首恶血祭司白猗扬,风尘疲敝,急需修养,追击出逃的泥梨爪牙一事纵然十万火急,也不是非你不可。难道……”他清润的眉锋略略一耸,“和你带回来的那个人有关?”

    许自在避而不答,转言道:“我想相托之事,其一便是他了。我走后,请师兄留心照拂与他。”她唇角微挑,“我能想到的可以放心托付之人,也只有阑师兄一人了。”

    阑月缺一头雾水,还待追问,可望见她唇畔那缕笑意,心顿时沉了一下。

    这是怎样的笑容?徘徊在那张曾经意气飒沓游龙矫矫的玉容之上,却萧索到几乎毫无意绪。

    不祥的预感令阑月缺默然了。他从袖中取出一把黑漆描金扇摇了几摇,仿佛要把什么烦乱的心绪扇走,片刻后,折扇一合,正色道:“许师妹都如此说了,做师兄的若是再推三阻四,不是要愧领你这句‘放心托付之人’的考语了吗?”

    那缕荒芜的笑意终于稍显明亮了些许,许自在道:“我的俸禄今后就由师兄代领吧,那人需要什么,师兄尽管从中去拿,只是不要跟那人提我的名字。”

    阑月缺颔首应下:“这是第一件相托之事,不知第二件又是什么?”抖开扇面笑了一笑,打趣道,“莫非是要师兄我跟我兄长打声招呼?有他做靠山,师妹在赤沙关倒是可以轻松做个土霸王,欺男霸女、横行霸道也不在话下。”

    他的兄长便是赤沙关镇守阑月楼,一方镇守倘或有心偏袒,完全可以轻轻松松纵容出几个恶霸豪强。只是阑月楼为人庄重耿直,万万不可能徇私舞弊至此,阑月缺也万万不可能当真如此请求他罢了。

    许自在摇了摇头,眼眸微垂,刹那之间,她周身的清寒之气似乎又重了几分。

    修行到了天阶以上之人皆是神气内敛,叫人难测虚实。若是有心掩饰,哪怕是修为高出一个大境界的人也难以窥测。当然,阑月缺身为炼丹师,自有一套独到的望闻问切之法,可以观测到他人的身体情况。但出于分寸,除非有人主动求医,否则他绝不会主动去看。如今许自在周身的气场变化,正是她主动放开了掩饰。即使没有主动开口,这也无疑是一个暗示。

    阑月缺合起扇子,端正坐好,面上的戏谑霎时一扫而空。两点透彻明光从他眼中幽然透出,清泠似折射着朝晖的露水,他往许自在身上望了一眼。不过是一眼,已是大惊失色:“你!你先前身怀有妊,为何不早些说明!”

    窗外风雨晦晦,风声、雨声嘈杂成噩梦般深不见底的无明之暗。许自在端然而坐,神色不动,只有眸底的微光不胜凉意般轻轻一颤:“在返回摘星台之前,便已回天乏术。事已如此,何必再徒做挣扎?”

    “胡闹!”阑月缺倏然立起,“那你也该早早说明,来我们天养司及时调治,非要生扛着,拖到这蒂落之后才肯说出,你也太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许自在终于抬眼看他,右眼眼尾的黑色小痣朦胧于丹炉朱红摇荡的火光中,乍一看,仿佛一滴干涸的血泪:“这便是我第二件相托之事。阑师兄,我即刻便要启程去赤沙关,烦请代我寻个清净的所在,葬了我那苦命的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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