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四章:南山雪(一)
时近正午,明晃晃的日头将熙熙攘攘的大街晒得热汽蒸腾,仿佛看一眼都要让人沾染上一身暑气。出了朱仙镇,路上交通不似那般繁忙,但是南来北往的行人依旧络绎不绝,蝼蚁一般在烈日下奔走。
叫卖声,车马声,声声不绝,可这一切在练云归听来,却只觉得自己所处的酒楼雅室更加幽静。凉风徐来,拂过她的衣袖,又吹过她手中的酒盏,带出一缕清幽的暗香。
折腾一个上午,现在终于能寻个清静处,喝上一杯真正的阿婆清。
那个客栈,竟然叫什么“缘来”?呵,晦气得很!就算有缘,也怕是孽缘吧。
想到此处,她微微苦笑。好在手中有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爱上饮酒,也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十二年间,她对这杯中物是越来越爱。虽则是清早,却也不妨小酌一番——反正女魔头又没有师命要复。
她正待举杯,却听外面大街上传来女子的哭叫之声。
抬手将窗子掀得更开一些,她探头一看,见那步道之上有一赭衣女子低头啜泣。她的身旁还围着几名男子,显是被他们欺负了。她低头哭叫,手里却兀自倔强地扯住那其中一名男子的衣襟,不肯放他走。
几个男子颇为不耐,上手便推。那女子弱不禁风,眼看一推之下就要向街边倒去。
练云归无法坐视不理。
一道剑光闪过,她的云雪剑已斩断了几个男子的衣袖,将他们逼退至数步之外。与此同时,她也从楼上飞身而下,赶在那女子倒地之前将其堪堪揽住。
还没等她开口弄清原委,便听得噗嗤一声,怀中人笑了。
低头一看,却是一张熟悉的的小圆脸。柳叶细眉,弯弯笑眼,嘴边还挂着个小梨窝,哪里寻得到一丝泪水的痕迹?
田沐风狡黠地眨眨眼:“姐姐,缘分又送我过来啦!”
练云归受惊不小,双手一松,便欲退出十丈开外。可惜为时已晚,她刚退出半尺,便觉腰间一紧,低头一看,竟是自己的腰带被对方攥在了手里。
她心下恼怒,却又不敢轻动,若这腰带当街松开,那总是不好看的。于是低声斥道:“放开!”
田沐风被她唬得犹豫了一瞬,手中腰带几欲松开,可转念间,却又握得更紧了些。
她将脖子一梗,兀自硬撑道:“不放!”
“我以天魁司少探的身份查明月杀之案,你现在是第一嫌疑人,我有权要求你协助我破案!”田沐风越说越有底气,说到最后,面上笑容格外灿烂。
“我怎会是第一嫌疑人?”练云归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我且问你,昨夜朱家酒宴之上,那扮作神威堂余部混入内厅独自吃酒的,是你不是?”田沐风摆出一副当堂问案的架势。
练云归微微一笑:“神威堂从不收女子,那人既是神威堂余部,又怎会是我?再者,我听闻那人已经死了。”
“即便如此,你出现在那人消失的地点附近,也是重要嫌犯!再者说,现下你的腰带又在我手里……难道你还想甩开我么?”田沐风嘿然道,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练云归语塞半晌,默默摇头,笑自己运气不好。
她自是记得这小师妹的,记得这小丫头十二年之前便是个闯祸精。有次追兔子追到了一丈高的树上,不敢下来,又怕自己撑不住掉下树来,结果就拿腰带将自己死死地绑在了树干上。后来上去救她,解那腰带便解了半天。
现在小丫头长大了,果然不得了,十余年不见,竟然能作到自己头上来了。这可要如何是好?
她思虑半晌,只得认了命,微微一叹道:“我昨日夜里,便是追着凶手出来的……若不是被你这小鬼耽误,现在已然捉住她了。”
田沐风跟着练云归一道回酒楼里坐下时,她的手依旧紧紧抓着练云归腰带的一头。
“师姐,他们都说此案与当年那个魔教有关,当真如此吗?”田沐风迫不及待地问道
“据我推断,确是如此。”练云归淡淡答道。
“那你作为……作为最后一个与魔教有瓜葛之人,本就是众矢之的,为何却不远走避嫌,反而以身犯险?毕竟瓜田李下,若是我师兄知道你昨晚当真出现在朱锦门,定然要怀疑你……”
“那便让他怀疑好了。”练云归打断了田沐风的话,语气颇有几分生硬。
田沐风知她气恼,当下便也住了口,讷讷不敢多言。
静了半晌,练云归也自觉对她太凶了些。看着她一个小太阳般的人儿忽然变得如此哀婉,心中亦觉不忍,便主动开口道:“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她想知道的太多了。
为何要潜入朱锦门,为何在林中止步兜圈子,现下又要往何处去?
而她最想知道的是,她当年的大师姐,名扬江湖的后起之秀,“浩然盟”的骄傲,出道三年就以一把云雪剑名扬天下的“南山雪”,南山派大弟子练云归,究竟是如何突然变成了江湖闻名的大魔头?而且,还是在魔教覆灭之后……
但是,她揣摩着练云归的脸色,这最后一个问题是绝不敢问的。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叫她一声“大师姐”。
不知如何再开口,她百般纠结,这种种思绪在练云归看来是一目了然。于是练云归主动开口,便从她最想知道、却又最不敢问的那个问题讲起:
“那我便从头讲起吧。小师妹,好久不见。我也未曾想到,此生会有与你再相见的一天。呵,十二年前,我也是你这般年纪。蒙江湖同道不弃,唤我一声南山雪,我却把这名头当了真,一门心思想着维护江湖正义,护得一方晴天白雪。”
说到此处,她微微一哂,又肃然道:“直到那一天,‘浩然盟’齐发英雄帖,请求于中秋之夜拜访明月神教,就和平契约之事多方会谈。我既是南山大弟子,又是天魁司首席戌官,自是受命随‘浩然盟’登门,以护双方周全。可是未曾想,那酒席之中却突起变故。”
听到这里,田沐风想起自己昨夜在朱锦门酒宴上遭遇的变故,心下一紧,问道:“可是那魔教中人有意设局,引正道中人中了伏?”
练云归微微苦笑:“若是如此,我也不会变成‘大魔头’了。”
“酒酣耳热之际忽有惊叫声响起,似是有人遭了偷袭。会谈双方本就心下紧张,又受酒气侵扰,一惊之下,立即抄了家伙在手。酒桌之间布局颇为紧凑,动起手来难免磕磕碰碰,于是竟然就此混战起来。我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兴许是有第三方从中挑拨,本欲稳住局面,找出引起争斗的原凶。可是双方似都疯了一般认定对方的人暗下杀手,甚至有人大喊自己中了毒。正胶着间,我师父和萧师叔飞身而起,向那魔教教主晏无俦攻去。”
“师父和师伯?”田沐风倒抽一口气。事涉自己的师父,她忍不住紧张起来。师姐的师父便是自己的师伯,殷度,现任南山副掌门。而师姐口中的萧师叔则是自己与师兄顾北辰的师父。
“是啊,萧师叔便是在此一役中奠定了基础,日后才得以登上掌门之位吧。”
练云归微微冷笑,又继续道,“我知魔教教主妖法诡谲,与寻常武功路数不同,担心他们安危,便起身追了过去。刚到近前,就见那晏无俦腾空而起,堪堪避过了师父师叔二人的合力一击,向后急退。她恰好退至我身前,师叔立刻命我出手毙之。可彼时我尚未弄清楚事情原委,崩盘也许并非魔教之罪,怎可轻易取人性命?更何况,还是背后偷袭……迟疑间,晏无俦已转过身来。我只觉月华映雪,她一双眸子有如星辰照面般向我扫来。那眉峰凌厉,目光却是温和清亮,我像是被兜头灌下了一瓢雪水,霎时间心神一片通明。面前的一双明眸成了暗夜星辰,是那月夜里唯一的坦荡、坚定,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阴狠歹毒之人。我不禁呆立当场,下一瞬,便被她抓住了手腕。然后……”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住,似是自己也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茫然:“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当时正邪两道交兵甚烈,师父与师叔的呼喊近在咫尺。我头顶有明晃晃的月光,四周有寒森森的刀剑,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被她拉住手腕,踉跄着向前急步,踏入一片黑暗之中。”
听到这里,田沐风惊讶得大睁双眼,忘记了眨眼。练云归对她这番神情颇为满意,微微一笑,才继续道:“过了半晌我才渐渐看清,我们身处一个山洞之内。那山洞颇为幽静,又深不见月,才让我以为是外在的世界消失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神功,心下大骇。正不知那是何种妖法,又该如何破解,她却已然放开了我。她对我淡淡一笑,叫我不必担心,说她对我绝无恶意。我看着她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像是在黑夜里反出光来。她说,我不肯像我师父师叔要求的那样偷袭她,可见并非那等小人……我急忙辩解,师父师叔也绝非小人,只是此次双方和谈演变成武斗,必有小人从中使诈。听了我的话,她只是淡淡一笑,问我是否愿意替她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