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四章:南山雪(二)
练云归长叹一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已身中奇毒,却强行运功带我逃至此处,是以内伤极重。她说她恐怕撑不过一天了,只求我帮她完成一项遗愿,她便愿以全身魔功相赠。说着,她从手上拿下了一枚戒指,要我到开封城外数里远处寻一孤山,山上有一处洞穴,穴中可见一尊白玉石像。寻得此处,便将那戒指埋于石像右前两尺处即可。谈及此处,她双眼微潮,说本想以‘叠衣大法’逃至那里,如此,便可见某人最后一面,却不曾想,因受那毒物所制,竟不能至……”说到此处,练云归略一阖眼,抿了一口茶。田沐风也默然不语。
“我见她如此,知道此事对她十分重要,便一口应承下来,接过了戒指。那戒指却十分稀奇,嵌的石头只有黄豆大小,却有十斤之重。我没有防备,差点叫那戒指滚落于地。不止如此,那石头颜色也十分怪异……它通体乌黑,黑到连一丝反光也无。看着它,就像是在盯着一片纯粹的黑暗,远比那幽深不见底的山洞更黑。若非触之有形,我便要怀疑那是一片虚无的鬼影。”
田沐风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那戒指的模样,咂舌半晌,终是问道:“所以你当真去埋了戒指?那开封城外的孤山,是否就是朱仙镇人说的那座‘鬼山’?”
练云归一怔:“你这样一说,应该是了,那山正在朱仙镇后不远之处。虽然紧邻如此繁华的城镇,那孤山之上却人际罕至。埋下戒指之后,我便回了师门,可是没想到,一切都变了。”
“是师父他们误会了你吗……”田沐风忍不住开口,声音越来越弱。
练云归冷笑:“误会?也许吧……可是,他们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又都在‘天魁司’办过多起案件,我是否成魔,他们怎会体察不出?”
田沐风哑口无言,练云归又继续道:“浩然盟的人似是知道魔教有神功、有秘宝,可惜他们掘地三尺,却什么都没挖出来。而我与魔教教主一起失踪,又独自出现,他们以为我定是夺得了魔教秘宝,承袭了魔教功法。有人说我被魔教教主蛊惑,已经变成魔教唯一的传承者;也有人说我是亲手杀死了魔教教主,所以得到了她的一切。”
练云归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放缓语气继续说道:“外人不识我,我本也不放在心上。可是就连师叔和太师父,竟也向我讨那宝物……他们承诺,只要我交出宝物,其余事项皆可既往不咎。呵,可是我犯下了什么错事需要他们既往不咎?再者,我根本没有秘宝,又如何能交得出?”
“那殷师伯呢?”田沐风追问。
练云归怅然道:“师父他……自从我回去,就未曾见过他。听说,他被太师父关了禁闭,为疏于管教以致任我‘成魔’一事静思己过。”
如此说来,师姐当时岂不是孤立无援?田沐风的心也已揪成一团,她不愿师姐和师门反目,这种事,不正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么?
“那,后来……”
练云归却淡淡接道:“后来,见我‘冥顽不灵’,萧师叔便抢先出手,说要替我师父清理门户。”
“什么?!师父他竟然如此武断……”
“呵,他倒也没错,我确实受了那魔教教主亲传功法。当日她要传功给我,我一意推脱,她却说有了这一遭,我日后定成武林公敌,若无绝顶功夫傍身,怕是难以活到帮她完成遗愿之时。”
“所以,你逃出师门那日,当真用了魔功?”田沐风问道。
练云归却沉默下来,半晌,才轻轻叹道:“没有。我不愿使那魔功……”接着,她兀自微微而笑,“我见萧师叔攻来,便以一招‘流风回雪’挡住了他的剑招。后面嘛,你大概也猜得到,便是以‘轻云蔽日’袭他头顶,再借‘仙人信步’远遁。”
“你、你竟是用这南山上人人都会的入门套路打赢了我师父?”田沐风震惊。
练云归轻笑,转而又怅然道:“我虽未动用魔功,却终是受了晏教主毕生功力相传,内力暴涨三倍有余。萧师叔不防,自是难以抵挡,就此被我逃出门去。”
田沐风神色几变,终是垂头呢喃道:“师姐……你受苦了。”
听得那声“师姐”,练云归浑身一震,某种久违的温暖丝丝缕缕缠上了心头,一时无言。
田沐风郁郁半晌,又忍不住追问:“自那以后,你便成了江湖上远近闻名的大魔头了?可是你既未用过魔功,何不向天下人解释?师父他们兴许是爱之深责之切,才不肯听你解释,可是江湖上那么多人,总归该有人看得懂师姐你立身光明、处事磊落的!”
听到此处,练云归摇摇头,轻轻一笑:“呵,我为何要解释?他们把我当成魔功盖世的大魔头,个个畏我、避我,于我而言,岂不正是美事一桩?”
练云归神色淡然地斟茶自饮,田沐风却觉得这骄矜的自傲背后,是苦涩的自嘲。
她本是最清白的一个人,却成了最遭人唾弃的邪魔,而她竟然就这样背负这骂名十余年。
从天之骄子一夜沦为正道弃徒,甚至,变成武林公敌……她当年也不过自己这般年岁,如何承受得住?
诺大江湖,又有几人是好相与的,既然都当她是藏有秘宝的魔教余孽,又怎么可能只是听个名头就怕了她?当年定然是经历了轮番大战之后,方才立威的……
无法想象,那段日子里,她是如何一面自疗心伤、一面时刻迎敌的?
田沐风心下戚戚,半晌才又问道:“既然这十余年来你都游荡江湖、行踪不定,又为何忽而现身调查这起明月杀之案?若是暴露了身份,他们定然认为此事与你有关……难道说,你也是认定此事与魔教有关,所以前来调查?”
练云归微微颔首:“正是如此。整个武林都以为魔教在十二年前便覆灭了,可是晏无俦既然要求我埋下那戒指,就必会有人去取。我听闻大悲寺住持见空大师圆寂,身旁落了一朵银白小花,那种花我在那孤山上见过。听闻此事后我便循着记忆找回那山洞中查看,果然,那戒指早已不在。”
虽然早有预料,田沐风还是忍不住惊叹出声:“啊!那,到底是何人取走了戒指?”
练云归摇了摇头,对于那位真正“魔教余孽”的身份,她也并无把握。田沐风又问:“那你可知那奇奇怪怪的戒指,究竟有何作用?魔教教主以毕生功力为条件托你护送此物,想必是极其重要的。”
“当年晏教主带我逃离那兵戈之地时,所用的神功乃‘明月教’不传之秘,唤作‘叠衣大法’。似是用那枚戒指凭空造出某种通道,可以将人传送至千里之外的地点。”
说到这里,练云归笑了笑,望着田沐风道:“你很奇怪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在做什么吧?那时我就是眼见着所追之人在眼前消失,所以在那附近寻找她消失的地点。”
“哦!所以我看到你半个手臂消失在空中,就是因为你已将手臂插入了那‘通道’?”田沐风恍然大悟。
“可不就是!”说到此事,练云归又有些气恼,“若不是你这小鬼,我兴许已然追到那人了。”
田沐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给练云归倒了杯茶赔罪。接过她递来的茶盏,练云归却又自嘲般地笑笑,添了一句:“当然,又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编造出来的。兴许我只是欺你瞒你,兴许,一切真是我一人所为……怎么样,少探大人,你要拿我归案吗?”
“当然不会!我可是‘天魁司’最厉害的少探,自是能觉察到你没有入魔!想来你是预料到一旦他们发现此事与魔教有关,便定然会怀疑你,所以只好自己跑来查案……没关系,你放心吧师姐,以后跟我一起,我一定能捉到那个真凶,还你一个清白!”田沐风信誓旦旦地说道,神采飞扬,如朝阳般灿烂。
练云归猛然听得她这一声“师姐”,心中骤然一热,像是有一层壳子碎裂开来,溢出满心的温暖。一种亲切的温度在她心底蔓延,让她身体里许多熟悉的感觉慢慢复苏了。她似乎回到了自己仍在南山上习武的时候……那时候,门派里那一方天地便是她的家啊。
恍然间,她沉醉其中,默许了田沐风一起查案的请求。
田沐风却已然谋划起缉凶之法。这“叠衣大法”若当真如此神通广大,那么也难怪那“明月神教”会被世人称为魔教了……
思虑半晌,她一把握住了练云归的皓腕,急急问道:“师姐,这样说来,这凶徒有了那劳什子‘叠衣大法’,岂非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的‘灵应寻踪’怕是会失去效果了……”
练云归又听得一句“师姐”,心下十分熨贴,便任自己手腕被她抓着,微微一笑道:“别急,虽然难以追踪,我们却可以‘守株待兔’。我们既已知晓此人的目标是浩然盟,那么,我们先行赶去,等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