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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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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刚到,便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雪。

    虽未涂白宫墙,像是只是夜里起过一场很浅的冷雾,但暖秋的风登时便散了,寒意涔涔地自脚面往上漫。

    “狗儿!脚步快点!”

    “来了嬷嬷,这炭好重。”

    被唤名的宫女略吃力地把炭桶搬进永和宫里,依着吩咐把炭搁进厢房里,长松一口气。

    “好漂亮的美人蕉,满圃满院地开着花,真好。”她小心翼翼地探看附近,拉着张嬷嬷的袖子道:“这些天和您去不同宫里,竟是景致都大不相同,像是说书先生说的水月洞天一般。”

    张嬷嬷被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逗笑,掏出帕子擦了下汗才道:“这便是宫城里的好处了,往后还多得是让你见识的。”

    “我还瞧见过皇上,”小宫女一提起这个,脸颊都透着红:“小时候见过好些男子,都没有陛下那样的俊朗英气。”

    嬷嬷直刮她鼻子:“小点声!”

    “再小些声音,我也听见了。”

    两人猛一抬头,看见曹嫔倚在半月轩窗旁,眉眸含笑。

    狗儿忙不迭行礼告罪,见她并无怒意,同嬷嬷匆匆告退。

    永和宫的大宫女晗霄刚捧了点心来,回头瞧了眼两人的狼狈样子。

    “娘娘在逗着玩呢?”

    “不碍事。”曹归一捻护甲,剪了浅蓝线头,把绷子翻了一面另绣花鸟。

    她性情宁和,一整年过得浑然不觉枯燥,仅是理线刺绣便足以打发日头。

    “今日有新鲜的蟹壳酥,我记着娘娘最喜欢这个,特意多要了一例。”

    “有心了。”

    曹归净过了手,揭开食盒一嗅,展眉而笑。

    “和小时候吃的一样,还是宫里的师傅花样最多。”

    她不急着自己先吃,而是把大半赏给前后的太监宫女,待他们一个个谢恩叩头之后,才取了最后一个,握在手里凝神细看。

    便是十二监的宫女,也亲眼见过他的样子,谈两句都像开了情窦。

    不知道是喜欢他这个人,还是他能带给她多少恩荣。

    晗霄已关好了四处门窗,见她慢慢吃完手中糕饼,才把食盒盖子递过去。

    绣金镶贝红柳木,触感起伏皆是温润,贵气非凡。

    曹归垂眸用指腹一旋盖钮,圆盖底端便露出夹层来,中夹一张薄薄的纸条。

    「春启燕归衔枝扶桑」

    她慢慢看完,把纸条悬在香烛上,任由后者被燃作灰泥。

    “曹大人很关心您,还托人问过太医是否安好。”

    “是该问一问。”曹归笑道:“若是欠安违和,说不定还要巴巴地送许多药汤来。”

    晗霄正欲接话,远处有太监快步来报。

    “好事到了!好事到了!”

    宫女脸色一变,起身应道:“可是要接驾了?!”

    “正是,还有半刻便要过来了!”

    曹归仍在用护甲尖端拨弄着烛芯,没有起身更衣的样子。

    她独处外出都穿得浅素,明明是善绣百花的一双手,连脸上胭脂都懒点。

    十二监里送东西的大太监劝过几次,说若是朴质太过,担心圣上叱责他们克扣份例,慢待了永和宫。

    后来便多簪几支茶花,节令时穿几回锦缎衣袍,算是多方照顾。

    晗霄有意伺候曹嫔梳妆打扮,见她安然如初,不忍道:“别宫皆是姹紫嫣红,咱们宫里太素了些,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喜欢。”

    曹归想了一会儿,道:“皇上像是不喜欢隆重相迎,我们去后院,你带上花锄巾帕。”

    “是。”

    柳承炎停辇时,永和宫寂然一片,宫门前有太监遥遥看见,一早提前便跪迎在侧。

    他示意不必通传,同陈毫一起漫步进去。

    此时正是黄昏,秋虫已噤了声,花圃里成片的美人蕉养得很好。

    有宫女快步过来,训练有素地行过礼道:“娘娘正在后园躬耕,奴这就去传。”

    “躬耕?”柳承炎笑道:“倒是头一次听说,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入宫一月后,问过礼训姑姑是否可以,无伤大雅便由着去了。”

    他原本只是想过来喝杯茶,此刻起了兴趣,脚步都轻快许多。

    永和宫左右皆是空置侧殿,宫里目前只有曹归一人住着,理应显得有几分寂寥孤单。

    但前花后田,像是开垦出一小片地方种瓜点豆,便是深秋过了都留着生机。

    黍米青瓜在夏秋已收尽了,还有芽菜茄果留了一小角,一眼看去都是被精心伺候过,如养花般照顾得茂盛茁壮。

    柳承炎漫步过来时才瞧见曹归背影,笑道:“花锄如羊毫般使着,倒是雅致。”

    曹归闻声转身,笑意并不逢迎,但仍有一丝惊讶。

    “陛下。”

    她想迎过去,又怕踩着幼芽,踮着脚一步步小心地走,有些摇摆。

    柳承炎伸手扶住,两人近了才看清互相面庞。

    说来,她还大他一岁。

    少了许多稚气娇憨,反而如姐姐般温柔沉稳。

    “这些都是你种的吗?”

    曹归行礼都有些生疏,像是怔着了,许久才道:“真是皇上?”

    “真是你。”

    柳承炎看见她鬓边柳枝,温和道:“回銮宴里远远看见你发间一抹碧青,胜过许多翡翠绿玉。”

    “今日又来见你,已是晚了。”

    她看着他,如同从前默演过的许多遍一般温婉浅笑,青涩地点了下头。

    柳承炎同她煮茶闲谈,夜色深了才回乾清宫。

    曹嫔停在宫门外目送至看不见了,周身皆是轻松下来,像是筹谋的久了,又像是毫无心机。

    回宫路上,陈毫仔细掌着灯,怕摇起来晃着陛下的眼。

    “奴还以为陛下今夜便歇在永和宫了。”

    柳承炎仍在沉思,过了片刻才道:“我见她,像是多了一位姐姐。”

    两人甚至显得生疏,但这种生疏的分寸把握的很好。

    曹归的眉眼与内阁曹章隐很像,但多出几分北方女子的从容淡然。

    不当妾室而当作朋友,恐怕会更显得合适。

    他一方面不愿意冒进,为了所谓的开枝散叶再与谁有肢体接触,另一方面今晚仍有要事。

    明日需要再出宫一趟。

    ——京中有富商即将举办大婚,他早早吩咐程潮多加留意,一碰见这样的机会立刻来报。

    他要潜在人群之中,仔细再看一遍。

    柳承炎对婚宴最初的印象,最初来自赵家。

    他当时只有七岁,跟在父亲身边时并读不懂后者身上的沉重疲惫。

    世子还未出生时,惠王府已与鹭洲赵家交往频繁。

    准确来说,是赵家频频示好亲近,逢年过节赠礼问好不说,还常来拜访探看。

    老惠王是个极谨慎深沉的人,不结交外友,不轻易踏出王府一步,便是与远在京中的母亲遥遥致信,措辞也是审过又审,不敢有任何僭越冒犯。

    但柳承炎第一次看见龙纹,不是在父亲身上,而是在赵谦荪的襟前。

    老惠王很少穿典礼之服,平日里轻装从简朴素度日,不会给任何人抓住把柄。

    但柳承炎亲眼看着这个赵家的人,这个与他们柳家毫无关系的人身着龙纹,公然出入王府且畅行于市。

    所有人都看得见,所有人都当作没有看见。

    赵谦荪乃是田产倒卖起家,后来经营布匹开设多家绸缎庄,成了鹭洲城里明赫一时的大户。

    他中年丧妻,也有人说妻子便是被活活打死的,又锣鼓喧天地娶了第二房媳妇,那年他四十七,续弦十七。

    最开始年幼时,柳承炎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总会不情不愿地去前堂见他的朋友,每次相聚之后都郁色愁结。

    到了懂事识礼以后,他才生生感觉出荒谬寒意来。

    他们柳家人出身皇家,却处处谨小慎微,一旦行差踏错便会被囚在凤阳高墙里,如肉鸡囚笼般再不得见天日。

    可是赵家,身为商户应是贱籍在身,对襟上竟然修着五爪团龙,出入城中无人告官,该是怎样的□□放肆?

    他不是没有问过父亲,后来哪怕父亲不解释,自己也懂了。

    赵谦荪每逢喜事便来‘探访寒暄’,若是不得逢迎,便会编些逾越之举告至京中,让锦衣卫前来探看督告。

    可不仅是他一人身着龙服,婚宴那日宾客如云,分明是乡绅聚会,却办得犹如高官云集命妇言欢,柳家作为唯一皇室受邀观礼,却是其中最朴素安静的存在。

    无人羞惭,无人敬畏。

    时称’服妖‘之举,在群魔乱舞的那一朝里早已不是什么禁忌了。

    直到登基为帝之后,柳承炎再想起那幕场景,许多女眷装扮如贵妃诰命,商人土绅亦是衣着华丽手执金筷,一切都像是一场从未有过的噩梦。

    赵家是他心里永远的刺,哪怕即刻挫骨扬灰,都不足以解恨。

    但除了鹭洲赵家,天下还有多少赵家?

    他授意翁奕为大兴商路,情绪复杂至极。

    国库空荡急需贸易往来充实,白银四流足以富国强国。

    但要救的是贫苦百姓,不是某些早就忘了高低贵贱的畜生。

    乾清宫夜深仍点着灯,久久都没有就寝的意思。

    陈毫远远看着御案处的灯影,有些糊涂。

    十七岁正是畅快恣意的时候,陈毫偶尔看皇帝时觉得正是少年时,有时又觉得他总背着沉到不堪卸下的心事。

    ——已是登上万人之上的位置,若理政太累搁置不看便是。

    怎么十七岁的年纪,像是溺入深水,时刻喘不过气来?

    程潮带着皇帝进入黄府时,心里是绷着的。

    他其实很清楚微服私访的要害。

    第一回私访,张平自尽,朝廷如劈下惊雷一道,南北皆是震荡大动,六部尚书换了三位不说,抄家查出来的赃银一口气填平了国库。

    第二回私访,十二营重改三大营,紧接着就是秋猎北征,不仅劫河镇湖,还挑起战事一箭杀了俺答汗,新封顺王。

    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站在帝王的旁侧犹如一个缄默的影子,但同时也踏在世事惊变的漩涡前。

    “程大人有失远迎,见谅见谅!”黄家老爷在门前拱手,一侧身道:“贵宾上席,请进!”

    程潮一扬下巴,迈步进去了。

    柳承炎走在他的身后,看清黄文盛衣上麒麟纹时笑了一下。

    锦衣卫立刻留意到,后背已经在冒冷汗了。

    ——你们这家人且等着办丧事吧。

    黄老爷子还见这小伙子面生,多嘴问道:“听说这是你的弟弟?”

    “是是,”程潮强笑道:“……走吧?去前面坐坐?”

    “嗯。”

    宫里宫外,当真是不一样。

    宫里严规苛矩,宫人穿着打扮均有严密审查不说,便是不小心在主子前面出了个虚恭,因着这一个屁都可能送掉小命。

    那里是离最高权力最近的地方,上至首辅阁臣,下至宫女太监,所有人都像是活在刀尖上,从来不敢穿错衣服的颜色,说错一个称谓。

    可一旦出了宫外走到民间,像是一切都反过来,尊卑对错尽是模糊了。

    一方面是前朝皇帝太过乖张,不理政不治国,天子乱则江山崩,礼制仁义四处碎了个彻底。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民至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清楚皇帝老儿看不见这些。

    ——自家里穿什么衣服,没有锦衣卫的告密,谁能知道,谁有功夫管?

    柳承炎人是走的不紧不慢,眼睛一一看过去。

    他看菜制规格,看碟碗镀金还是镀银,以及宾客主人衣间腕上的金色。

    他原本以为,只是赵家如此。

    赵家跋扈张扬,目无法纪,凌驾于藩王之上肆意作乱,限于湖广而已。

    原来并不是这样。

    京中,南北,边陲,一处有虫,恐怕早已是蛀空遍地了。

    他看到最后,哑然失笑。

    说什么天子皇帝,其实半分威仪怕是都剩不下。

    民间消息灵通,早早探听了宫中流行图纹衣妆,纷纷跟着效仿一二,只有时效早晚之别。

    男女穿金红紫黄毫无禁忌,用玉器金筷更是寻常。

    哪怕不是婚庆时刻,平日里一样如此。

    他一开始走在程潮身后,初时还与来搭讪热络的宾客应答几句,后面便不再说话,站在热闹往来的人群,像是找不到路了,又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程潮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是皇帝,看到民间无惧无畏,逾矩如寻常,会是怎样的心境。

    是会勃然大怒,还是怅然若失,像是有什么尊贵无上的幻象被击碎了一样?

    -2-

    再上朝时,气氛很不对。

    满朝文武等在汉白玉庭里,迟迟不闻鸿胪寺唱名唤奏。

    皇上来了么?

    像是来了,里头有人影。

    可是怎么不听宣旨呢。

    不仅是不唱折,不唤臣名,也没让任何大臣御前奏事。

    分明是晴天白日,微风和煦,却像是骤雪将至一般,让许多人忍不住压低呼吸气声。

    直到人们都站不住了,才有鸿胪寺卿代帝王问事。

    “论语有云,‘觚不觚,觚哉觚哉’,何解?”

    话音一落,武官们还在费劲寻思,文官已经纷纷变了脸色。

    这是极简单的一道题,便是刚开蒙的三岁小儿都会答。

    可在场没有一人敢出声,卖弄这个聪明。

    觚,一指竹简,二指酒器。

    周天子尚在时,诸侯从饭鼎至酒觚皆是用度有别。

    直至礼崩乐坏乱象丛生,诸侯一跃而上,歌舞饭具尽如天子,最后直接掀了祖制各自为君。

    皇帝哪里是看不懂孔圣人的《论语》,这是在问现在的错儿呢。

    北党以白睦序为首的人尚且仍在犹豫,南党之首冯征虏已带头跪下。

    “微臣一届武夫有所不知,望陛下赐罪!”

    白睦序的脸变得有点绿。

    你先跪了,我这边不跪岂不是第一个出事。

    只能带着身侧阁臣一同跪下认罪,称是无从揣度,不胜惶恐。

    一片寂静中,最高处的帝王终于缓步而出。

    他身着素衣,如同服丧,长发披肩,无簪无冠。

    像极了归乡竹林的狂士,开口时怒意如潮,明明每个字句都平稳内收,却听得人刺骨不安。

    “世人服龙穿凤,朕不如把这一身龙袍,赐给诸位爱卿。”

    终于有臣子惊眼相看,双膝颤颤不止。

    皇帝他在意的,哪里是一件衣服。

    他怒的是天下不敬无礼,群臣知而不报,知而不管!

    可群臣先前哪里没有上书谏言过!

    先帝在世时穿麻服白如若癫狂,民间嗅闻到出格的种种迹象开始试探蠢动,数十年以前便有文臣厉声驳斥,要将这些罪处一一论处下去!

    当时乱象丛生不堪管束,许多事都日益往失控处去,先皇几次还视龙脉如儿戏,他们哪里还管得过来。

    这几十年的放纵滋长,再到现在已经如毒草遍布,难以再管!

    皇帝白衣问朝,已是在用厚重礼制问罪群臣,这一关好似浪潮惊涛,实在难过!

    首辅将军既跪,浩浩荡荡的人潮也即刻俯首,再三惶恐。

    柳承炎早就预料到这一步,凤眼似是含笑,声音极冷。

    “百姓不敬皇庭,是谁的过错?”

    “不是你们,不是皇袍,是朕的过错。”

    “南北并无富庶饱足,疆土尚未平定安稳,朕之过,当服白衣!”

    白睦序没想到他居然会把罪处揽到自己身上,此刻骤然抬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穿眼前天子了。

    怎么会突然这样?!

    他打算做什么?!

    陈毫上前一步,高声唱旨。

    “诏曰,今天下各州府设「诉冤匣」于衙前,有口无锁,进信于万民,开匣于天子,将开千桩错罪,洗南北冤屈!”

    白睦序四肢匍匐跪在原地,面无血色。

    他恐怕要保不住许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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