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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少年天子初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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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鸿霞起伏。

    天苍苍,云海翻腾。

    旭日东升,霞光布满了天际,秋风微拂。青黄色的草木,卑微、顽强而又欢快,散发着秋的气息,映出一片浮光浩渺。

    圣武八年九月,帝都内外,格外干燥,此时,中秋节刚过,深秋的萧杀气息,就在阵阵凉风之中,迅速弥漫开来。

    直至二十日入夜,漆黑的夜里,突然刮起了罕见的东南风,树上的残枝败叶,被一扫而空,大风召唤而来,如怪兽般的乌云翻滚着,向帝都上方压来,时不时飞过一群乌鸦,发出瘆人的叫声,更增添了几分凄凉,衬出一大片阴森。

    不一会儿,黑云褪去,天色蒙蒙放亮。

    一道鲜红的霞影,好似一柄出鞘的利剑,顺着白云间的缝隙,直直刺向大地。

    晚秋的阳光,淡薄而艳丽,风中弥漫着花草的芳香,晨光熹微下,秋意正浓。

    不久之前,伴随着浓浓秋意,一并而来的,还有一场罕见惊雷的秋日大雨,在咸安宫殿廊前的高檐下,挂出一排水帘。

    大秦帝都,巍峨磅礴。

    宫城,皇家御苑。

    直至今日清晨,天光放晴,位于皇宫以北的御苑内,亦是一派雨后清新园景。

    一时间,御苑内,无不飘着花的幽香。

    其时,花期最盛的,当属沧浪池边的一片银桂,树影斑驳,栽植了丛丛金菊,遍布绚烂花卉,调配出金银流光之色。

    目光所及。

    一个个青春动人,豆蔻年华的后宫女眷,缓步走到池岸边,看着眼前泛起轻澜的水波,纷纷回头笑道,如银铃般清脆。

    “连日大雨,这临水的桂花清香,配上满院的秋菊,气息似乎比以往更好了。”

    穿过丛丛花径,绕过沧浪池,众女眷一进后苑,就惊讶得瞠目结舌,那些长于深宫的女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本,树木茂密,郁郁葱葱的皇家御苑,此时此刻,除去最外面一圈林木依旧如故以外,里面的地势情形,均已大变。

    两道直直耸起的土梁假山,自南向北,纵贯而去,一条水流涌动的小溪,夹在中央,蜿蜒流淌,两道土梁坳子,越向北便越相互靠拢,平坦的地面,也是越来越少,在最狭窄交叉处,两座石亭分立,隔溪水相望,呈犄角对峙之势。

    御苑的后苑,自永平六年,大军灭楚归来,献俘帝都,武定帝也曾在皇家御苑,赐宴犒赏齐王萧弈,以及南征众将士。

    那时节,御苑里面,虽没什么亭台楼阁,然则山水相依,丽色清幽,各种野物鸟兽奔行其间,真真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若是在沙场上打磨十几年的宿将,见此情形,根本不用旁人去解释,转眼之间,便能瞧出这座御苑变化的奥妙所在。

    没错。

    整座御苑,竟是被万千人力,生生改造成了一幅缩减了倍数的山川河流形势图,或者说,是一幅小规模的北境地形图。不用说,这样的布局,一定是出自那位功勋赫赫,威震天下的摄政王的手笔。

    远处,一队身披黄金甲,手执描金长枪的御林军,大步前行,穿过了被两座土梁硬生生挤出来的“雀鼠谷”,转过代表晋阳以南战略要地的“松亭关”,沿着那条象征着“汾水”的溪流,径直向北行去。

    云雾渐渐散去,晨起霞光万丈。廊下都挂起了水锥,晶莹剔透的霜凌,垂在宫墙下,在逐渐升高的阳光中,缓缓融化。

    而这个时候,御苑场地中央,鼓声震震,旌旗飘飘,借着劲急的风声,猎猎翻卷,簇拥着高台上的那面金色衮龙旗。

    御苑的箭场,位于一处缓坡,最近的一方纸靶,设在半坡十丈开外之地。如此近距离的靶场,任谁都能箭箭正中靶心。

    高台下方,御林军的士兵们,围着跑马场,高声呐喊着,望着场中矗立的两支军旗,还有地面水洼上残留的泥渍尘土。

    至于高台之上,皇太后一身华服,着深蓝袆衣、头戴花钗冠,正是太后的法服,端坐在正中的位子上,身后两名宫娥,撑开两柄大羽扇,昭示着无上的尊严。

    在太后下首的左侧,一位高大英俊,风神秀彻的男子,头戴一顶武弁鹖冠,冠带系于颌下,打了个八字结,一身扎束整齐的玄色王袍,衣襟左右,绣着两行九龙纹,当膝处,还饰有横条式云蟒纹装饰。

    他巍然正坐,后颈贴着椅背,双手平平放在圈椅的扶手上,纹丝未动,犹如风干千年的岩石,矗落于峰峦顶层,历经风霜雨雪,仍是一如既往的坚毅、有力。

    再仔细一看。

    这位英伟的男子,一身黑衣的龙鹰,刀刻般的脸庞、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加之厚厚的嘴唇,是说不出的洒脱,俊秀。

    一张如刀刻出来,刚棱冷硬的容颜,这是一张完全英武骄傲的脸,威猛、有力、目光如炬,浑身蓄满爆发力,尽显豪情。

    他的半张脸庞,掩盖在两道锐利的八字胡中,双眸闪耀着犀利的光芒,晶莹剔透,长剑似的眉宇,斜斜飞入鬓角的几缕乌发中,带出一股凌厉的杀伐之气。

    不怒而威的气势,飘逸洒脱的长发,以及他那奇异的墨黑色眸子,挺拔结实的黄金身材,配上那堪称绝色的脸,犹如天神一般降临,并非是常人的血肉之躯。

    除去全身的英气外,他如漆似墨的王袍,裁剪合体,身姿清瘦挺拔,意态潇洒,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尊贵雅致,如诗似画,融入了杀气之中。

    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萧弈正襟危坐,居高临下,眸中厉杀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注视着箭场中央,注视着那群青春、年轻与澎湃的身影。

    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整个场内,连摄政王的随侍,都是清一色的亲兵甲士,往日的尚宫、女官、侍女,都没有了踪影。

    萧弈凝眸远视,东面是皇族子弟,上首第一位,华盖之下坐的是高阳王萧业,在他身后站立的,正是自己的堂弟,高阳王之子,宗室第一名将义宁王萧晟,一身戎装,更显得飒飒英姿、卓绝非凡。

    见自己心爱的堂弟,站在皇叔身后,萧弈心情大好,转而向左侧,举目望去。

    左侧诸王之首的,便是摄政王最得意的两个弟弟,也是“三大辅政王”的其中两位,为大秦王朝立下赫赫战功的两位功勋亲王,——晋王萧愉、吴王萧恂。

    忽然,萧弈的眼中,寒光一闪,微微颔首示意,朝着下方,轻轻挥了挥手。

    “朝!”礼官立即高呼,恍如金钟九响。

    “参见太后!”

    “参见摄政王!”

    于是,排山倒海般的声音,瞬间响起。

    “诸位免礼!”萧弈气如长虹,神色一缓:“今日演武场中,皇室子弟骑射赛马,只论武艺高低,都不必拘泥礼法!”

    “谢摄政王!”如此又是一番叩拜之礼。

    原来,礼部官员一再上奏,宫中一年一度的射典将至,陈请摄政王主持典仪。

    早在北渝末年,前朝重文轻武,所谓骑射,只作为高门子弟的一项礼艺,用来修习,年年射典,都不过是应景的游乐。

    可是,自大秦立国之后,国人尚武善战,刀弓骑射,无不娴熟;直至萧弈主政,尚武之风更盛,朝官贵胄们,纷纷热衷骑射,论其盛况,尤以射典为首。

    今年更不同往常,礼官有意借射典盛况,贺陛下成年,故而有意铺排,隆重之极。虽然礼制没有限定,然而,历年射典,都是皇帝亲自主持。礼官这道奏表一上,满朝震动,更无人敢有任何异议。

    因此,太皇太后、皇太后允了礼官所奏,遂命摄政王萧弈,全权主持射典。

    紧接着,摄政王凌厉、冰冷的目光,扫了礼官一眼,那名礼官,立即会意道。

    “吉时已到,射典开始!”

    此语一出,全场立即万籁俱寂,万人的场内,静得连左右呼吸声,都仿佛清晰可闻,顷刻间鸦雀无声,如同静止一样。

    只见,十六岁的雍王萧涣,起身出列,来到御座之前,冲着太后和摄政王,俯身一拜,说,“见过母后,见过皇伯父。”

    这个雍王萧涣,是孝靖帝萧恪的次子,与当今陛下一母同胞,也是穆太后所生,比皇帝萧澄仅仅小了一岁,今年十六岁,却比其他的先帝诸子,还要出类拔萃。

    看着自己的这个二儿子,太后浅浅一笑,然后摆了摆手,轻声说了两个字。

    “去吧!”

    随后,萧涣又往旁边看了一眼,只见,坐姿沉稳的皇伯父,也冲他点了点头。

    “儿臣遵旨!”

    说罢,一身骑装的雍王萧涣,立即起身,跳上侍从牵来的坐骑,绝尘而去。

    这时,铜锣大作,鼓号之声传至九霄。

    御苑箭场之上,旌旄锦簇。一片旗幡招展,刀枪耀眼,说不出的威严、庄重。

    与此同时,站在台上的吴王萧恂,轻轻用手,捅了一下紧挨自己的晋王萧愉。

    “三哥看明白了吗?大哥这是明摆着要给陛下立威。可你看阿涣他,一个十六岁的小娃娃,还没有出宫开府,随随便便就弄了一个千人的卫队,还如此大张旗鼓的演练,这不是要抢了陛下的风头吗?”

    没想到,一听吴王此言,晋王萧愉不以为意,轻轻哼了一声,笑着随口说道。

    “大哥这么安排,自有他的考虑。小孩子家,爱疯爱玩,可以理解,咱不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嘛。本王就不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还能翻天不成!”

    萧恂刚待搭言,突然目光一凛,话语顿收,原来千人演武结束,阵形散开了。

    但见,一批皇室子孙,与年轻的将门子弟,纷纷上场,准备开始射柳竞技了。

    他们个个戎装,身胯骏马,马鞍上挂着箭囊,插着白羽翎箭,一时间,马蹄所过之处,狼烟似起,卷动着场下尘土飞扬。

    所谓“射柳”,就是将柳枝插于地上,然后再策马驰绕,并以弓箭射柳的习俗。

    它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库莫奚、鲜卑等北方游牧民族古老的“蹛林”祭祀习俗。

    《国史通鉴·北胡实录》中,记载北方胡人习俗时,曾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岁正月,诸部酋长小会单于庭,祠。

    五月,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

    秋,马肥,大会蹛林,并驰射游戏。”

    驰绕柳枝的同时,还要向柳枝开弓发矢,这样的游戏,对于以骑射为业的游牧民族来说,虽然是最正常不过的一种比赛竞技,但是对于中原男子,特别是出身尊贵的皇族男儿来说,就分明太难了。

    柳枝细小而柔软,微风一吹,便是一个活动的靶子,能立定步射已非易事,驰骋骑射,更属难上加难,除非是个神箭手。

    通过射柳,能反映出射技精良与否,还能反映出骑射者的马上功夫,故此,射柳在秦军的军事训练中,一向备受重视。

    在御前表演射柳,不仅要有上乘的马上功夫和骑射技术,更重要的,就是心理素质,一定要有超凡的镇定,才可完成。

    当侍卫开始在箭场中插柳时,场上众人,立即开始交谈,有人兴奋,有人担忧,而当骑士们纷纷出场时,全场立即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如湖水无波。

    众目睽睽,静静地等着这极富观赏性和动人心魄的绝技的展示,更重要的是,许多武将,都在翘首以待,如果说刚刚的步阵,只是好看的花架子;那他们真的十分期待,乳臭未干的雍王殿下,能给他们带来什么真功夫,到底有什么样的干货。

    正在众人呐喊间,就见有两匹骏马,飞驰而至。马蹄声清脆如铃,疾如狂风。

    马上的两人,左边的是雍王萧涣,右边的是梁王萧演。两位皇子,皆身着骑装,手持长鞭,策马追逐着。雍王萧涣领先半步在前,但梁王萧演却也不甘示弱。

    两马齐奔,互不相让,马头挨着马头,险些撞在一起,甚至差点儿跌下马来。

    场中的两匹马,风驰电掣,直冲鲜红旗帜而去。萧涣、萧演兄弟两人,几乎是同时拔下旗帜,掉头而回,向起始点奔去。

    箭场的高台上,太后居于正座。她见自己的两个儿子,你追我赶不相上下,一时便期待不已,站起身来,双目满是激动。

    萧弈身为摄政王,坐在太后下首的左侧,从骑士入场到射柳开始,他从头到尾,都是身如铁石,一动不动,寒着一张冰冷的脸,整个人面无表情,凝视着台下的二马竞逐,看着自己的两个侄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右边次座上的,是太后的独女康平公主萧玉蕊,此时,她也与母后一样,略显紧张地望着那两人,望着她的两个哥哥。

    康平公主坐在太后的右手边,见萧演似有赶超势头,便赶紧起身,大声喊道。

    “二哥,加把劲啊,三哥要追上你了!”

    当下,十六岁的雍王萧涣,耳边掠过的,尽是呼啸的风声。但见康平公主激动不已,竟站起身来,似是为他鼓劲儿的样子,便叫他心中一阵欣喜若狂。

    于是,萧涣猛然甩鞭,喝了一声“驾”。骏马嘶鸣一声,拼了命地撒开四蹄。

    守在终点的御林军士兵,在两位皇子跑过界线时,挥下旗帜,高声宣布说道。

    “雍王殿下胜!”

    “好啊!好啊!二哥太厉害了!”康平公主兴奋地笑出声来,仿佛有些失态了。

    “好了,快坐下吧。”皇太后淡淡笑道。

    “涣儿果真刻苦,这驭马之术是愈发精湛了。”太后坐在上面,满意地笑了。

    顺着太后的赞誉,太后的贴身女官冬雨,也笑着俯在太后耳边,低声说道。

    “太后,奴婢看,梁王殿下的马术,也十分出色,到底是太后您的儿子啊!”

    “谢母后夸赞!”萧涣、萧演抱拳致谢。

    尽管如此,场间的射柳比赛,却远远没有结束,目前,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萧涣立于马上,是参赛马队中,最后一个出发的,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坐骑。

    “飞鸾,一会儿就全靠你了,拜托了!”

    那匹叫“飞鸾”的马儿,长啼一声,不安地踢着地,便将地上的土,瞬间扬起。

    看到这般情形,萧涣不由得笑了,他双手一紧,勒住缰绳,摸了摸马的鬃毛。

    “我知道,你是叫我放心,对不对呀!”

    随即,雍王萧涣双腿一夹,他的“飞鸾”坐骑,立即跃了出去,扬起一道黄沙。

    一边跑马,萧涣的面色,却越发紧绷,目光微闪,随即勒住缰绳,闪在一旁。

    只见,他一手张弓,一手从身后箭筒之中,抽出一枝白翎羽箭,在飞驰之中,张弓搭箭,“嗖”的一声清响后,箭落枝折。

    一个来回之后,一排柳枝,全部被从中射断,没有一箭落空,或者射偏坠地。

    离得远的宗室,看不真切,而离得近的校卫与众臣,皆是立即大声欢呼,道。

    “雍王十箭全中!”

    一时间,箭场之上,全是雷动的掌声。

    旋即,雍王策马返回,待到与梁王萧演两马交错时,带着一丝得意,说了句。

    “三弟看清了吗?射箭正该如此,去吧,去试试!可不要给皇伯父丢人!”

    由此可见,在诸皇子中,萧涣不仅武艺过人,其聪明机智,也是非常人能比。

    如此一来,就算萧演后面,发挥得再好,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没什么新鲜。

    高台上的摄政王萧弈,看着争强好胜的萧涣,又看着摩拳擦掌的萧演,他的双目之中,始终都是冷若冰霜,仿佛蕴藏着一汪深邃的湖水,闪烁着粼粼波光。

    一道凌厉的目光,如万丈朝霞,顺着大秦摄政王的眸底深处,骤然射出,又如千柄利剑,搅翻云海,劈开黑夜里的迷离。

    或许,此时此刻,这位横扫九州,碾压群雄的“当世人屠”,但愿天下众生,都能看见这柄决然之刃,劈开这风雨江山的雾霭迷障,甚至……劈开自己的内心。

    金戈铁马,横枪策马,将近二十载风云,他滚烫的热血,只为这天下的舆图,奔涌翻腾,如那面“萧”字王旗,只在大风过时,猎猎招展,席卷八方……

    他,以浩荡的江山为棋盘,诡谲的朝堂为弈棋,用二十载的拼杀,龙争虎斗,才换来了如今的一片山水田园,大好河山。

    尤其,在最近的数年间,大秦的一统之路,已接近尾声;大秦帝国的天威,早已播扬万里,洒向天涯海角,传遍了九州:

    圣武四年四月,大秦联合契丹,出动六路大军,会同契丹八部兵马,前后夹击,大破西羌残部于碛口,数万羌兵覆没,蹋顿被斩,西羌部落至此消亡殆尽。

    圣武四年八月,因与羌军一战,契丹兵力大损,内部逐渐分裂,大秦乘此机会,派遣大将史万宝,率领西境十万铁骑,杀入契丹境内,攻克黄龙府,斩杀七万敌军,契丹国主赫连武威,无奈自焚身亡。

    同年九月,自契丹灭亡后,氐、乌桓、回鹘三部,相继遣使入帝都,奉上降书顺表。至此,河西之地,纳入大秦版图。

    圣武四年十月,上将军苏廷寒、车骑将军杨汉超,亲率二十万大军,挥师北伐,历经无数血战,终于击灭北胡,马踏漠北,凭借强悍的武力,平息了数百年的北方边患,将茫茫大草原划归大秦治下。

    圣武五年二月,永康王、征西将军萧继,奉摄政王萧弈之命,率领本部兵马,入蜀戡乱,一路行军,王师所向披靡,连克金川数座城堡,杀伤敌军甚众,贼首莎摩奔兵败身亡,西蜀叛军一朝土崩。

    这一刻,萧弈的眼前,往昔历历在目,血色的山河,灰暗的战场,还有如山丘般的死尸,犹似昨天一样,顿时浮现出来。

    西风瑟瑟,萧弈目色如霜,他看到了。

    冰冷的寒风,吹过原野,漓血荒野,枯骨相藉。血水被地面吸干,大地满是鲜红。战场的正中央,一柄铁刀,被深深插进土里,血缘着刀刃漓了下去,染得一片褐红。一切的一切,说不尽的凄惨。

    正当这时,刚刚射柳完毕的雍王萧涣,只觉得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疾行的声音,随即听到了一声天子龙吟,威仪十足。

    “二弟,在朕的面前,也敢大言不惭!”

    烟尘之中,萧涣隐隐约约,看见一道修长光鲜的身影,单骑策马,迎面而来。

    众人举目望去。

    只见,一位相貌堂堂,俊朗不凡的少年帝王,骑着一匹“紫骝驹”,驶入箭场中央,一身的君王气度,登时令人眼前一亮。

    天子明黄色的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袍角那汹涌的金色波涛下,衣袖被风带着,高高飘起,飞扬的长眉微挑,黑如墨玉般的瞳仁,闪烁着和煦的光彩,白皙的脸庞上,始终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神采奕奕,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十七岁的大秦皇帝萧澄,一身明黄骑装,策马而来,是那样得英姿俊秀!

    比起初登基时的稚子模样,此时的萧澄,已是一位风华正茂,气度万千的少年天子,脸上的孩子气,不复存在,有的则是意气风发,身为帝王的赫赫龙威。

    “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

    圣驾至,御林军齐齐高喝,山呼万岁。

    这个时候,箭场上,经过刚刚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之后,如今,陛下驾到,又是一片寂静,众人静默不语,仿佛窒息一样。

    “二弟,你方才已经射过了,现在,让朕试试,看看朕的骑射,有没有长进?我们几个的骑射,都是皇伯父手把手教的,顺便也让他看看,朕学得如何!”

    片刻之后,萧澄微微仰首,终于打马前行,顺手便将腰间的金弓,摘了下来。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少年天子策马飞驰,绕柳盘桓的间隙,他居然连发数箭,只三次搭箭,便将十枝白羽箭,射了出去。箭离弦,即是枝折垂落。

    当萧澄十箭连发后,场边的御林军校卫,都有些看呆了,连忙跑过去,拾起那些被射断的柳枝,竟怔怔地忘记了唱奏。

    之后,校卫即跪在天子马前,双手将断柳奉上,显然,这要比先前的还要好。

    皇帝萧澄一眼望去,便仰天长笑,说。

    “去。”

    “把朕所射的折柳,去拿给百官看看!”

    百官不明,看在眼里,文官们还不知所以然,而一些上等武官,则神色皆变。

    当这折柳传到雍王手中时,萧涣的脸色,变得极其尴尬,是的,射柳之所以难,就难在柳枝的轻盈,和在风中的摇摆,自己的箭,都射在柳枝的中下部,那里靠近地面,根深稳固,易于瞄准。

    而皇帝哥哥呢,偏偏都只去射那最上端的一点点枝梢,那样的位置,对比自己所射,无疑是难上加难,更加殊为不易。

    何况,皇兄是几箭连发,且数发皆中。

    这样的箭术,虽然在萧弈眼中,连雕虫小技都算不上;但比起几年前的他,三箭上靶,两箭偏离靶心,已经算是有了长足的进步了,更是远胜其他同辈兄弟。

    若是摄政王下场,和这些晚辈比试射柳,肯定会让他们输得找不着北。这些皇族子孙,包括皇帝,都是十箭射十柳;如果换作萧弈,必然是一箭射十柳。

    观礼台上,皇儿的出色表现,看在皇太后的眼里,这位尊贵的一国之母,盈盈浅笑,转头看向左侧的摄政王,略带感激的语气,声音隐隐有些柔和之感。

    “澄儿的骑射,能有如此进益,多亏了婿伯的悉心教导,吾在此谢谢婿伯!”

    谁曾料到,一听太后开口,方才还是一脸冷峻的萧弈,立刻敛起了杀气,神色平静了下来,望向主座的太后,望向他的弟媳,然后沉着声音,缓缓说道。

    “太后言重了,是陛下天资聪慧,一点就通,本王只是教会陛下技巧罢了!”

    就在太后和摄政王闲谈之时,箭场中央,已然换了花样,换了一幅新画面。

    让人叹为观止的射柳结束之后,此时,校场四周,突然狼烟四起,号角齐鸣。

    很快,御林军的一众校卫,手持战旗,沿着四面八方,冲向演武场正中,配合着鼓点,进行布阵,在阵局变化之中,更有身怀绝技者,行拳弄棒,舞剑玩刀。

    还有的一些校卫士兵,模仿先登死士,沿绳索攀上城楼,大展凌空造型,再现实战中攻城略地的惊险场面,格外壮观。

    而阵形四角,各有四名旗手,迎风舞动四面大旗,各自带动四周百人的旗阵,整齐划一的旗语,展现着浓烈的战场氛围。

    透过这小小的一方演武场,萧弈目光深沉,他仿佛正在看着大秦的万里河山。

    看到皇帝侄儿的表现与成长,这位辛劳半生的摄政王,更看到了一位能够筑守江山、万世永昌的传承者与伟大的帝王。

    “皇祖,父皇,先帝,你们看到了吗。”

    萧弈默默念着。

    ……

    箭场,观礼高台。

    龙旗,迎风飘扬。

    当下,射典已经完毕,参赛众人相继退场,唯有皇帝萧澄与雍王萧涣这对兄弟,依旧留在场中,好像并没有下场的打算。

    不一会儿,皇帝和雍王,在侍卫的搀扶下,翻身下马,朝着观礼台大步走去。

    看着迎面走来的两个少年郎,一个是大秦天子,一个是堂堂雍王,萧弈思绪万千,浮想联翩,他们都是先帝的儿子,身上都流淌着萧氏一族高贵的血液,也延续着秦人不屈不挠,天生强悍的风骨。

    萧弈在想,或许,多年以前,自己这个如今闻名九州,镇压四海的战神,也曾像他们一样,有过一段青葱岁月,和兄弟姐妹们嬉笑怒骂,在演武场上纵马驰射,与父皇泛舟北海池上,谈天说地,说着大秦的江山,说着帝国一统天下的伟业……

    可是,人生无定数,事往往不遂人愿。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萧弈,这位大秦的摄政王,注定有着波澜壮阔的一生。

    他亲率大军,南征北讨,灭南楚,亡西越,平东赵,破北胡,廓清外敌,为大秦打下中原万里河山,扫平了各种群雄割据势力,奠定了今日大秦帝国之一统局面,使得四海之内,尽为大秦疆土。

    对于萧弈而言,沙场,才是他真正的归宿,他曾经立下过誓言,即使有一天,生命走到终点,也要像他的义父那样,死在征途之中,绝不窝囊地死在床上。

    忽而,萧弈微微抬目,对上了少年天子黑色的眸子,他发现,今日的陛下,与几年前的幼主,完全不同,俨然两种风格。

    虽然是一样的容颜,却是不同的风采,皇帝白皙的面容上,反常的光泽,让整个人更加神采奕奕,闪着熠熠珠辉的眼睛,像是天上灿烂的星辰,夺目出尘。

    “母后。”

    “皇伯父。”

    皇帝、雍王两兄弟,登上观礼台,走上前来,面向太后和摄政王,长身行礼。

    看到陛下向自己行礼,萧弈抬首,正视着皇帝陛下的一对凤目,双手则放在膝上,面上带着一丝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陛下。”

    “好了,赶紧坐下歇歇吧。”太后关切地看着两个儿子,然后挥了挥衣袖,道。

    “谢母后。”

    而后,萧澄和萧涣,分别坐在太后右侧的两个座席上,与摄政王相对而视。

    待陛下坐下后,萧弈将自己的身子,微向前倾,眸色深沉,凝视着不远处,良久后,似乎从胸腔深处,吐出一声叹息。

    可此时的皇帝萧澄,还处在先前的亢奋之中,并没有注意到皇伯父的叹息,反而面带微笑,看向萧弈,得意洋洋地说道。

    “皇伯父,方才的射柳比赛,是朕为弓骑兵新制的操练之法,您觉得如何?”

    未等萧弈回应,少年天子又继续说道。

    “不瞒皇伯父,朕之前,跟三皇叔、四皇叔去军营,看过弓骑兵的操练,未免也太死板了。这行军打仗,就是要灵活机动,随机应变,所以啊,朕就想出了这个方法,朕觉得甚好,也实用得多。皇伯父若是觉得也不错,不如从明日开始,就让弓骑兵按此法操练,必定能事半功倍。”

    听闻这话,萧弈顿感疑惑,不由挑了挑眉梢,渐渐紧蹙起来,心底一番斟酌之后,还是缓缓开口,面色却仍是一派平和。

    “臣以为不必了。”

    摄政王尊口一开,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皇帝、雍王,还有上首的太后,以及太后身边的冬雨,都不约而同,看向了萧弈。

    他们感到很意外,这么多年以来,摄政王一向恪守臣节,爱护陛下,从未与陛下有过正面冲突,今天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摄政王当众驳皇帝陛下的面子。

    皇帝一脸惊诧,甚是不解地开口问道。

    “皇伯父,难道您觉得这方法不好吗?”

    接下来,伯侄二人默默对视,场间一时间静寂无声,仿若凝固着一层层坚冰。

    半晌后,萧弈抬起右手,扶了扶扎束严整的发髻,稍稍绷起了脸,露出一派严肃的表情,双眸清冷,沉着声音慢慢说道。

    “看来,臣这几日,离京巡查布防之时,留给陛下的兵法课业,陛下是尚未完成,否则,怎么可能有此疑问呢?”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有几分凌厉,就像是将鞘中宝刀,一点点拔出。

    当即,萧澄怔在当地,抿起了唇角,眸中生出几分失望,但还是有些不服气。

    “朕以为,这死读兵书,哪怕再熟悉知晓,也是纸上谈兵,任何的方法,都得从实践上获得,这新兵法朕倒是觉得……”

    没等萧澄说完,萧弈眉心微凝,直接把大手一挥,打断了皇帝要说的话,语气冰冷刺骨,眼神重新变得漠然,如刀似剑。

    “陛下以为,去瞧一瞧军中的演练之法,就算是实战了,弄些花样迭出,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却无半点实用的法子,就不是纸上谈兵了,是这样吗!”

    不得不说,萧弈这话,说得是有些刻薄了,完全不给皇帝陛下一点面子,这样的口吻语气,完全就像是老子在教训儿子。

    没经历过战争的少年天子,根本不晓得军中的演练之法,依旧倔强地反驳道。

    “皇伯父,您戎马一生,战功彪炳,实战经验自然多,朕自然不能和您想比,可您也没必要墨守成规,排斥新法吧!”

    “何为成规?何为新法?”萧弈厉声反问,好似遥远的天边,响起一阵雷鸣。

    眼前的这位摄政王,历经战火硝烟,在他堪称波澜万丈的人生岁月里,已看惯了太多的生死,经历过无数次失去,无数次生离死别,无数次骨剜心的痛楚。

    “臣敢问陛下,军中的弓骑兵,是有何用,在两军对垒中,充当什么角色!”

    “自然是冲锋在前,以弓箭杀敌了。”皇帝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分明是在敷衍。

    “非也。”萧弈眉宇森然,挥手制止道。

    “军中有长弓手和游弩手,其射程准头,远在弓骑兵之上。弓骑兵作为轻骑,是要与重甲铁骑配合,插入敌阵,放箭以扰乱敌军阵形,打入敌军部署之用。两军对阵之时,成千上万的骑兵,怎么可能像陛下这样 凭一己孤勇之力,射中几个靶头就算,应当服从军令,成军成团,一举冲垮敌阵。本王敢问陛下,这样的做法,这样所谓的操练之法,对弓骑兵有何用处呢!”

    很快,萧弈长身站起,默默走到皇帝案前,俯下身体,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

    “况且,如何操练三军,无须陛下操心,陛下乃一国之君,当思君帅之责,通观全局,运筹帷幄即可。还请陛下,立刻回乾元殿,将臣之前安排的兵法课业,全部完成,待本王处理完政务后,回来检查;若是不成,今日便不许歇息。”

    众人皆知,摄政王管教陛下,向来十分严厉,有的时候,就连太皇太后、皇太后都插不上手,更不用说是其他人了,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只能眼巴巴看着。

    这,就是巅峰时期的摄政王萧弈,大秦帝国名副其实的掌权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朝主宰,对外征战四方,打遍九州;对内则能威服群臣,震慑皇帝,任何人在他的面前,都只是沧海一粟。

    尽管,萧澄的心里,还有几分不服,但他也知道,皇伯父这是为了自己好,自打父皇宾天后,是皇伯父以摄政王之位,承担起了父亲的职责,教导自己治国理政,传授为君之道,苦心孤诣,要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帝王,不负先帝重托。

    正因如此,满朝上下,都说摄政王和陛下,名为伯侄,其实却是情同父子。

    片刻后,萧澄缓缓起身,对上皇伯父期盼的目光,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朝着萧弈长长一揖,语气极其恳切,一字一句道。

    “皇伯父的谆谆教诲,朕铭记于心——”

    一语落毕。

    十七岁的少年天子,便在内侍、宫娥的陪同下,离开了观礼台,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彻底不见。

    望着愈来愈远的背影,萧弈负手而立,默然不语,只觉思绪微动,心中滋味百转千回,双眼轻轻闭上,长叹出一口浊气。

    “孩子,别怪皇伯父。不这样,你怎么长大啊,怎么才能成长为真正的大秦之主,撑起大秦的江山社稷,君临天下!”

    ……

    时光荏苒。

    少年天子初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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