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青城宫内煮茶香
青城宫,秋景如画。
郊外山道,空旷幽远,良田满地,诗意人家,一派生机勃勃,如世外桃源。
青草的幽香,伴随着雨后初晴,一点一点,弥漫在行宫四周,立时沁人心脾。
山上初晨微亮,阳光穿过层层树梢,在空旷的地上,投射下了一片斑驳光影。
此刻,天光正亮,金灿灿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向青城宫,洒向亭台廊阁。
今年入秋之后,雨水就特别多,苍青色的天,像一匹扯不断的布,不断扯出绵绵或瓢泼的雨来,淅淅沥沥,白雨跳珠。
远处的山,淡如水墨,仿佛下一瞬就要融化在雨中,近处的院子墙角,一片郁郁的青色,仔细一看,是生得茵翠的苔藓。
好在此时,连绵不断的秋雨,终于停了。一轮淡淡的太阳,破开云雾缭绕,高高悬于天际,阳光洒落,映出点点霞影。
行宫内一色清冷,长廊上却热火朝天。
孩子们童真的欢笑,宛若阵阵风铃,又如悠悠琴声,轻轻回荡,清彻而悦耳。
长廊以外,夹道的两侧,种满了一种冠盖奇特的树木,形如凤尾,在日光下舒展自如,风过时万幅尾叶翻舞,碎钻般的光芒,被旋得四散飞溅,当真如无数凤尾,浮沉日月,漫空摇曳,仿佛天女散花。
而那些凤尾树,躯干笔直,木纹精密,呈现一种极美丽的淡绿色,色泽清雅。
起初,几年以前,这里的凤尾树,还没这么多。早在北渝时期,青城山一带,不过是数家富丽堂皇的客栈,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已是一座气派的皇家行宫。
当时,那家小小客栈的四周,就种满了树木,掩映在缤纷树影里,清凉雅致。
而且,客栈的后面,还有一方池塘,靠着一座低矮的小山,有几间房推开后窗,便是池塘。店家也很有心思,种了菱角藕荷,备了大木盆,方便客人去采。
以前,萧弈便想,若有朝一日,同清柔来这里,坐了木盆去采菱,莲叶何田田,采菱碧波间,阔大的荷叶间,露出妻子那姣好的容颜,那国色天香的笑靥……
彼时,满堂的秋菊,开得正好,红菊似火,枝干劲褐,斜斜曳于青瓦粉墙,便见一位玄衣男子,含笑而来,穿花而来。
远远一望。
这位一袭长衣的男子,似乎瘦了一些,看起来却越发清逸,轻衣薄裘皆是玄色,连发带都是如漆如墨,一头飘逸的乌发,紧紧束起,在跳跃火焰般的菊花丛中,神容如雪,仿若寂寥的风,空灵虚幻。
除去一身风度翩翩,男子的五官端正,一双深黑不见底的幽幽眸瞳,看起来越发慑人,如一大片金色的云雾,弥散而开。
然而所有的完美之美,都不及那对眼眸之万一。万千的光华,顿时黯然失色。
那双湛然如海的眼眸,哪怕眼光淡淡,也如流星般,四射明光,摄人心魄,如格达木雪山之巅,万年无人踏足的积雪,化在雪莲漂浮的碧玉池上,又如三千里金沙海疆深海之底,千年珠蚌开合之间,澄蓝碧紫的海底,立刻光芒大盛,被那聚宝明珠的艳光,瞬间照亮寥廓,射出一道凉光。
那样的眼眸,令人不敢逼视,看在眼底,顷刻失魂,无人能阻挡这束光。
他缓步徐行,携着一群儿女,步伐潇洒轻快,拂落的花瓣,扑入他的袖襟,盈盈的,与他身上的王者之气,融为一体。
这一幕,清冷而决绝,鲜明而肃杀,所有人在这一刻,突然都屏住了呼吸。
萧弈行于廊上,一左一右,携着萧睿和幼蓁,他的身侧,还跟着三岁的萧尚。
堂堂的大秦摄政王,在这一刻,儿女绕膝,周身尽是孩子们的欢笑声,铁血的“人屠”,那坚毅的脸庞之上,洋溢着为人父的神色,如天云苍茫,沧海遗珠。
看到夫君和孩子们,缓缓走来,元清柔也站起身来,微微抬目,那双水汽蒙蒙的美丽眼眸,如同包裹着一层琉璃,温柔而又华光四射,散发着晶莹的光芒。
那万千的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披在身后,衬着一张娇俏可人的脸颊,仔细一看,好像一朵明艳的桃花,悄然盛开。
胜雪的容颜,那是十万里皑皑江山的浓缩,化在一人眉黛;那是普天下所有丽景的提炼,点在一人绛唇;那是古往今来所有的春色如烟,终抵不过她掠眉一声叹息,便羞谢了小楼深帘的漫天杏花雨。
绝代,容华。
女子如水的眸光,与摄政王清逸的眼神,不期而遇,仿佛两道星光相交。
元清柔细细看去,她的夫君,那个令无数枭雄胆寒,豪杰色变的男人,竟是这样的神俊朗,如玉树临风,又是那样身形矫健,疏阔放涎,颇有几分傲岸英气。
随着元清柔起身向前,一旁的凌芷兰,也抱着两岁的儿子,款款站起,也跟着王妃,步履如蜻蜓点水,迎面走向萧弈。
不同于元清柔的风姿绰约,凌芷兰的容貌气度,都是那么温婉美好,她长长的眼睫,缓缓垂落,遮住了本就朦胧的眼神,一双如西海宝石晶莹的美眸,宛若一汪湖水,永远是那么美,那么安静。
她的姿态很飘逸,风华很优美,可惜对着的背景,是满园秋菊,而不是桃花。
看着自己此生最爱的两个女人,朝自己走来,萧弈的神态,渐渐疏朗起来,从容地笑看着她们,神情高贵,双目温润。
然而,他在微笑,和对面女子一样,笑意宛宛,万千绕指柔情,萦绕于胸前。
这时,元清柔停住了步子,浅浅一笑,然后将右手放于左手上,微微屈膝,对着自己的夫君,万福一礼,声如袅袅琴音。
“夫君。”
紧接着,凌芷兰抱着孩子,亦是微微欠身,与元清柔的动作,一模一样,说。
“大王。”
他望定她们,微笑,不语,只静静的。
她在他对面含笑,眼若星光欲流,连那如花的笑靥,都似乎不曾改了模样,她可是他的清柔,是他这一辈子认定的爱侣。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两下无猜,风风雨雨,共同偕手,走过了十五载的春秋。
他们无数次以为,此生此世,可以白头到老,不想终有一日,跨越了生死,看见了曙光,看见了属于他们俩的桃花源。
短短的一瞬间,这位在战场上杀人无数,屠灭百万雄兵,令九州震颤的大秦摄政王,突然想伸出手来,握紧妻子的手。
与此同时,柔情似水的摄政王妃,突然也伸出手来,指尖相碰在一起,是流动的脉搏,是怦然的心动,更是缠绵的情愫。
一切都毋庸多言,不过相视一笑而已。
萧弈的思绪,仿佛有了短暂的遐想。他曾默坐船头,在空明的海浪声中,回想那一日的呼啸,若滔天巨浪,若风卷残云。
那个时候,他会想,倘若清柔能在身侧,该有多好,与自己共赏这片海景。
那么博大空灵的声音,那么美好的星光,若她坐在他身侧,海风,一定会将她的长发,拂到自己怀里,可以嗅见她温暖而深幽的发香,突然便那般想念她的香气,想念微笑起来,还淡淡恬静的她。
脉脉,如海风。
到了长廊中间,被父亲牵着的萧睿和幼蓁,以及身旁的萧尚,松开了父王的手,像野马脱缰一样,扑到了元清柔的怀里。
“母妃。”
“凌娘娘。”
孩子们咿咿呀呀,一片欢声笑语,顿时便让廊阁之上的氛围,变得热络起来。
看着这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元清柔笑了,笑得是那样明媚,她摸了摸萧睿的脑袋,又拨了拨幼蓁的头发,一脸宠溺。
至于凌芷兰,正急急忙忙,整理服饰,怀中抱着儿子,走上前去,还未及下跪,便被萧弈伸出手来,一把给轻轻扶住了。
而这个时候,萧弈也从凌芷兰的怀里,接过两岁的小萧祐,一把抱起小儿子。
接过小儿子后,萧弈微微转眼,对蹲着身子正欲行礼的凌芷兰,笑着轻声道。
“罢了罢了,芷兰,你就不要多礼了。”
刚刚从母亲柔软的怀抱里出来,躺在父王宽厚的两臂间,两岁的小萧祐,瞪着两只黑豆似的眼睛,兴奋地盯着父亲,望着父王那英武不凡的姿貌,扎着手叫道。
“父王安康!”
满脸沉毅的摄政王,被儿子这脆脆的一声呼唤,扫得一干二净,他哈哈笑道。
“祐儿长高了,来,让父王好好看看。”
说着,萧弈就凑过嘴去,在萧祐雪白粉嫩的小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硬硬的八字胡茬,扎得小萧祐扭着脸,咯咯直笑。
侍立一旁的凌芷兰,见了也不禁笑道。
“大王今天心情不错。”
听闻凌芷兰这么说,萧弈一边逗弄着儿子,一边则缓缓开口,悠哉悠哉地说。
“整天待在城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就怕你们和孩子,在府里闷坏了。”
见父母在那儿低声私语,小萧祐好奇地眨眨眼睛,伸展着胳膊,奶声奶气道。
“父王,祐儿想骑马,祐儿要骑大马。”
孩子稚嫩的小烟嗓,触动了摄政王坚硬的心,萧弈不禁一笑,轻轻拧着小萧祐的脸蛋儿,用一种父亲的慈爱,逗着儿子。
“好,等天气再凉一些,父王带你们到北海池去泛舟,到御马厩去骑马。”
“好!好!”萧祐大为兴奋,直接叫道。
不光是小小年纪的萧祐,还有萧睿、幼蓁、萧尚这三个小家伙,也齐齐聚拢到萧弈身边,大声叫好,似乎兴奋过头了。
见到孩子们这么高兴,萧弈笑容盎然,双手慢慢负后,脸上露出了颇为神往的表情,有凝思,亦有回忆,慨然轻叹道。
“北海池那边,多少年都没去过了,那里现在是什么样,都有些记不住了。”
曾经一幕幕的往事,就像天上的一朵朵白云,浮现在了这位摄政王的眼前。
忽然,萧弈转过身,缓缓抬起右臂,沿着东南方的天边,遥遥指去,沉声道。
“你们看,那里就是临湖殿,它隔在长生殿、御花园和北海池子之间,从永宁门进宫敕见的朝臣们,都得从临湖殿边上过去,否则,就得绕过御花园的那片林子,从宏义宫的小路,穿北掖庭过去,那样太费周章了,岂不是要白白耽搁。”
“我记得早年间,临湖殿开启过一次,父皇带着我还有一些兄弟,登上二层,从那里向北,可以看到永宁门内的军衙,向西,则可以看到长生殿内的光景,往南,能够看到甘露殿和神龙殿,连两仪殿都依约能够看见,三个海池子就更不必说了,站在楼上,临湖之景,可尽收眼底!”
“只可惜,终父皇一朝,临湖殿只开了那么一次,后来先帝即位后,孤就再没进过宫,也不知道那殿那阁,如今是何等光景了。或许后来又开启过,只是本王不知道罢了!现在真想再去看看啊。"
一边说着,萧弈的一对眸子,带着浅意,看着小萧祐,嘴上依旧滔滔不绝。
“那大殿,自大秦建政以来,就一直封着,从未开启过。不过它北面的紫宸殿,我却上去看过,依高度而言,紫宸殿的方位,应该正好挡在临湖殿前面,看不见永宁门才对,也不知为何这般布局?"
见萧弈在那儿自顾自地说,元清柔在旁边,安抚着孩子们,不由眨了眨眼睛,朱红的绛唇,勾勒出一道浅痕,失笑道。
“夫君,你没上去过,自然不晓得,紫宸殿和临湖殿,实际上不在一条线上,从临湖殿的东北角,恰好能穿过紫宸殿顶东南角的飞檐,看到外面的情形。”
随即,萧弈顿了顿,把小萧祐放在了地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轻声说道。
“好了好了,有机会我也上去看看,不过要开启临湖殿,恐怕得有陛下的敕旨,先不说这些个没用的了。等再过几日,我就带你们进宫,到北海池去泛舟!”
不料,一听这话,元清柔又是抿着嘴,淡淡一笑,略带调侃的口吻,柔声说。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北海池子那边水浅,只能泛两个人乘的小舟,要泛十几个人的大舟,得到长生殿西南边的东海池子,那边是内城里的内城,没有陛下的敕旨,可是万万不敢擅闯的,你忘了?"
登时,萧弈先是一怔,随后拍了拍脑袋,朗然大笑起来,顿有豁达之意。
"是啊,是我糊涂了!"
下一刻,英雄的摄政王,叹了口气。
"外间一堆烦心事,难得在这里盘桓片刻,松泛松泛身子骨,顺便也散散心。这几日,天气还太热,你和孩子们都不要外出,小心着了暑气。再说……”
忽然,说到这里,萧弈的嘴角边缘,浮现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诡异异常。
“如今,帝都城朝政复杂,再没有比摄政王府更能躲清静的世外桃源了……”
正在此时,萧弈微微转头,看向了凌芷兰,又看了看一旁的萧祐,笑着说道。
“芷兰,还有一事,等回京之后,我打算向陛下请道旨,封祐儿为长沙王。”
什么?
封长沙王!
虽说皇室子弟出身高贵,即使在幼冲之时,便被封王,也属常事;可此时的萧祐,不过就是个刚满两岁,懵懂无知的小娃娃,现在就封王,着实是有些早了。
因此,此言一出,凌芷兰当场惊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不过很快回过神来,对萧弈说。
“殿下,祐儿今年才两岁,现在封,是不是早了些,妾看还是过几年再……”
没有想到,未等萧弈开口,元清柔主动上前,拉起凌芷兰的手,打起了圆场。
“妹妹,这也没什么,你看,尚儿也才三岁而已,不是早早就封了中山王吗?夫君既然这么决定,自有他考虑的道理。”
只见,萧弈很是满意,点了点头,眼中尽是欣慰,看向了元清柔,含笑开口。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清柔。两岁不小了,想当初,皇爷爷封我为平凉郡王时,也就三岁。况且,既为皇家子弟,冲龄封王,也属常事啊,晋王府的常宁,吴王府的宗羽,不都是刚出生就封王吗!祐儿是本王之子,自然要早早承担一些。”
过了片刻,萧弈略作沉吟,似乎深陷一段回忆,旋即微抬双目,继续说道。
“将来,摄政王府的重担,大秦的天下,都要靠这些孩子们来撑着。三代人打下的江山,可不是让他们坐着享福的。”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凌芷兰也不好再说什么,随即欠身一礼,将她那张笑意嫣然,如迎风蔷薇的脸,一点一点扬起。
“那,……臣妾就代祐儿谢谢大王了。”
话音甫落。
萧弈微微侧首,将一道清湛的目光,落在了妻子如月华的容颜上,沉醉其中。
“清柔,为夫这几日食不甘味,颇惦念夫人烹的茶,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啊!”
很明显,萧弈是想喝妻子烹的茶,又不好直说,只能用这种温情脉脉的语气,半央求半撒娇的语气,来试探妻子的口风。
看见一向傲意凛然的丈夫,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元清柔淡淡一笑,仅仅只说了一句,如撩动琵琶琴弦,清脆且动人。
“就知道你要这么说,早就准备好了。”
“芷兰,你带着孩子们去那边玩儿吧。”萧弈回过头,对着凌芷兰,嘱咐道。
“好。”
“孩子们,跟凌娘娘去那边玩儿吧。”元清柔一边笑着,一边则对孩子们说道。
随后,凌芷兰怀抱萧祐,带着萧睿、幼蓁、萧尚三个孩子,往廊阁对面的那处水榭,缓缓走了过去,周身萦绕着孩子们的笑声,与枝头的鸟鸣,相应契合。
待孩子们都离开后,长廊之上,就只剩下萧弈和元清柔两个人了,剩下了这对伉俪情深的爱人,在这里无言,四目相对。
倏然间,萧弈眼神骤变,原本他那清凌凌的眼神,似冰刀一般划过;那笑容,是刀尖上的寒芒,不动声色,又渐渐消散,化作了一捧天山的泉水,柔而无波。
当下只见,元清柔走近上前,伸出双手,勾住了萧弈的后颈,轻轻往外一拽,萧弈居然不由自主,身子往前一倾,下意识扶住了妻子瘦削的肩,稳稳站定。
而后,萧弈略略偏头,揽住了元清柔的纤细腰肢,拨了拨她鬓角的青丝,眼中含笑往下看去,从他的角度,俯视凝望。
一向威风凛凛的摄政王,轻轻喘息起来,却抵不住妻子难得的娇媚邀请,耐不住耳垂酥麻微痒,直入心底,暖滋滋的。那点耳垂上的温润,像浇在体内热火上的油,嘭的一下,便烧了个内外通明。
“怎么,夫人难道就这么急不可耐吗?”
“你少来。”元清柔轻轻捶了萧弈一下。
“欸,你刚刚不是说,想喝我烹的茶吗,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跟我走啊。”
“好啊,那……为夫我就却之不恭了。”
重重帘幕低垂,
谁解心字罗衣。
此刻,天地明光洞彻,共做了那踏云的散仙,在一杯极乐世界里,共沐云雨。
……
行宫,半山腰。
京畿外的初秋,夹杂着残留的暑气,带着一丝丝凉意,终于还是如期到来了。
青城宫内的桃花,开得格外灿烂,比以往春天降临之际,还要明艳得许多。
其实,早在几天前,众人刚到青城宫时,萧弈就托人带话,说大王这几日舌苔发苦,颇为想念王妃亲手烹煮的清茶。
于是,趁着今天天气还不错,元清柔便指挥侍女,在行宫东侧薜萝院的桃花树下,设了红泥小炉,备了全套的茶具,取水烹茶,只等与萧弈一起烹茶品茗。
薜萝院,桃树下。
萧弈与元清柔,夫妻二人,中间隔着一方茶案,相对而坐,又是四目凝望。
坐在妻子的对面,萧弈目光清幽,静静地看着元清柔,眼眸中尽是一片温情,只见那个美丽的女人,已经在煮水分茶了。
桃花树下,萧弈和元清柔,分据于长桌两端,一众侍茶婢女,则分列两边。
却见,他们面前的小几上,摆放着十余种器具,有茶瓶、茶盏、茶勺、竹策、茶筅等多种茶具,一应俱全,均无比精致。
其中,在这些茶具里,茶瓶用于冲点,竹策和茶筅,则用于击拂茶盏里的茶汤,使之泛起汤花泡沫,散发出清醇的茶香。
看着眼前齐全的茶具,萧弈展颜一笑,露出了一抹邪魅的笑容,那抹笑容里面,有意气风发,也有满满的惬意、舒心。
“清柔,帝都烹茶的规矩,无非就是比汤色、水痕、茶味三样。常言道,明前茶,贵如金。一般来说,烹茶之水,皆是取自天台山的泉水,不知夫人是想用何水烹茶,难道也是要取山间的清泉吗?”
孰料,元清柔闻听此言,却是悠然一笑,反而落落大方,对夫君这样说道。
“夫君,妾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自然要用江南特产的龙凤团茶,至于这烹茶之水嘛,臣妾自然要用扬子江的零陵水。”
一听爱妻这番话,萧弈不觉有些诧异,微微皱眉,单手揉了揉眉心,缓缓道。
“哦,这倒是稀奇,《茶经》有云,茶水用山水为上,泉水为佳,江河之水为下。这扬子江水哪比得过天台山的禅泉?”
不曾想到,元清柔又是惬意一笑,说。
“比得过比不过,请夫君拭目以待吧。”
“好。”
烹茶的地点,元清柔选在了一株桃花树下,那是因为,她天生就喜欢桃花,在桃花雨中煮水烹茶,更有茶香氤氲的感觉。
万亩桃花园盛开的桃花,是一片花的海洋,紫燕展开双翅,扇起了阵阵香浪。
游人如织,宾客似云,林中穿梭,挽住一缕芬芳。怀揣带色多彩的情趣,走进桃花林,竟然被桃花的清香,洗得铮亮。
这时,旁边的侍女,捧来早几日取来的扬子江零陵水,已经用细石养过一日。
元清柔接过水,一点一点,注入一只白色八角执壶里,取下旁边一只火炉里,上面用铜盘预灸的北苑新贡太平嘉瑞龙凤团茶,将执壶放上,又加了些上好的银炭,将火添得更旺,发出尖锐的啸鸣声。
萧弈定睛一看,那只火炉,却是分为五足,心下吃了一惊,再凑上前仔细一看,果然是《茶经》上,那刻有八卦和一行小字“皇秦灭胡明年”字样的茶炉。
看着那只火炉,萧弈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意味深长,笑了一下。
再见元清柔,自一只三角方眼的都蓝中,取出了一只花瓣盘口漆茶托,然后又将六只建州黑色兔毫盏,一一摆放整齐。
随即,元清柔又自都蓝中,取出碾子,那是一只船形玉碾,看上去无比金贵。
之后,她又将灸过的茶饼,放在碾子里,轻轻捣细,再慢慢地碾碎,元清柔一边碾着茶叶,一边向夫君介绍这只茶碾。
“这是茶仙卢仝传下来的黄金碾,世人皆知,金为众器之皇,无杂色杂味,碾出来的茶,细密清香,喝起来更是甘醇。”
虽然,元清柔那边儿,只有两只普通的小石磨,可当她开始碾茶时,身形却优美地旋转起来,不停击打磨柄,运磨如风,身姿竟如舞蹈一般,彩色披帛,则有如仙女飘带般,泛起弧圈,一如流光溢彩。
王妃的这番举动,引得身旁的侍女们看得心旷神怡、齐声叫好,连萧弈迎面坐着,也是禁不住拊掌赞叹,被妻子所折服。
“好啊,好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茶饼碾碎,元清柔再用极细的筛子,筛过之后,又用茶勺,慢慢地倒入黄瓷茶盂之中,现在就等将鼎上沸水,注入其中。
与此同时,元清柔正给炉上水釜扇风,只见她手执团扇,上下翻飞,如同舞蹈杂技一般,煞是好看,倒像扑蝶飞舞似的。
就在这时,小火炉上的水,冒出汽泡来,元清柔提起执壶,将水环绕着茶盂边,慢慢注入少许,以茶筅慢慢地搅动,渐渐击拂,开始正式点茶,动作娴熟。
她的动作很是自如,微一凝眉后,元清柔执着茶筅,又在盏中缓缓击拂,但却不是回环搅动,而是如弹琴轮指一般,运腕如飞,手势竟陡然成了虚影。
看到这儿,萧弈越看越入神,越看越着迷,不禁喃喃自语,暗自叫好称赞道。
“点汤如银龙吞吐,击拂轻重自如,到底是本王的王妃,名扬天下的女诸生,清柔,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不一时,但见茶色浓郁,中间有一团细细的白沫,如疏星皎月,灿然而生,阵阵香气扑鼻,令人痴醉。这便是头汤了。
头汤告成,元清柔又将炉中沸水,倒入一半,往旁边的长颈壶中,以直线急速来回快注,唯见茶面不动,汤水却是色泽渐开,珠玑磊落。这便是第二汤了。
第三汤再如前直冲一次,以茶筅慢慢拂开,但见汤面之上,泛起了蟹眼大小的泡沫,此时,茶之色泽,十已得其六七。
到第四次注入开水的量,逐渐减少,茶筅搅拌的频率,也低了一些,便见华采焕然,轻云渐生,茶汤之浓愈发醇香。
如此往返,直到第七汤时,才算告成了。
自始至终,萧弈都静静地坐着,看着清柔慢慢地炙茶、碾罗、烘盏、候汤、击拂、烹试,斜阳映着她脸上细微的汗珠,不时地有几片桃花飘落,洒落她的身畔。
再看元清柔。
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幽幽传来,萧弈猛然有点失神。他印象里的妻子,香气幽雅高贵,芳若芷兰,今日的香气,却有些不同,似有似无,忽淡忽浓,有妖魅之味,让人想起了凌波微步,蹑行于夜色云雾里的幽灵,又让人想起了久违的仙女。
茶色碧如玉,皓腕凝霜雪,一线深翠,自纤纤指间泄落,落在茶盏之中,琳琅有声,仿佛一下,隔绝了一切喧嚣之声。
七汤收官,元清柔慢慢地再以茶勺,将茶汤分入六只兔毫盏中,端上小几笑道。
“夫君请用!”
茶未至,茶香已来。
萧弈接过茶盏,先是深吸一口气,将那茶的芬芳吸入心中,再看手中的茶盏,那光彩鲜明,纹理畅达的好盏,能够使茶色焕发,景随境出,盏如茶水之境。
而后,萧弈一笑,再将茶盏轻轻绕了半周,使那图案朝外,以示敬意,轻轻饮了一小口茶,噙在口中,顿时觉得一股清气,直上泥丸。这一口茶下去,顷刻散入四肢,指尖微微发烫,这才赞了一声。
“好茶!茶好、水好、器好、艺好、境好!茶中五境尽得矣!甚是甘醇啊!”
“夫君喜欢就好。”元清柔笑着回盈道。
过得半会儿,萧弈放下茶盏,将自己的双手,放在小几上,微微闭上双眼,似乎醉心茶香难以自拔,又似乎是诗兴大发,心底深处,正酝酿着一首小诗。
“笙歌登画船,十日清明前。
山秀白云腻,溪光红粉鲜。
欲开未开花,半阴半晴天。
谁知病太守,犹得作茶仙。”
一首绝美的诗,顺着大秦摄政王之口,脱口而出,配着翩翩的桃花,氤氲的茶香,是那样得唯美,又是那样得诗画合一。
又是这个时候,萧弈的目光,渐渐凝重起来,转而又霍然清明,曾经的一幕幕,就像昨天那样,鲜活如初,又像过了很久一样,尘封了将近千百年之久。
“清柔。”
萧弈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了,轻轻唤了妻子一声,声音是那样得柔和。
听到丈夫的轻唤,元清柔微微抬首,她清隽的目光,投向了夫君坚毅的轮廓。
“清柔,有件事,我想也该对你说了。”
“夫君,什么事啊?”元清柔颇为好奇。
但见,萧弈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许久未见的光彩,与他英武、坚毅的线条,勾勒成一道璀璨的弧度,然后慢慢说着。
“清柔,你也知道,陛下大了,今年无论如何,大娘娘和太后,都要为陛下举行大婚。待大婚过后,陛下明年就要行元服冠礼,正式亲政了。只要陛下一亲政,我的使命,也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非常明显,萧弈这是话里有话,隐隐含着弦外之音,难不成,这位摄政王,是要归政不成,还是说,他想就此功成身退。
谁知,元清柔并未感到惊诧,她的脸颊之上,反而增添了几分桃花的笑容,愈发繁盛,正如身后的那棵桃树,开得正艳。
其实,早在几年以前,元清柔就曾对夫君说,希望夫君可以急流勇退,放下眼前俗务,从朝堂抽身出来,一家人远离帝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现在,夫君终于有了归政之念,她自然是求之不得。
“夫君,你终于想好了,这是真的吗?”
面对妻子的不可置信,萧弈面含微笑,点了点头,执起茶盏,饮了一口热茶。
“是真的。”
紧接着,萧弈将身子直起,朗然说道。
“如今的大秦,已经平定四海,陛下也已长大成人,操劳了这么些年,我是真的累了,是该好好歇歇了。我是这么想的,等明年陛下大婚加冠之后,我就主动提出归政,退居藩邸,不再过问朝政。”
当“归政”这两个字,从萧弈口中说出之后,元清柔浅浅一笑,她温柔的明眸,对上了萧弈冰湖般的深瞳,一时情意绵绵。
“夫君,你可想好了,你如果要完全退出朝政,那你就再也不是号令天下,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了,我希望你不要后悔。”
这一刻,萧弈开怀大笑,根本没有任何伤感,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道。
“什么摄政王,什么号令天下,我萧承宽根本就不在乎。当初这个摄政王,也不是我自己要当的,那是满朝文武硬把我推上去的,为了大秦社稷,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可我现在,就想安安静静地和你,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彻底不管朝政之事。”
“夫君,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这才是我认识的承宽哥哥。”元清柔含情凝睇,注视着对面的萧弈,眼中留有一丝温情。
“往后余生,定不负卿。”萧弈亦是满目柔情,缓缓伸手,轻执起妻子的玉手。
如梦江山,江山如梦。
元清柔淡淡地笑了。
……
日暮乡关何处是。
青城宫内煮茶香。
西风残照,长空似有幽幽箫鸣,自云端迤逦,恍惚间,便是一曲《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