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千秋家国
表里山河,莽莽苍苍。
星汉灿烂,月升沧海。
殊不知,青山背后,几经创伤与离散。
更不知,大浪滔天,几度壮阔与激荡。
……
正午。
秋凉花谢。
此时,秋的惬意,一扫素日来的阴霾,湛蓝的天,隐隐约约,透出和煦温婉的光泽,交织在连绵起伏的宫阁亭楼之间。
筑于最深处的宫城,铺迤于淡淡光辉下,金阙朱墙,瑰丽如斯,与皇城隔着一段距离,横看凤翔飞阖,纵成游龙之势。
已是数日细雨连绵,宫阙后僖山上的桂子半数残败,然馥郁清冷的香气却未凋零分毫,依然于秋风携送下溢满整座宫城。
大秦帝都陵阳城,群山环依,大河接临。遥想当年,十万萧家铁骑,策马扬鞭,一路入关,扫平北渝公孙氏,缔造大秦帝国,遂定都于此,王气自然天成。
从永安宫至长乐宫,逶迤壮观,尽是绵绵不绝的殿宇,九天阊阖,雍容气派。
极目远眺,永安宫与长乐宫,一个坐落在皇城东南部,一个则在皇城西南部。
两座宫城,一东一西,占去了帝都面积的三分之一,它们中间,隔着一条安门大街,从东宫到西宫,要横穿大街和漫长的复道,覆盖了大半个帝都内城。
绕过紫宸殿,沿着临湖殿侧的甬道,一路向南,是南北两个海池子,或者说,是一泓宽阔的湖水,在那里静静流淌着,此地便是“太液池”,位于御苑以北。
太液池上,碧波荡漾,一汪水晃晃悠悠,映出环岸垂柳和宫阙的倒影。雾霭如纱,环绿绕翠,仿佛在云彩间穿行。
有几只燕子,在柳枝间穿梭,那怡然自得的样子,引起宫娥们的许多念想。
人如果能像这燕儿一样,无拘无束地在天地间飞翔,该有多好,既不用处处顾及许多关系,也不会让宫廷的礼制,将个人的情感束缚,毕生困于孤城之中。
皇宫,御花园。
临近太液池边,伫立着无数御林军,他们身披金甲,手持长戟,明光色的黄金甲,在阳光下更显耀眼,凛凛有刺目之感。
靶场中央,立着一道明黄色耀眼的身影,少年天子的脸上,没有半分笑容,目光如箭,仿佛要直入所有人的心房,整个人带着毫不掩饰的霸气与凌厉。
天子的威仪,是与生俱来的气度,与年龄无关,与阅历无关。特别是此时,当他不苟言笑,静立如松的时候,气场空前。
时下,在御花园靶场射箭的皇帝萧澄,一次次将弓张开,一次次将箭射入靶心,深秋的天气,凉风习习,可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的汗水,早已浸湿了龙袍。
一旁伺候的宫女、黄门,都看出来了,陛下仍在怄气,是因为刚刚挨了摄政王的一通教训,让陛下觉得很没面子,所以才在这里射箭撒气,毕竟陛下大了,不再是原来那个少不更事的懵懂稚子了。
况且,从本月开始的“邓州圈地案”风波,愈演愈烈,身为大秦掌权者的摄政王萧弈,因此勃然大怒,打算快刀斩乱麻,杀一儆百,严办涉及此案的所有山东士族,其中也包括一些娄氏家族的子弟。
对于摄政王的决定,朝中众臣,以义宁王萧晟、晋王萧愉、吴王萧恂为首的三位辅政藩王,一致拥护此决议,主张严惩。
故而,“邓州圈地案”的始作俑者,轾侯娄广、鄄城侯曹安祖、城阳侯谢奎三人,以“藐视上命”,“肆意圈地”之罪,交部议处,被褫夺爵位,发配三千里充军。
看着皇帝站在那儿,不断地张弓放箭,旁边的三品御前侍卫沈胄,心底只觉怪怪的,便小心翼翼,开口向皇帝问道。
“陛下,您是不是因为摄政王刚刚……”
未等沈胄把话说完,只听见,“嗖”的一声,萧澄又放出一箭,正中箭靶红心。
“摄政王是朕的长辈,又受先帝顾命之托,于国有功,他的话,朕自然是要听的。不然,天下人会说朕是个目无尊长的皇帝,认为朕还不能掌控大秦!”
说罢,萧澄举弓张弦,再次射出一箭。
“陛下,此事本不该臣来置喙。只是,臣看陛下怏怏不乐,实在于心不忍!”
“说吧,什么事儿?”
“陛下,先前的圈地一案,陛下的旨意,明明批准刑部拟定的处罚,将三人各鞭一百,没收家产,这其实已经是重罚了。这三人罪不至死,只是摄政王不允。没想到,摄政王竟不顾刑部的公议,更不顾陛下的圣裁,竟将三人发配。如今,朝廷上下,物议沸腾,外面人都在说……”
沈胄看皇帝神色不对,便将话留了一半,生生咽了回去,不再继续说下去。
“说啊,说下去。”萧澄冷笑,“都在说朕这个皇帝是个摆设,没用的废物,是摄政王手中操纵的牵线木偶,对不对呀?”
“臣不敢!”
只见,沈胄不敢应答,只管跪了下去。
紧接着,一众宫女内侍,亦是吓得齐齐跪下,脸色惨白,人人皆是噤若寒蝉。
皇帝的伴读李荣,站在萧澄身后,不发一语,这般形势,似乎早在预料之中。
只是,当李荣不经意抬头,看到池边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暗叫不好,原来是五公主萧玉婵,出现在了皇帝的视野之中。
五公主萧玉婵,年方十五,是孝靖帝萧恪的第五女,生母为郭贵妃,并非太后亲生。因此,皇帝和这个五妹的感情,远远不如,与康平公主萧玉蕊亲厚。
这位五公主,对朝中之事恍然不知,只是趁着天气不错,出来溜她的“雪球”。
雪球是五公主的宠物,其实,就是一头可爱的小猪,如今已然长大,身上穿着嬷嬷给做的马甲,脚上还套着四个可爱的小脚套,看上去煞是呆萌可爱。
坐在池边,玉婵轻轻抚着雪球,眼中是满满的怜爱,带着一丝调皮语气,说。
“你怎么长得这么快呢?再这样长下去,我可没办法藏你了。顾总管已经暗示好几次了。要把你送去御膳房做菜……”
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毫无预兆。
天真烂漫的五公主,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雪球,会成为皇帝哥哥泄愤的对象。
“嗖”的一声!
当雪球中箭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的时候,这位公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公主指着雪球,问手执金弓的皇帝哥哥,这声音里面,全是埋怨。
“没有为什么。”皇帝的态度冷若寒冰,“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朕对你,可以有一时的放纵,但不可能永远让你越矩。”
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她很想争辩。
可是,当她看到李荣眼中的忧虑与暗示,她便清醒过来。是的,如果按规矩,是她有错在先,皇帝哥哥这么做也合理。
所以,即便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不能为雪球和自己主张什么,她只有忍。
于是,五公主只能噙着泪,看着皇帝哥哥,在她面前,又举弓朝着雪球射来。
这一刻,皇帝冷冷笑着,笑声未歇,他的手,就已经疾如闪电,挽弓搭箭,弦响过后,箭矢激射而出,直直扑向雪球。
很快,羽箭破空而来,眼看避无可避。
娇弱的五公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子的箭,射向自己的雪球,而她却束手无策。萧玉婵更没有料到,无辜的雪球,竟然会成为皇帝哥哥泄愤的牺牲品。
说时迟,那时快。
骤然间,不知何时,另外一支白翎羽箭,凌空出现,矢弧划破阵阵凉风。
只听得,“铛”的一声,声声宛如金钟。
箭镞正对上箭镞。
双箭力道皆甚大,一撞之下,顿时火星四溅,两支箭同时自半中跌落下来。
这一生变很快,莫说是皇帝和五公主,便是那些金甲御林军,也未反应过来。
羽箭相撞,在场的人们,压根没有看清楚,究竟是谁,射出的这凌厉的一箭。
电光火石。
只楞得这么一瞬,又是一箭破空而来,径直钉在皇帝身后的树干上。锋利的箭头,嵌入树皮的那一刹那,箭尾犹自颤动。
这两声弦响,来得出其不意,在场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待顺着箭去的方向,举目望去,不由得惊呼一片。但见第二支箭,已经插在五百步外的一棵树上。
虽说秦人尚武,靶场四周的御林军,也携带着兵刃,但毕竟这是在御前,不打招呼,就放这么一箭,干系还是不小的。
若换成别人,肯定不敢这么做;所以,众人都不由自主,惊愕地回过头来。
连皇帝萧澄也回首望去,正好看见,一位身形伟岸的男子,剑眉入鬓,昂藏七尺,那对幽邃的黑瞳里面,荡漾着一丝阑珊笑意,竟似有万千凛冽寒气。
他一身玄衣,目光如炬,腰畔天子剑,靴履不染毫尘,仿若游走于银河之中。
风吹一夜满关山。
众人望见,萧弈独自一人,直挺挺地立在当场,长衣猎猎翻卷,握在手上的长弓,也缓缓放下,他的双目之中,仿佛刺出了一柄中天利剑,剑光贯穿日月。
当大家看清了连发这两箭之人,原来是摄政王时,他们倒也不觉得诧异了。因为,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只有摄政王,才能做出这样特立独行的事情来。
本以为,皇帝的泄愤一箭,指向了无辜的雪球。不曾想,摄政王凌厉出手,一箭碰飞了皇帝的箭,反倒救下了雪球一命。
同样,与皇帝的反应一样,五公主也回首望去,一看竟然是皇伯父,她的心里暗自窃喜,别看皇帝哥哥在别人面前,是至高无上的陛下,可是在皇伯父面前,他绝对会乖得像一只听话的小猫一样。
或许,普天之下,有谁能压住叛逆的陛下,便只有这位叱咤风云的摄政王了。
忽然,萧弈微微抬眸,凝望着少年天子桀骜的身影,冷冷地勾唇上扬,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隐含着睥睨天下之意。
随后,萧弈没有停顿,而是轻轻握着天子剑,缓步走上前去,在距离皇帝仅有数步开外的地方,驻足而立,与年轻的大秦天子,四目相对,有电光流动。
须臾过后,萧弈转首,看了一眼中箭的雪球,又看了一眼倔强的年轻皇帝。
自始至终,萧弈的面部表情,一如往常般,平静淡漠,从中很难窥出半点情绪波动,说不清是淡然,还是无尽的冷漠。
就在这时,萧弈轻轻举目,注视着皇帝的双眼,抛出了这样冷冰冰的一句话。
“王者之于万物,有如上苍之于世间,天覆地载,靡有所遗。臣以为,陛下的箭,不应该对向幼妹的宠物,而是应该去射凶猛的野兽,射杀冥顽的敌遒。”
只有那么一刹那,这位大秦摄政王,如墨的瞳仁深处,才泛起了一丝波纹,萦萦寞寞,转瞬即逝,又很快归于一片冰冷。
就连他挺拔笔直的身姿,都仿若于迅忽之间,褪尽棱角,变得异常坚毅决然。
或许,是因为上午的时候,挨了皇伯父的训;又或许,是因为射伤五妹的宠物,自知理亏,萧澄只是高昂着头,摆出一副朕是天子,朕谁也不怕的架势。
好一会儿,萧澄才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怎么!朕射一个野物,皇伯父也要管吗?不知这一次,皇伯父有何见教?”
萧弈能够听得出来,陛下这话里话外,明显带着些许小任性,一定还在为今天早上,自己当着众人的面,教训他这个一国之君,让他很没有面子,和自己怄气,唉,这孩子毕竟还是太年轻气盛了。
于是,萧弈自嘲一笑,可他面上的表情,却是极其淡然,如无波古井,深邃不可见底,沉吟了半天,才缓缓开口说道。
“陛下,莫要说气话。陛下是不是还在生臣的气,今日臣是有些苛刻了,可皇伯父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好啊!”
本来,萧弈的这番话,已经主动向皇帝侄儿,低头服软。大家很难想象,一向唯我独尊,杀伐决断的摄政王,居然会像哄小孩一样,安抚着叛逆的少年天子。
没想到,正是萧弈的这句话,反倒让年轻的皇帝陛下,更加来劲了,他误以为,皇伯父这是在质问自己,便气哼哼回道。
“不敢!皇伯父功盖天下,德被四海,朕哪里敢生您的气啊!朕年轻气盛不懂事,若有得罪皇伯父的地方,还请您多多海涵。再说了,皇伯父,您是父皇的长兄,父皇在时,都对您礼敬有加,朕冲龄践祚,德薄才浅,又怎么敢对您不敬呢!”
说着说着,天子昂然立直了身躯,瞪着那双漂亮的凤眼,语气冷冰冰的,话里话外,都带着些许冷嘲热讽与阴阳怪气。
望着皇帝那桀骜不驯身影,站在自己面前,萧弈心中暗自苦笑,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大男孩,他如果没有穿着那件明黄色龙袍,谁也不会联想到,这是大秦帝国的一国之君,是万人膜拜的天下之主。
当然,萧弈并没有生气。此刻的他,一身玄衣劲装,面容安详,神色泰然,就站立在皇帝对面,浑不似在沙场之上,满脸铁血,须眉皆裂的狠绝模样。
“陛下,想当初,先帝天不假年,陛下登位,臣受满朝文武,宗室百官公推,忝居摄政王之位,辅佐陛下。先帝既然将陛下托付给臣,臣就要对陛下负责,如此,才不辜负先帝与大秦子民的重托。”
“可是如今,陛下却如此任性,肆意妄为。试问陛下,将来又如何撑得起我大秦的江山社稷,如何对得起大秦的历代先皇!本王想问一句,陛下,你究竟想干什么!你难道忘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吗!”
摄政王的语气,并不是很重,很轻很沉,却极具凛然杀气,犹似万箭齐发。
听到皇伯父诛心的训斥,血气方刚的皇帝萧澄,也被激起了脾气,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忽然有些神经兮兮,反问了一句。
“朕想干什么?朕也不知道,该怎么样!自朕即位以来,就每天窝在上书房读书,学了那么多的功课,有什么用啊!到头来,朝中所有的奏章,还不是要送到摄政王手中,朕想问一句,朕这个皇帝,跟个听人摆布的傀儡又有什么区别!”
时至今日,萧澄终于将自己的心里话,全部说出来了,来自于他这个年龄阶段的叛逆,到头来,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正当此时,萧弈忽地抬眼,一道凌厉如剑的目光,从皇帝身上扫过,目光所到之处,虽未到寒冬,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恍如北斗七星,高高悬于夜空。
“陛下若是学会了本事,自然能从臣的手中,拿回权力,独掌朝纲。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太傅都没有教会陛下吗?”
“朕知道,在皇祖母、母后,还有皇伯父你的眼中,朕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朕还知道,当初皇爷爷原本是要传位给皇伯父的。这个皇位,本就该是属于你的。与其那样,倒不如朕干脆把这个皇位让给你,皇伯父一人治天下,岂不美哉!”
连让出皇位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小孩子一旦犯起浑来,收都收不住了。更何况,这个小孩子,还是大秦皇帝。
“陛下慎言!”萧弈厉声喝道,如雷霆万钧,又如山呼海啸,直直慑人心魄。
霎时间,萧弈的脸色,变得铁青,阴沉得如同一块黑幕,目中仿佛喷火一般,有些恨铁不成钢,怒其不争之意,沉声道。
“陛下,你以为江山权力,皇位传承,是小孩过家家吗!陛下风华正茂,这是哪儿来的颓废之气啊!大秦基业,是三位先帝与无数将士,用鲜血和生命一点点浇筑而成的,岂是儿戏!陛下刚才这番话,对得起为大秦捐躯的将士们吗?对得起大秦子民吗?先帝若是在天有灵,知道陛下是这般模样,试问,他该有多么寒心!”
“陛下可知,自开国至今,我大秦的百万男儿,他们不顾性命,为国开疆拓土,洒下多少人的鲜血,留下多少人的性命。不说别的,从文成皇帝兴兵以来,不知道有多少萧家儿郎,将命舍在了沙场之上。陛下可以看看,你的那些皇叔们,他们哪一个不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如今这片锦绣江山!”
说到这里,萧弈的眼前,忽然一阵朦胧,仿佛出现了过往种种画面,无数大秦男儿,策马上阵,挥戈杀敌,为了捍卫大秦江山,流尽了热血,马革裹尸,只留下了上百万无名无姓的衣冠冢。
渐渐地,只见,萧弈额上的青筋,猛然弹跳开来,他眸中的烈焰,仅在一时间,化作了澎湃的火山,似要随时喷薄而出。
“陛下,遥想昔日,太祖以十万铁骑,入关血战,历时三年,方才击败北渝,立我大秦。而如今,萧字旗统领九州,四海凝一,天下尽归大秦所有,我们萧家三代人的理想,终于在陛下这一代,得以实现,陛下难道不觉得自己很幸运吗!”
“臣说句犯忌讳的话,陛下如今之所以能安坐于龙座之上,正是因为,曾经的那些人,死了,残了,废了。所以,陛下更应该克己勤勉,自强不息,这样,那些大秦英烈们的血,才不会白流!”
直至此刻,当萧弈的一席肺腑之言,说完之后,十七岁的萧澄,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与狭隘,他终于收敛起方才的傲气,短短的时间内,变得稳重多了。
“皇伯父,都是朕太任性了,朕,……”
这个时候的萧澄,惭愧得无地自容,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语无伦次起来,支支吾吾,什么帝王威仪,王者气度,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一时荡然无存。
萧弈见状,静静凝视着陛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展颜一笑,朗声说道。
“陛下,臣也曾年轻过,也曾放浪形骸,率性而为。大家都说陛下现在还很稚嫩,不过这一点,臣并不担心,只要解开心结,磨砺心智,必成一代明君,臣愿倾尽毕生之力,辅佐陛下成就大业!”
“澄儿谢皇伯父教导。”萧澄放下手中金弓,面朝萧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萧弈亦是长身一揖,向下回施了一礼。
此间,唯有君臣。
此间,唯有父子。
……
永宁门,帝都城头。
自城楼之上俯瞰而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盛世繁华,还有川流不息的人群:
幞头袍衫,神态闲适的男子,衣裳华美,浓妆重彩的妇人,窄袖银带,衣饰简约的少女,夹杂些奇妆异扮的波斯、高昌人和昆仑奴,以及许多西域胡商。
虽未至黄昏,东西两市,早已喧闹非常,一路过来,酒帘飘摇,自有千娇百媚的胡姬,立于酒肆正门,兰陵美酒郁金香,葡萄夜酒逞轻狂,还有波斯的三勒浆、龙膏酒,都是香醇无比的上等好酒。
每逢千秋圣节,是大秦法定的三大节日之一。从圣上至庶民,莫不喜悦盈腮,华服出行,曲江池畔饮宴游春,东坊西市猎购心仪之物,尽享天下太平的舒闲。
“春光懒困倚微风,
嫩蕊商量细细开。”
曲江池畔,早早赶到的女子妇人,以竹竿挂起罩裙,遮蔽初起的阳光,三三两两,散坐于堤岸边上,似乎是要乘船游湖。
这红的紫的蓝的“裙幄”,映照在清澈嫩绿的江上,风情万种,别是一番情趣。
帝都城头,十七岁的大秦皇帝萧澄,一身明黄龙袍,罩着一件赤赭披风,立于城楼之上,一代帝王的英姿,尽显无遗。
他的身边,便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天下权柄,生杀予夺皆出己手,曾令整个天下为之震颤,杀得四海枭雄怀疑人生的“当世人屠”,大秦摄政王。
风华正茂的皇帝,年富力强的摄政王,伯侄二人,并肩而立,站在城楼之上,极目远眺,当下的风流与繁荣,尽收眼底。
少年天子温润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大秦盛世,看着来来往往的车马人流,透过它们,他仿佛看到了朝代变更,沧海沉浮,仿佛看到了朝堂之上,一位位或是英明或是昏庸的掌权者,接受百官朝贺。
是的,在风起云涌、权力角逐的朝堂上,自怨自艾又有何用?只有凭借高超的帝王心术,才能将一切扼于鼓掌之间。
而萧弈一身玄衣,左手按着天子剑的剑柄,就这么满面肃杀,立于皇帝身旁。
这位历经铁血,碾碎尘埃的摄政王,站在高大的帝都城上,居高临下,将城里城外的一派盛景,尽皆饱览眼中,心中充满了万千感慨,也充满了无限的遐想。
他在想,半辈子的南征北讨,半辈子的出生入死,终于有了如今的盛世繁华。想必,大秦王朝的将来,必然是万国朝贡,四夷宾服,雄踞万里锦绣山河。
同时,萧弈也在想,自己的前半生,都是伴随着刀锋铁蹄,伴随着鼓角争鸣,若是有一天,天下无战,自己这个令人震怖的“人屠”,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约莫过了半晌,少年天子终于开口了,只是令萧弈十分意外,问了这样一句。
“皇伯父,朕问您,帝王的责任究竟是什么?怎样才能做一个好皇帝呢?”
这是皇帝侄儿第一次当着萧弈的面,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也是身为帝王的必修课,历代帝王,都在探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谁曾料到,萧弈脸色如常,看似冷若寒潭,实际上则是风淡云轻,气定神闲。
“这个问题提得好,想当初,先帝还是太子时,也问过你皇爷爷这个问题。”
“那,皇爷爷是怎么回答的?”皇帝颇感好奇,他不知道,皇伯父会有何高论。
萧弈笑了。
“你皇爷爷说,一个人,立足于天地之间,爱国爱民,才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陛下应该知道,太极殿上的那把龙椅,坐起来不是那么容易。自古以来,也并没有什么千秋万代、一成不变的事情。所以为君者对于将来,需时时怀有忧惧之心。但臣希望陛下明白,越是心怀忧惧,越当胸怀万民。朝堂制衡固然重要,但归根结底,无论有多少手段,多少机谋,最关键的还是为君者自己,您必须得要坐得稳,镇得住,这样才不会被奸邪之徒所利用。”
听到这里,萧澄深深陷入了沉默之中,久久过后,才将好奇收敛回去,问道。
“那,皇伯父觉得,朕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吗?会成为像太爷爷、皇爷爷,还有父皇那样的皇帝吗?请您如实告诉朕。”
当下,萧弈的意态,骄傲飞扬,挑了挑英挺的剑眉,双手扶着城墙,带着极度肯定的语气,一字一句,对皇帝陛下说着。
“陛下,臣希望陛下不要被现下的处境,迷惑了意志。你是何人?你是我萧家男儿,是先皇钦定的储君,是我大秦的九五之尊,更是这四海九州之主。”
“陛下今日所遇到的困难,是你这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你今日所遇到的险阻,是你一生意志的起点;你必须要知道,大秦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你才能懂得,如何使大秦永久地昌盛下去。”
“陛下若想做一个好皇帝,首先要想的,便是怎样成为一个真正的王者!”
“王者?”萧澄似乎为之深深着迷,道。
“对,王者!”
“怎样才能一个王者,请皇伯父教朕!”
忽然,萧弈屏息凝神,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自信的语气,磅礴开口道。
“志向,胸怀。”
“你要知道天下之大,你的志向,要延伸到天的尽头;你要知道万民之众,你的胸怀,要包涵这千万的生灵。这,就是王者,是大秦的王,是天下的王!”
旋即,萧弈眼神凝聚,缓缓抬起手臂,伸手指向了远方的天际,指向了漫天的云彩,满怀豪情,满怀神情,沉声问道。
“陛下请看,那是什么?”
萧澄顺着天际,举目望向远方,说道。
“是江山。”
萧弈点了点头。
“也是大秦的宫室、宗庙、朝堂。澄儿,你看到了,你心中熊熊燃烧的烈火,是太祖、高祖,还有先帝三代人,传承给你的志向,将来你的肩上,定有千斤重担,那是天下黎民无尽的期望。”
“外面的天下,中原的三国,北方的强胡,皇伯父已经替你扫清了。这样的机会,古往今来,没有几个人能遇到;现在,它就在你面前,只要你自己决心把握这个机会,无人能阻挡,我和大秦的满朝文武,才能帮你,帮你实现秦人之志。”
风过城楼,深秋依旧,是英雄的号令,是王者的长啸,在重复他伟大的使命。
“皇伯父,您放心,朕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萧澄眼含热泪,激动不已。
又是风起。
片刻过后,萧弈微微侧首,看向面前的少年天子,语气铮铮有力,沉声说道,“对了陛下,臣有一事,想与陛下商议。”
“皇伯父但说无妨。”
萧弈略作沉思,便不加思索,开口道。
“陛下,臣想等今年陛下大婚后,就把靖北军和燕山营两支军队,交由陛下亲掌,以后这两支军队,便是天子亲军了。”
此言一出。
皇帝震惊万分。
谁人不知,靖北军和燕山营,是直属于摄政王萧弈的两支劲旅,历次恶战,这两支军队,都是立下了无数盖世军功,杀得外敌闻风丧胆,威震异域,是摄政王手中最精锐的两支军队,没有之一。
可是如今,萧弈一开口,这两支强军的兵权,说给就给,说不要就不要,难道这个世上,真有把兵权和王位,看得轻如鸿毛的人。还真有这样的人,他就是大秦的摄政王,雄冠九州的一代战神。
“皇伯父,您刚刚说什么?您要把……”
直到现在,皇帝仍旧不敢置信,反反复复,问了好几遍,才最终确认了下来。
但见,萧弈微微一笑,朗然回答说道。
“没错。”
“靖北军,乃是驻守北境的主力,总共有三十五万大军,臣早年坐镇晋阳时,曾经率领他们,出塞杀过北胡蛮子,战绩彪炳;至于燕山营嘛,则是臣的亲军卫率,皆是由军中最精锐的一万铁骑组成,平定北胡之战,燕山营长途奔袭,截断敌军粮道补给,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
一时静谧。
不过没多久,萧弈转身,左手握着长剑剑柄,右手自然放在腰间,全身上下,尽是凛然的英雄气,以及肃然的枭雄气。
“正好,过几天,臣要到永平城,检阅燕山营,不知陛下可否降尊纡贵,与臣一道前往永平,共同检阅臣的燕山营呢?”
“但凭皇伯父作主。”
“臣遵旨!”
……
长城内外,尽是千秋家国,无限江山。
千里要塞,唯余流淌不尽的英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