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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献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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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大军回京。

    二十万旌旗,自塞外归来。

    淡淡的朝霞里,漫天的雪花,从十丈城楼上落下,轻盈飘扬,似一叶蒲苇,又似一丝柳絮,摇荡在雪野的万丈金光中。

    今年帝都的冬天,特别萧瑟,密云不雨,阴霾少雪,青红色的碎云,伴随着浓雾腾起,瞬息万变,遮没了远处的视线。

    黯淡的天色,如苍灰的锅盖,沉沉地扣在帝都上空,看一眼就觉得万分压抑。

    “呼!”

    劲急的大风,没有任何先兆,从帝都宽阔的街道,密集的民宅间,骤然升起,穿过,掠过,席卷着城里的一砖一瓦!

    风势来得突然。

    北风肃肃,将那些在街上摆着果摊、低头发困的摊贩凉帽吹掉,露出那双浑浑噩噩的眼睛,吹得满街的果皮乱滚,吹得茶楼外的青幡,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天上的云层,不停地绞动翻滚,像无数条巨龙,正在排列着阵形,时有云丝扯出,看上去十分恐怖,也是异常得阴寒。

    一大清早,一骑穿越城门,风驰电掣,贯穿皇城正中的九仪大道,直奔宫城而去。来者马如惊风,一线白芒,笔直滚滚升起,展现了常人难有的精湛骑术。

    随着一骑入城,又有两骑武士,相继策马而来,过永宁门,进入了帝都皇城。

    三骑入京,向全天下宣告了北征大捷,二十万王师平定草原的消息,一时间,所有的帝都百姓,欢呼雀跃,沉浸在无尽的狂喜中,如当年平灭东赵时一样。

    征北大军自接令以来,在苏廷寒、杨汉超的率领下,步步紧逼,兵分两路夹攻。

    一路由苏廷寒率东路军,越贺兰山,沿弱水出击,强攻好水川;另一路由杨汉超率西路军,回师白檀,过卢龙塞,直扑柳城,对北胡的残部,逐一合围歼灭。

    最终,在两路秦军的夹攻之下,数十万北胡残部,被逼退到柳城以北,遭遇前后大军合围,再无退路可逃,濒临绝境。

    数日之后,北胡发生内讧,一向反复无常的靺鞨王叱云干,自恃不曾与朝廷正面交战,企图擒住夷男,借此向萧弈献媚请降,以求自保荣华,不失公侯之位。

    内乱中,叱云干率所部骑兵,夜袭金帐,杀了夷男一个措手不及。遭遇偷袭的乙失夷男,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单骑出逃,赶往左贤王军中,急调大军反扑。

    两军激战一天一夜,叱云干虽精于权谋,战阵之上,却不敌左贤王骁勇,终被诛杀于阵前,靺鞨覆灭,北胡自此大乱。

    趁着北胡内乱之际,苏廷寒、杨汉超二将,抓住时机发动奇袭,一举攻陷北胡王庭,占领柳城,旋即又派燕山营三百骑兵,截断王庭向边境运送粮草的通道。

    这背后一刀,狠狠插向了远在阵前的乙失夷男,无异于致命之伤,当头一棒。

    彼时,夷男为报兵败之耻,正连日疯狂攻掠,激得秦军前锋将士,激愤若狂。

    不过,苏廷寒严令,三军只准守城,不得迎敌。直待燕山营得手,立即开城出战。三军将士积蓄已久的士气,骤然爆发,如猛虎出枷,冲杀掠阵,锐不可挡。

    夷男连遭重创,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死伤甚为惨重,终于弃下伤患,只率少数精兵,冒险横越大漠,往北败退。

    消息传来,大秦朝野上下,振奋不已。

    此前,对萧弈派二十万大军北上之举,仍存微词的朝臣们,终于心悦诚服,所有人,无不称颂摄政王的英明决断。

    最终,北境胜局底定,大军一路攻入王庭,大开杀戒,对负隅顽抗的北方部族,一律诛灭,草原诸部或死或降,北胡兵马死伤无数,狼烟过处,流血千里。

    再说夷男,这位曾经的草原共主,在王庭失陷的那一刻,率领残部,败逃至西荒大漠,一路上众叛亲离,被困多日,终在伤病交加下,暴卒飞沙城,尸首被献于军中,曝晒城头三日,不得殓葬。

    至此,由摄政王萧弈发起,苏廷寒、杨汉超挂帅,历时三个月的北伐草原之战,以大秦王朝的全面胜利,落下了帷幕。

    从当初秦军荡灭南楚,到如今,二十万大秦铁骑,平定草原,大秦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终结了这数百年的乱世,缔造出了一个亘古未有的帝国,——“大秦”!

    草原平定,让整个帝都彻夜无眠。大秦的旌旗,自此飘扬在了漠北草原之上,四海八荒以下,尽是数不清的萧字旗!

    圣武四年十一月,上将军苏廷寒、车骑将军杨汉超,率征北诸将,暨二十万北征大军,班师还朝,三军将士浩浩荡荡。

    受俘的北蛮酋首,一并押解赴京,昔日的草原贵族,沦为今日的阶下囚,囚枷过市,百姓争睹,在御道之上来回游街。

    是日,大军回京的这一天,恰逢浓雾散去,碧空如洗,天际的流云,遮住了淡淡远山,一派高旷幽逸,仿若雪后初晴。

    大军凯旋而归,帝都城一片沸腾,百姓夹道欢声雷动,处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就像是过年一样子喜庆。

    皇城,朝阳门。

    城外,旌旄飘扬,黄伞青扇,银龙王旗,天柱上将军、相邦、大丞相、大冢宰、摄政王的仪仗,逶迤气派立于城下。

    朝阳门前门,大秦摄政王萧弈,亲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行降阶之礼。

    旌旗猎猎,铁甲归朝,苏廷寒与杨汉超,俱一身戎装,并驾齐驱,见得摄政王仪仗,即刻翻身下马,趋步上前跪拜道。

    “末将苏廷寒、末将杨汉超,叩见摄政王殿下!大王千秋无期,长乐未央——”

    “二位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萧弈满面笑容,亲手扶起两位爱将,“敬章、颜方,卿等不负众望,本王甚是欣慰!待孤与陛下商议后,必定重赏!”

    “谢大王!”苏廷寒与杨汉超,缓缓起身,恭声言道,旋即又稳稳地立于当场。

    他们身后,数万大秦铁骑,旌旗招展,甲光闪烁,挟带着自边塞而来的杀气。

    望着眼前这支捍卫大秦国土,历经无数血战的铁军,萧弈心下肃然,眼眸之中,竟然不知不觉,渐渐浮上了一丝深意。

    郊迎结束后,身为全军统帅的萧弈,亲携众将至营中,犒巡三军,简阅将士。

    朝堂上的萧弈,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而朝堂下的萧綦,依然没有丢弃军人的豪迈,要知道,他本身就是万军统帅。

    站在点将台上,萧弈微微闭目,遥想朝阳门外,军威煊赫,旌旗蔽日的盛况,他的眼前,浮现过一张张清晰的面孔。

    ——苏廷寒白衣睥睨,杨汉超威武霸气,江夏王沉默坚毅,任城王意气风发……最后,是他临去时白衣胜雪的背影。

    那日,圣旨下,三军开拔,征伐草原。

    九月,时值正午吉时,苏廷寒、杨汉超两位将军,率众出武德门,远赴征程。

    当时,萧弈率领百官,登临帝都城头,遥遥相送。司祀颂告声中,萧弈面色肃然,举起了酒樽,上祭苍天,下祀后土,余酒泼洒向四方,以告慰昔日袍泽。

    而那位王朝美丽的公主,摄政王的二妹,——魏国公主萧妘沁,就站在哥哥身后,从高高的城头上,俯视那人远去。

    那银盔雪甲不染微尘,在军阵之中格外醒目,宛如薄雪飘落盾甲,转眼间,便被黑铁潮水的军队湮没,渐渐远去无踪。

    那位白衣将军,始终不曾回望城头,那孤清的身影,决绝地消失在公主眼中。

    直至如今,三军归来,天下凝一。……

    三日后,天气转冷。

    帝都,皇宫。

    初冬很短暂,下过几场小雪后,北风便簌簌而至了,融进了凄寒的冷空气中。

    好几天了,天上已接连飘了多日的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任凭宫人如何清扫,如今都已堆积到了脚踝深,将近两尺。

    太极殿前,北风呼啸席卷,放在武器架上的一柄柄长剑,都已挂满了霜与雪。

    钟鼓阵阵,偌大的太极殿内,一派庄重肃穆,气势磅礴,极具天朝上国之风。

    整座太极殿,凭地而立,碧檐金阑倒映流光,殿内百烛争辉,擎着上百枝巨大明烛,照得大殿明华如昼,恍若明堂。

    漆黑的梁柱上,雕刻着金色乾坤方正图,画工精美。龙涎沉香膏的馥郁香气,缥缈萦绕,行过九曲回廊,熏得人履袜生香,弥漫了煌煌宫殿,尽袅袅余香。

    此刻,大殿下方,宗室诸王与文武百官,手持玉简,依序立于朝堂左右两侧。

    今日早朝,既是朝议,亦是献捷大典。

    因而,文武群臣的班列,分为两班,宗室居左,百官居右,人人身着玄色绣方官纹的元服,服饰庄重,可谓衣冠云集。

    只见,文臣高冠礼服,武官羽髻长袍,至于宗室诸王,则是清一色的皮弁蟒袍,上面的图案,足以象征他们的地位。

    另外,宗室百官的最前面,是朝廷新晋的三位辅政王:晋王萧愉、吴王萧恂,义宁王萧晟,他们站在众藩王的首席。

    其实,自打从江南回来后,身为摄政王的萧弈,便上疏当今天子,请封三王。

    最终,朝廷下旨,封晋王萧愉为开义辅政王,吴王萧恂为建义辅政王,义宁王萧晟为德义辅政王,三王同为辅政王,位在百官上,可入朝辅政,领衔百揆。

    现下,三位辅政王,皆头戴通天冠,蟒袍玉带。一身华贵的服饰,愈发衬托出三王的挺拔身姿,衬托出他们的地位。

    这个时候,大殿里面,无论是宗室,还是百官,皆如古刹佛塔一样,矗立不动,静默无声,脸上更是看不到任何表情。

    巍巍太极殿,在这一刻,如同一汪沉寂的死水,毫无波澜,只须往水中掷入一粒石子,便能激起层层涟漪,打破这种不合时宜的安静,开启今日朝议的序幕。

    大殿的正上方,或者说,是九龙丹墀的顶端,皇帝、太后、摄政王,这三位大秦帝国最至高无上的大人物,高坐于上,以一种高贵的气势,俯视着满朝文武。

    远远只见。

    时年十三岁的大秦皇帝萧澄,坐在龙椅之上,一袭黑衬红纹的冕服,更显帝王威仪,头上平天冠的十二白玉旒珠,缓缓垂落,遮住了少年天子的半片脸颊。

    短短两年不见,人们仿佛看到,这位少年天子的脸上,渐渐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凤目眉眼,反而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

    在皇帝萧澄的身后,自然垂着一串串珠帘,那位雍容华贵,仪态端庄的皇太后,一身凤冠翟衣,端坐在珠帘后面,她的举止神色,俱是一国之母的神圣庄严。

    而在距离龙椅不远的一侧,却陈设着一张御座,格外醒目。看得出来,这张独特的御座,便是属于摄政王萧弈的独座。

    满朝尽知,摄政王功盖天下,地位尊崇,早在先帝时,当时还是齐王的萧弈,就常得蒙殿前赐坐,与皇帝同席而坐。

    现如今,幼主嗣位,萧澄依从“礼敬王伯”的父命,在龙椅一侧,特意设下一张圈椅,待摄政王剑履参拜,朝陛行礼后,便可入座,不必如百官那样站立,这是陛下、太后给予摄政王的一项殊荣。

    高台的御座上,坐着一位身形颀长,眉峰如剑,尽显英雄气的傲岸男子,他便是那位威震天下,横扫九州的摄政王!

    身为大秦摄政王,时年三十一岁的萧弈,仍是那副英风凛冽的模样,只是没了少时的轻狂孟浪,却多了几分坚毅与冷峻,仿似一柄收剑入鞘的利刃,敛着那股锐意锋芒,蕴藏着彻骨般的森然寒意。

    萧弈正襟危坐,双手置于两膝上,慢慢地挺直了后背,静静望向了大殿门外。

    朝堂上烛火明亮,光线炫目,萧弈坐姿沉稳,他英挺的身形,被明烛之光照耀,笼上了一层淡淡光晕,愈显凛然厉杀。

    此时的萧弈,高坐王位,已着金章华绶的元服,王冠峨嵯,玄纹广袖上,腾跃云霄的金龙,长须利爪,龙睛点染朱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视,甚有威严。

    一柄“大楚天子剑”,斜佩于萧弈腰间,他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握着剑柄,眼眸之中,一片慑人寒光,如同刀剑锋芒。

    尽管这时,萧弈是坐着的,未曾起身,但是他的腰身,异常强健有力,那道伟岸的影子,投在汉玉蟠龙的地面上,长长的阴影,似将一切笼罩、覆盖着。

    天下人都知道,眼前这个坐在天子身侧,元服佩剑的男人,拥有着天下至高的权力,最为忠诚的勇士、最神骏的战马、最锋利的宝剑,包括温柔的妻子,美艳的爱妾……世间男子渴求的一切,他几乎都已拥有,他是王者,是一代枭雄。

    眼前之人,是大秦的摄政王,亦是天下的主宰,没有谁,可以忤逆他的意志。

    迎着满殿明烛,萧弈的神情,冷傲到了极点,带着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眼底敛去了锋芒,愈觉深不见底,寒光熠熠。

    他的目光,能令阵前大将,当众冷汗透衣,即便对面,是杀人如割草的七尺男儿,也挡不住他那洞悉一切的凌厉目光。

    庙堂之上,萧弈的眼神,沉静坚毅,审视着每个人的神态,恍如万里瀚海。双目凝对之下,众臣无声静默,时光也仿佛凝滞,唯有殿外的风声,呼呼作响。

    “铛!”

    正当此时,一声清越悠长的钟声,遥遥传来,那是三军献捷,进殿面君的金钟九鸣,回荡在太极殿内,余音铿锵依旧。

    紧接着,一名金盔金甲的御林军,大步踏入殿内,铁靴齐整,声声直入耳畔。

    但见得,那名金甲御林军,行至丹墀下首,忽然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禀道。

    “启禀陛下、太后、摄政王,卫国公、楚国公率征北诸将,于殿外觐见陛下。”

    龙椅上的皇帝萧澄,下意识里,看了一眼身旁的摄政王,看向了他的皇伯父。

    少顷,萧弈目不斜视,垂眸未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任何的波澜。

    摄政王的这个举动,皇帝陛下当然看到了,当下心领神会,将龙袍长袖一展,注视着下首的御林军,然后正色说道。

    “宣!”

    “是!”御林军领诺,便起身退了出去。

    “宣诸将上殿!”

    “宣诸将上殿!”

    一声声响亮的通传,高远绵长,在空洞的殿廊尽头回荡,宛如一曲曼妙音符。

    沿途击打出的金钟之声,次第起落,自太极殿的御阶前,一直传递到了殿外的金顶下,与那一声声的通传,融为一体。

    不一会儿,大殿的尽头,一大片金属鳞甲的碰撞声,此起彼伏,铮铮响起,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传到殿中。

    随即,数道魁梧、高大的身影,沿着殿门的方向,大步走向殿中,而后便是铿锵的铁靴声,整齐划一,如同战鼓擂动。

    顺着传来的脚步声,所有的宗室百官,几乎都不约而同,纷纷转头望了过去。

    众人目光所及。

    上将军苏廷寒、车骑将军杨汉超,二人全身甲胄,带着数位北征大将,包括江夏王萧骏、任城王萧祯、永康王萧继等宗室将领,大步流星,走到了大殿正中。

    坐在御座之上,萧弈俯视下方,他凌厉的目光,隐隐看到,苏廷寒的手中,捧着一个木匣,那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列位将军行至御阶下方时,众人齐齐止步,驻足而立,那一个个雄健的身躯,挺得笔直,好像绵绵山脉,拔地而起。

    而后,领头的苏廷寒、杨汉超,率先单膝半跪,而他们身后的数位大将,也一并半跪于地,号令之齐整,可见一斑。

    很快,苏廷寒和杨汉超,微微抬起头来,右手撑着地面,朗声行礼,启禀道。

    “臣上将军苏廷寒、臣车骑将军杨汉超,率征北诸将,暨北境行台,回朝献捷,见过陛下,见过太后,见过摄政王!”

    “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参见摄政王!”诸将齐声高呼,声音响遍了朝堂。

    还是这时,皇帝又是微微侧目,看了萧弈一眼,旋即回过头来,平视着征北诸将,不由展颜一笑,遂一挥手,轻声道。

    “平身。”

    “谢陛下!”

    答谢过后,苏廷寒、杨汉超二人,以及一众征北诸将,相继起身,立于殿中。

    当众将起身后,十三岁的萧澄,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那些军中大将,用一种颇具威严,颇具帝王气度的语气,说道。

    “卫国公、楚国公,二位爱卿万里征战,替朕,替朝廷扫平逆寇,可喜可贺,朕将按我大秦法度,对卿等论功行赏!”

    “谢陛下隆恩!”苏、杨二人又是致谢。

    接着,苏廷寒手捧木匣,往前踏了一步,目光直直望向了陛下,也望向了摄政王,然后便将手里的木匣,高高举起。

    “启禀陛下、太后、摄政王,此番北伐,我大秦将士,历经血战,终不负众望,廓清沙漠,草原十八部族,皆战败投降,愿从此归附大秦,不生异心。此乃贼遒夷男的首级,今臣将其献于朝廷。”

    他语气铮铮,每个尾音,都不拖不曳,如金刚石般璀璨刚硬,雄浑且有力量。

    凝视着苏廷寒,萧弈神色旷朗,一双威严如炬的眼睛,扫视着满目铁甲,就像一把锋利的镰刀,划过金灿灿的麦田。

    一线雪芒洒下,给神情朗然的摄政王,镀上了一层灿灿金边,看起来,他整个人,就是一块巨大的金刚石,不惧红尘磨砺,永绽光辉,显得那样英武不群。

    “好,此番王师克捷,一举平定草原,攻破虏庭,为我大秦立下不世之功,将士们功不可没,是该好好封赏才是。”

    “数日前,大军回京,本王于朝阳门外,以降阶之礼,迎接我大秦王师凯旋。这降阶之礼,自有礼之始,乃为各国元首族长而备,除此以外,别无先例。”

    “然今本王破例用降阶之礼,正是为了告诉世人,这场胜利来之不易呀!它是用我边关数十万将士的鲜血换来的,我大秦有大将,我大秦有忠良,我大秦更有忠诚的千百万士兵啊!是你们,为我大秦平定了北方,你们,当受本王一拜!”

    何为狂骨豪情,是英雄的刀剑,是王者的兵戈,他们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征战沙场,用自己的生命,捍卫无上的荣耀。

    一时间,诸将心绪激荡,一个个的眼中,噙满了热泪,不禁声音高亢,说道。

    “大王气概,臣等叹服!”

    话音落毕,萧弈霍然昂首,他的神情渐渐凝重,又渐渐舒展,如罩寒霜,周身似有凛烈杀气,弥散开来,掠过太极殿。

    忽然,萧弈回首,看向了皇帝陛下,双手高高举起,端坐拱手,向陛下行了一礼,便淡淡开口,其声沉毅强劲,大有一代霸主的雄风,更有豪杰执政的英气。

    “陛下,此次王师北伐,大获全胜,上将军苏廷寒,率军进讨,大破北胡精锐于沈儿峪、贺兰山,斩逆渠首级,功在社稷;车骑将军杨汉超,身领西路主将,击破正面之敌,直捣贼巢,厥功甚伟!”

    “此二人功绩显著,应予重赏。臣请奏陛下,可于二人军职之前,加号大良造,执掌邦政,食禄依爵位而增。其余征北诸将,可依照军功大小,予以封赏。”

    一语坠地。

    满朝文武重臣,望着摄政王的冷峻面容,蓦然发觉,他的眉目轮廓,越发深邃如隽,里面不知藏了多少刀锋,剑光。

    下一刻,萧弈看向皇帝,小皇帝嘴角含笑,点了点头,随即便轻轻应了一句。

    “就依皇伯父所言。”

    “谢陛下!”

    “谢摄政王!”

    殿上的征北诸将,包括苏廷寒、杨汉超在内,面朝御阶上方,齐齐高声致谢。

    就在这时,萧弈眸色骤变,朝服佩剑的他,缓缓起身,宛若一尊武神,立于丹墀之上,来来回回,扫视着殿上的群臣。

    众人只觉得,摄政王的目光,幽幽变幻,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他骨子深处的决绝,凛冽如冰,封锁住了七经八脉。

    一殿的文武公卿,都不敢抬起脑袋,正视摄政王的滚烫眼神,生怕会被烧死。

    忽地,萧弈冷厉一笑,左手握着长剑,右手拿起一道奏疏,看也不看一眼,扬手掷于阶下。廷上众人皆是一惊,随即默然肃立,如锥心般,揪了一下。

    当即,萧弈一手握剑,一手负后,那挺立如山的身影,纵然风雨来袭,亦无人可撼动分毫,好似定海神针,巍然屹立。

    “好了,功赏过了,现在,该议过了。”

    须臾间,太极殿上,群臣肃穆,阶下沉寂了片刻,尽皆颔首低眉,默默不语。

    朝堂,无声。

    大殿,无息。

    ……

    太极殿,朝议。

    半刻沉默过后,文武群臣的班列,仍旧无声,听不到一丝动静,只有众人的呼吸声,以及庄严与肃穆,压抑的氛围。

    终于,萧弈冷冷转身,一掀王袍的衣袖,重新坐下,天子剑随身挟带,剑鞘的扣环,与他腰间的银色玉带,紧紧系着。

    坐下后,萧弈淡淡抬眸,朝着诸将的队列,轻蔑地瞅了一眼,眸中一片冰冷。

    “永康王。”

    冷冽的一声召唤,脱口而出,好似一杆长枪的三棱枪尖,直直刺向那人心口。

    “臣在。”

    霎时,一位全身重甲,蓝披如风的男子,腰佩一柄铁剑,面色阴沉,从征北诸将的班列里,一步迈出,长身抱拳一礼。

    这位披甲的男子,正是永康王萧继,武定帝当年册封的“十王”之一,一位屡立战功,常年征战,性情暴烈的宗室大将。

    说起来,这位永康王萧继,是武定皇帝的三弟魏王萧翰之子,论年龄,他比萧弈要小两岁,与义宁王萧晟一样,也是摄政王的堂弟,但他又比萧晟年长一岁。

    想当初,武定皇帝刚刚即位时,身为魏王嫡子,萧继初封略阳公,拜左千牛卫备身,入东宫卫率,负责护卫太子萧恪。

    后来,永平五年,萧继以宗室身份,跟随萧弈南征,参与了公主陵之战,立下军功,又随军一路攻克台城,杀入江陵。

    因在灭楚一役中的战功,回朝后,萧继受封郡王,爵位“广陵郡王”,后改封为永康王,加拜灵州大都督、领龙骧将军。

    再之后,永康王萧继,先后担任左骁卫大将军、凉州刺史、西海道行军总管等要职,四处领兵征战,立下了许多战功。

    虽然,身为宗室名将,“十王”之一,永康王萧继军功无数,骁勇善战;但是他的荒淫暴虐,在大秦诸王中,却是无人能及,若论宗室里面,谁的名声最差,恐怕没人可以超过他,超过这位王爷。

    譬如,萧继贪恋美色,他有一特殊癖好,就是听闻有漂亮妇人产子时,就将妇人掳回军中,给自己供给奶水,喝新鲜的母乳,这在当时,极度令人所不齿。

    征战沙场以后,面对战败的国家,抢夺妇女,也是他最喜欢的活动,他曾一夜之间,把南楚六个公主,全部祸害致死。

    另外,在他的王府里,光是有名有姓的姬妾,就多达数百左右,基本都是在行军作战中,强行掳掠来的,或者,就是从帝都大大小小的青楼里,花钱买来的。

    像强抢民女、残杀降卒等诸多恶事,更是数不胜数,都是这位永康王的杰作。

    当永康王出班站立,萧弈双眼微眯,望着一身甲胄的萧继,鼻梁下的薄唇,露出了一抹冷笑,犹如一轮清辉,洒落在他身上,比照平时,多了几分凛凛傲气。

    过了半晌,萧继抬首仰视,竟然发现,摄政王的脸,就在咫尺之间,挟带了寒厉的冷意,数道冲天火光,腾空而起。

    永康王虽然心里尴尬,表面却不动声色。他看得出,摄政王的笑容薄薄的,像穿不透雾气的阳光,又好似灼灼的烈日。

    刹那闪过,萧弈的目光,掠过了萧继,环视着满朝文武,又看了看武将班列,转而微抬眼帘,看向了皇帝,沉声道。

    “陛下,永康王此战,虽率兵攻占柳城,大败敌军,然杀降三万,有违新律,新律颁布在先,永康王故犯在后,若依大秦军律处置,擅杀降卒,此罪当诛。”

    什么?

    此罪当诛!

    在场的文武百官,宗室诸王,以及征北诸将,皆惊骇不已,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一向暴虐嗜杀的永康王,这一次算是给栽了,撞到了摄政王的刀锋上。

    就连萧继自己,也是满脸震惊,一对瞳孔深处,写满了不可置信,还有惊愕。

    不料,萧弈表情淡漠,旋即话锋一转。

    “但姑念其身为宗室,又遵先帝遗命,有功于大秦,着即削去一切爵位,褫夺封号,交归兵权,送宗正寺圈禁三年。”

    轻描淡写的一句,萧弈于谈笑间,便将一位宗室藩王,打入尘埃,不仅削夺了王位,兵权,还要将他送往宗正寺圈禁。

    这话,犹如一阵狂风,明明已经余音散去,却仍是砸在了耳边,嗡嗡作响,用力刮着耳膜,激起了一阵阵惊惧与诧异。

    谁知,萧继的脸色,愈发难看,只觉胸中翳闷难平,两眼立时竖起,盯着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如吞人一般,大声喊道。

    “摄政王,本王不服!”

    闻听此言,萧弈唇角微扬,隐隐有冰冷的弧度。他挑眉凝视,毫不避让,迎着永康王的冲天怒气,倨傲地看着他,眸中闪过冷光,更灼灼燃烧起暗红的愤怒,而他的声线,陡然严厉起来,漠然开口。

    “不服?怎么,你这是在质疑本王吗!”

    沉默片刻后,萧继大步上前,一张面孔愈见阴沉,陡然乱了气息,气哼哼道。

    “陛下,太后,摄政王处置不公,本王一生,为大秦大小数百战,难道只落得这般下场!恳请陛下、太后,为臣做主!”

    皇帝正欲开口,却见萧弈握着剑鞘,冷眼斜睨萧继,目色骤然凌厉,有些似笑非笑,甚至有些恐怖,涤荡着惊涛骇浪。

    “永康王,修正斩首杀降之法,乃是为了蓄养人口,吸纳敌国流民,充实我大秦人丁。你身为宗室,明知故犯,罔顾朝律,为将者不遵国法,该不该罚——”

    说到“该不该罚”四个字时,萧弈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恍如自遥远的天边,响起一阵隆隆的雷鸣,震得天崩地裂。

    此言一出,方才还一脸骄狂的萧继,顿时哑口无言,只得暗自垂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惊慌失措。

    “我,我……”

    这时,萧弈悄然低首,拨着拇指上一枚寒绿色的翡翠扳指,那扳指是极难得的龙石,唯岩洞中所生,有冬暖夏凉之效。

    扳指的色泽,更如丝绸般光滑细腻,温润之致,荧光四射,望之便生寒意,更映出萧弈淡淡的神色,与那森然的眼神。

    随即,萧弈坐在王位上,深深看了永康王一眼,又移开了目光,正色肃然道。

    “永康王,本王记得,永平三年,顾北江兵犯钟离,本王让你和任城王俩人,设伏九华山。那一仗我们打赢了,还抓了三千多降卒。本来,那些降卒,任城王说,想等请了父皇旨意后,再做处置。可是你呢,连跟任城王商量都不商量,三千多降卒,一夜坑杀,老少不留。”

    甫一说毕,萧弈静静仰首,眉目坚毅如旧,仿佛又是那个英武逼人的一代枭雄,那个驰骋于公主陵,大杀四方的统帅。

    “本王为了这件事,专门给你去过信,本王在信中告诫你,不要乱杀人,你把城池攻下来了,人都杀光了,那还要城池有什么用!自古以来,杀降不吉,屠戮太甚,怨气盈结,难免殃及自身!”

    忽然,萧弈神色凝聚,猛地抬起右臂,用食指指着萧继,眼眸中布满杀气。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副德行!”

    一时间,静谧的太极殿内,再次陷入沉寂,肃穆的气氛,笼罩了大半个朝堂。

    大概沉默了半刻,为首的上将军苏廷寒,踏前一步,双手抱拳行礼,开口道。

    “大王息怒,永康王戎马半生,军功显著,此番虽杀降有过,但功过相抵,还请陛下、摄政王念其之功,从轻发落!”

    有了苏廷寒的主动求情,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顷刻骚动起来,纷纷站出求情。

    “请陛下开恩!”

    “请陛下开恩!”

    与此同时,龙椅上的少年天子,他的一双凤眼,也看向了威严霸气的摄政王。

    “皇伯父,永康王叔固然有错,但他毕竟为我大秦征战半生,劳苦功高,皇伯父可否看在朕的面子上,宽宥王叔一次?”

    御座之上的萧弈,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笑容,含着遥遥不可亲近的淡漠,手指上的翡翠扳指,悠悠晃晃,恍若摄政王略显寒肃的口气,说不出的冷淡。

    “罢了,看在陛下和百官的面子上,就暂且饶恕你这一次。但功是功,过是过,尔破敌之功,抵不得你杀降之罪。这样吧,本王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臣领命!”萧继一脸哀怅,单膝跪下。

    蓦然间,只见,萧弈徐徐起身,握着腰下的天子剑,缓步走到御座之前,稳稳站定,一身凌厉杀意,自全身散发出来。

    “永康王听令!”

    “臣在。”

    “眼下,蜀地叛乱猖獗,朝廷分身乏术。本王如今决定,命永康王萧继,领征西元帅之职,率本部兵马,入蜀平乱。”

    “而且,本王告诉你,平蜀之战,都由你说了算,功是你的,过也是你的,本王不再干预,朝廷也不再发任何旨意。”

    “臣弟领命。”萧继俯首一拜,朗声道。

    众人只看见,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华服佩剑,立于丹墀上首,犹如一座巍峨大山,遮挡住了太阳的光。

    “待我北定之日,便是蜀贼覆亡之时!”

    “吾皇万岁!”

    “大王千岁!”

    庄严的太极殿内,宗室百官齐齐下拜,众臣高呼万岁之声,响彻了整个大殿。

    ……

    草原平,天下定。

    这万里江山的蓝图,已然徐徐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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