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雨夜定策
夜幕,漆黑如墨。
明月,被乌云笼罩,悬挂在夜空之中。
数日之前,这片大陆上,还残留着最后的微凉,第一场秋雨,还没有来得及落下来,天空便被灰蒙蒙的云给遮住了。
只有晨与暮时,日头黯淡下的风,有了些许清冽的秋意,在山丘野林田垄之间,穿荡着,吹拂着,尽情地在那儿游弋。
秋风渐起人忧愁。
直到前一天的黄昏,万里苍穹,才渐渐暗沉下来。灰色的乌云,云从南山滚滚而来,压在帝都城头,压得几近窒息了。
这风,来得也太奇怪了,如漩涡一样,在空中旋转,吹得皇城内高大的树木,发出“呜呜”的吼声,艰难地摆动身体。
这云,也十分奇怪,南边来的黑压压的,东边来的红彤彤的,而西边来的苍苍茫茫,好像有无数蛟龙,在云海中出没。
起风了。
一时间,帝都上空的乌云,越来越厚。
“轰隆隆……”
伴随着一声巨响,一阵霹雳惊雷,掠过大秦帝都的城头,在正阳门前炸响了。
嚓的一声!
天空中雷电大作,明亮的电光,照耀着昏黑的帝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所有的事物,都照耀得光亮无比,格外醒目。
随即,一道凌厉的闪电,顺着云层劈了下来,无数的雨水,也随之倾盆而下。
一束闪电,从帝都上空的乌云里,齐齐掠过,刹那之后,又是一记闷雷响起,震得偌大的帝都城,都开始颤抖起来。
哗哗的大雨,落了下来,打湿了这座都城里的一切,也打湿了那座摄政王府。
大雨,汇聚王府。
雨水,在极短的时间内,汇聚到王府殿阁之下,沿着琉璃瓦间的空隙,向下流着,淌着,声音极大,绘成了一段音符。
深秋的雨水,尤其是夜间的雨,愈来愈大,愈来愈大,落在地上绽起水花,落在身上打湿衣襟,落在心上无比寒冷。
王府的东苑、西苑,包括摄政王的云水居,王妃的玉琼苑,凌妃的紫菱轩,全部被濛濛的烟雨笼罩着,覆盖着,凡视野所见之处,尽是一片湿淋淋的天地。
静默的瞬间,有雨水倾盆而下,哗哗有声,澂起满地尘泥飞溅,是一片迷蒙。
其实,圣武四年的秋天,比往年似乎来得早了一些,九月未至,就感到了丝丝凉意;更何况,如今已经到了十月上旬。
初到十月,帝都街头的树叶,开始渐渐发黄,被秋风吹着,飘飘荡荡地在街头飞舞,犹如天女散花,席卷了大街小巷。
从南山生出的灰色云块,终日笼罩在帝都上空,终于积成了霏霏的秋雨,“滴答”,“滴答”,唱起了悲秋季节特有的哀歌。
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停,时而停歇,时而在继续下,淅淅沥沥的秋雨,连绵下了数日,天色灰暗迷蒙,一如人的心情。
王府,云水居。
此时,已近三更,这间摄政王的书房,仍是灯火通明,隐隐间,有烛光闪烁。
秋夜里,难得的倾盆大雨,带着缠绵黏着的水汽,弥漫四溢,将云水居里焚烧的檀香,冲得气味寡淡,直至熏香消散。
室内静静的,唯听得四面水声,顺着琉璃瓦当,急速飞溅而下,滴落在地上。
只见,凄清的雨夜中,一道挺拔、傲岸的修长身影,肃然伫立,站在云水居的窗前,他的目光是冰冷的,也是厉杀的。
能站在云水居的窗前,除了他,还能有谁,也只能是他,——大秦的摄政王。
尽管,已近三更时刻,萧弈犹自未睡。
书房里,灯火幽幽,映出了他脸上坚毅的轮廓,也映出了他身上玄衣的衣纹。
窗外的雨水,猝不及防地扑上身来,深秋的雨水,伴有寒气,立得久了,雨水如鞭挥落,抽得脸上、身上一阵阵发痛。
或许,这么大的雨,对旁人来说,是一种折磨,但对身经百战,武功盖世的摄政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与搔痒无异。
十余载金戈铁马,沙场征伐,任何恶劣的天气,这位大秦摄政王,都曾亲身经历过,无论是严寒酷暑,还是风霜雨雪。
铁血十年,他曾在茫茫沙漠中,顶着灼灼烈日,千里奔袭;也曾在冰天雪地间,冒着鹅毛大雪,追亡逐北;更曾在南疆公主陵,迎着滂沱大雨,策马厮杀……
区区一场雨,大秦战神能放在眼里吗?
站在窗前,萧弈负手不语,望着暴烈肆虐的雨水,沿着屋檐激流而下,将朱红艳润的重重高墙,染成血色的深红,整座王府,便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水雾之中,朦胧不见去路,看不清远处的景物。
纵使暴雨如注,可今晚,却仍旧是清夜无尘,月色如银,不被雨天所影响到。
一轮半弯月亮,挂在柳树梢头,透过霞影窗纱,照进云水居,朦朦胧胧,仿佛笼了一层乳白色的薄雾,白里透着氤氲。
圣武四年秋,夹着草原战事阴霾的浓云,已经越来越近,一连很多天,天气都是沉闷欲雨,却始终没有痛痛快快,下上一场甘霖大雨,现在总算是下下来了。
这个时候,云水居阁中,立着一架玉兰鹦鹉镏金琉璃立屏,十二扇琉璃面上,光洁莹透,屏风一侧,有三层五足银香炉,镂空间隙中,乌沉香袅袅升起。
这乌沉香,是异邦进贡的香料,有厚郁的芬芳,仿佛浮浮沉沉,披拂在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萧弈转身,离开了窗口,走到一幅地图跟前,缓缓停了下来。
那幅地图很大,很长,高高悬于帷墙之上,宽度足足有八尺,占据了半面墙。
地图上,茫茫的大沙漠,千里的戈壁滩,以及各种水源、山脉,都用细微的纹路与线条,绘制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而且,这幅地图上,勾勒着无数猩红线条,另外,还画着好几个红色的圆圈。
这些红线,这些红圈,一看就知道,是北征大军的行军路线,把二十万秦军的兵力部属,讨伐方向,包括草原残部的驻所,漠北王庭所在,标注得清清楚楚。
在地图的最顶端,赫然印着六个正楷大字,清晰醒目,——“漠北地形舆图”。没错,这幅地图,正是漠北的地形图。
众所周知,摄政王向来勤勉,为国理政从不懈怠,这么多年以来,他过得那是宵衣旰食,每日批阅各地军报、奏本,早起晚睡,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况且,陛下尚未成年,摄政王辅弼幼主,坐镇朝堂,朝上朝下,无论是军务,还是民政,都是摄政王一个人说了算。
正因如此,萧弈这些年来,一刻都不敢松懈,一直过着如同苦行僧般的生活。
但凡遇到重大国事,人们都能看到,摄政王书房的烛火,可以一直亮到天明,他不是在批阅奏章,就是在召见幕僚。
加之如今,北伐战事,已经接近尾声。
经过秦国大军的毁灭性打击,北胡诸部,均是死伤惨重,人畜损失不可胜计。
万般无奈之下,北胡可汗乙失夷男,只得下令,各部族收缩兵力,退守漠北,打算凭借沙漠戈壁,来阻挡秦军兵锋。
北胡退守漠北,二十万大秦铁军,只待摄政王一声令下,便可横跨沙漠,发起最后一击,彻底将北方草原,纳入大秦版图,将无数大秦旌旗,插在大漠之上。
北伐已到最后关头,胜负在此一举,此战若胜,则北胡败亡,北境再无战事,大秦就此戡定草原,扫平北部边患;若此战落败,则大秦数十年之功,便会付诸东流,平定草原,也将遥遥无期。
所以,值此紧要关头,身为大秦摄政王,萧弈岂能安睡,他的心,从始至终,都牵挂着前线战事,牵挂着北征将士。
立于地图之下,萧弈的身形,如同一座巍巍大山,刺破青天,凛然威势不减。
幽光暗暗,萧弈静静站立,他的眼神,凌厉,冰寒,犀锐,凝视着那幅宽大的漠北地图,一道璀璨寒光,迸发而出。
摄政王的眉宇间,泛出淡淡的青色,眼神坚定,一动不动,始终直直盯着那幅地图,宛若一口千年古井,深不见底。
仿佛,这一刻,地图的轮廓,千里大漠戈壁,绵绵狼山山脉,都映入了他的眸底深处,刻进了那对黑白澄澈的瞳子里。
烛光映照下,萧弈颀长、挺拔的身形,投下巨大如剑削的影子,将他那配着一袭玄衣的身体,覆盖而下,威压十足。
他注视着地图,剑眉下的一对眼眸,却是愈发深邃,愈发凝重,布满了寒气。
忽然,萧弈轻轻开口,那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天际,悠悠传来,冷漠而渺远。
“漠北……”
“漠北……”
当此之时,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水居的朱漆木门,霍然打开,门扇开合间沉重的余音,灌入了萧弈的耳廓,清晰可闻。
沉默间,却见云水居外,湿淋淋冲进一个人,竟是一名披甲的王府亲兵,他的甲胄,沾满了雨水,脸上也满是雨水。
只不过,面对如此大的动静,萧弈并未回身,没有任何动容,依旧目不转睛,注视着墙上的地图,看着漠北的地形。
“什么事?”萧弈双手负后,肃然问道。
一听摄政王开口了,亲兵连忙回过心神,站直了身子,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连连喘着粗气,抱拳行了一礼。
“禀大王,军师来了。”
话音落毕,萧弈微顿,渐渐将眼眸中的目光,收敛了一些,不过仍在看着那幅地图,略带质询的口气,轻轻问了一声。
“就他一个人吗?”
亲兵听后,连忙摇了摇头,按着腰下的佩刀,顺着摄政王的话,沉声回应道。
“回大王,除了军师,桓欷将军也来了,还有一位大人,标下不认得,估计是哪位新晋的公卿吧,大王您看这,……”
摄政王府,头一次来了新面孔,萧弈心下也觉得好奇,短暂沉思过后,他轻轻一笑,突然一抬手,作了个简单的手势。
“好了。”
“请军师他们进来吧。”
“是。”亲兵抱拳回礼,旋即退了下去。
借着灯光,萧弈立于图前,默默注视着“漠北地形图”,宽大的衣袍,镀满了青黄的暗光,他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外间的瓢泼大雨,倾泻如注,风声呼呼,在雨中回荡,显得格外沉闷悠长,仿佛一记记重锤,落于心间,恻然疼痛。
不一会儿,三道人影,冒着漫天大雨,任由雨水从他们的头上,往身后洒落。
很快,三人走进了云水居,抖了抖衣服,掸去了身上的雨水,感觉暖和多了。
直至此刻,萧弈才渐渐地,转过身来,望向了那三人,双眼目光灼灼,像是燃烧着幽冥之火,又像蕴藏着千年寒冰。
这三人,有两个人,萧弈是认识的,一个是军师祭酒宁崇,一个是宁朔将军桓欷 还有一人,萧弈感觉,此人似曾相识,却又一时半会儿,叫不出他的名字。
没等萧弈回过心神,三人齐齐躬身,两袖交相合拢,行了一个标准的揖手礼。
“参见大王!”
“好了,大家不必多礼。”萧弈轻声道。
说罢,萧弈走上前去,缓缓伸出手,左手扶住宁崇,右手扶住桓欷,意态很是随和,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与不可一世。
“谢大王。”
深夜来访,三人的穿着,也颇为郑重。
宁崇与往日一样,青衣直缀,束发纶巾,眉宇间儒雅之风,分毫不减,更增添了几分睿智,几分运筹帷幄的淡定自若。
而宁朔将军桓欷,本就是军中大将,身材魁梧,虽未重甲佩剑,却仍是元服羽髻,标准的武臣服饰,活脱脱一员大将。
一文一武,一儒一猛,可谓相得益彰。
萧弈望着二人,一个是自己的首席智囊,一个自己麾下的大将,那双深潭似的,闪烁着幽幽冷光的眼睛,一跳,一跳。
“子阳,仲平,这么大的雨,还把你们大老远地叫过来,心里不会怪本王吧。”
“哪里啊,大王相召,必有要事,宁某岂敢耽搁?”宁崇微微垂首,回应说道。
“是啊,大王,军师说得对,只要大王需要,别说是下雨了,下刀子我也要来,我桓仲平随叫随到。”桓欷豪迈地说道。
随即,萧弈展颜微笑,他的面容之上,染了一夜苍青的月色,含着淡淡的笑意,是来自王者的笑,而不是常人的笑。
“那就好。”
紧接着,萧弈收回目光,越过宁崇和桓欷,看向了旁边那人,静静注视着他。
只见,那人一身官袍,面相清俊,年岁似在二十出头,颇有一代才俊的风范。
萧弈越看,越觉得面前此人眼熟,自己以前肯定见过他,只不过,他是谁呢?
突然,摄政王的眼神,幽幽地跳了跳,随即转开,好像都想起来了,轻轻抬起手,伸出食指,指向了那人,惊异道。
“景玄清?你是景玄清,那个太学生!”
看到摄政王猜出来了,表现得如此失态,以前还从未见过,宁崇和桓欷,不禁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响彻了寂寂雨夜。
同样,景玄清也是微笑着,拊手一礼。
“大王好眼力,没有想到,大王还记得在下。学生景玄清,见过摄政王殿下!”
对于景玄清,这位摄政王,一点儿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那是非常得熟悉。
当初,正是这个景玄清,不避刀斧,一身正气,勇敢地站了出来,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检举勋贵不法,才让萧弈下定决心,以雷霆手段,镇压关陇勋贵。
换言之,正是由于景玄清,才促使萧弈狠下心来,不惜与关陇勋贵为敌,展开了残酷的清洗,拉开了严惩勋贵的序幕。
自此之后,景玄清名声大噪,成为了朝野上下公认的,敢于为民请命,不惜赔上身家性命,也要揭发勋贵的清流楷模。
可是,话说回来,萧弈与景玄清的交集,也就那么一回,自“勋贵不法案”后,二人便没了交集,萧弈也不知道,他之后如何了,甚至连他是谁都忘了。
可是,萧弈没有想到,自己今天,居然又遇见他了,遇见了这个昔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国子监学生,而且是在这里。
看到摄政王惊诧的表情,宁崇上前,拉着景玄清,走到萧弈面前,笑着说道。
“大王有所不知,美圭兄如今,已官至秘书郎,掌管朝廷图籍,翰林院供奉。”
秘书郎一职,文成帝始置,负责掌管图书经籍,订正讹误,以秘书郎专管图书收藏及校写,官阶从六品,隶属翰林院。
“哦?是吗?”
萧弈略带好奇,转过身,看了一眼景玄清,勾起了一道浅浅的笑痕,淡淡道。
“好啊。”
“昔日太学生,今日秘书郎,不愧是年少有为。天下英雄,尽入本王毂中矣。”
得到摄政王这般赞誉,景玄清垂首,眼中闪过了一道光,就像当初那样坚定。
“大王过誉了。玄清能有今天,皆是大王再造之恩,臣不胜感激,无以为报。”
灯光渐渐暗了。
沉沉雨夜,有如轻纱扬起,四散弥漫。
倏尔有凉风吹过,不经意扑灭了几盏摇曳的灯火,光线于顷刻间,暗了下来。
紫云见状,便逐一点亮灯盏,动作轻悄无声。偶尔有点点烛火,照亮了她鬓间的烧蓝点珠绢花,幽蓝如星芒的暗光,一闪而过,仿佛落蕊芳郁,沉静熠熠。
静默过后,桓欷目光如炬,望向了摄政王,看着萧弈那挺拔的身躯,开口道。
“不知大王深夜召我等前来,是有何要事吗?难不成,大王是为了北境战事?”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一下就猜出了摄政王的意图,而且猜得是分毫不差。
萧弈点头,缓缓挺直了身体,他那凌厉的目光,将面前的三个人,扫了一圈。
“没错。”
“你们看。”
一语落毕,萧弈背身负手,面向了那幅地图,眼中掠过了一束剑光,凝视着茫茫大漠,他的双眼,似乎是要穿透一切。
随着摄政王转过身去,宁崇、桓欷、景玄清三个人,也聚拢到萧弈身边,齐齐看向了地图,看着上面的戈壁滩与地形。
就在这时,萧弈前踏一步,慢慢举起了右臂,他的中食两指,就像长剑的剑尖,直直地指向了沙漠的方位,沉沉开口。
“当下,我二十万大军,征伐草原,连战皆捷,北虏精锐丧尽,乃蛮、敕勒兵败,高车、室韦倒戈,河套漠南之地,已尽归我有。夷男也收拾残部,龟缩漠北,欲凭借沙漠之险,阻挡我军追击。”
说完这段话后,萧弈转过身,在这三人面前,来回踱着步子,一边行走,一边则滔滔不绝,阐释着自己的布局和思路。
“各位,在我大军的凌厉攻势下,北胡蛮子未来,必然会举众北遁。依本王的经验,虏贼北遁,一般会选择三条路。”
“其一,越过休屠泽,沿水源北上;其二,是过燕然山,沿石羊河北去;还有一条路,就是沿弱水,走居延泽北归。”
“大王英明,末将佩服。”桓欷听了摄政王的判断,由衷地感受到了一股兴奋。
“大王,末将以为,我朝北征一战,至如今大破敌军,将虏贼逼入漠北,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晋阳边军,牵制了北胡王庭达一年之久,为北伐赢得了战机,我军才能势如破竹,席卷草原。”
“兵法有云:夫霸王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故依末将之见,我们应该改变单线作战思路,使敌各部不能兼顾。”
桓欷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萧弈双手叉腰,目光之中布满坚毅,盯着地图上的轮廓,边看边点头,表示赞同说道。
“仲平言之有理。”
紧接着,萧弈面带微笑,那笑容耐人寻味,犹如锋利的刃,割裂了压抑的空气,旋即不轻不重,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诸位以为,大军是否能乘胜追剿?”
这个问题,显然很难回答。乘胜追剿,谈何容易,简直是要比登天还难啊!
要知道,跨越沙漠作战,不是以前的攻克坚城,也不是艨艟水战,更不是铁骑对冲,这是要以视死如归的勇气,穿越茫茫戈壁滩,跨过沙漠,找到北胡残兵的主力,然后发兵猛攻,一举将其歼灭。
登时,云水居内,沉寂得如一汪死水。
外面,天色漆黑,暴雨倾盆。无数黄豆般的雨珠,像算盘珠子一样,齐齐落下,砸在了大地之上,溅起了冲天的水花。
……
雨夜暗沉,唯有雨声水声,糅成一团。
此时此刻,寂静的云水居,灯光依旧昏暗,香炉中,乌沉香早已散尽,只剩下了些许残留的香灰,弥漫着少量的余香。
宽敞的书房内,这一刻,除了铜鼎龙钟水漏“滴答,滴答”的声音,寂寂无声。
只见,萧弈一身玄衣,站在地图前,表情肃杀,就像笼罩上了一层万年寒冰。
忽地,萧弈抬起头,凝视着地图上的“漠北”两字,冷峻里有一丝漠漠轻寒。
“怎么都不说话,难道你们不同意吗?”
萧弈所说的,自然是他刚刚抛出的那个问题,大军能否横跨沙漠,乘胜追剿。
一阵沉默过后,桓欷渐渐昂首,理了理衣袍,双手抱紧成拳,一字一句地说。
“大王,末将以为,大王若渡沙漠剿杀北胡,这,……恐怕难度很大。横跨沙漠追击,远非在平原上作战,千里战线,这得需要多少钱粮,多少战马,多少兵力,才能横渡戈壁,横跨沙漠,直袭金帐王庭,在末将看来,这根本不可能。”
“况且,我军多以骑兵为主,虽说,我大秦的铁骑,可以纵横草原,但如果要跨越沙漠,还是需要大量的辎重,再加上,路途遥远,环境恶劣,水源匮乏,若大军强行穿越沙漠,这困难太大了。”
刚一说完,桓欷顿了一顿,目光中稍有游移,似乎在想些什么,继续补充道。
“大王,想必您也知道。数月以来,蜀贼莎摩奔,气焰愈发嚣张,不仅仍在蚕食明正藩地,甚至胆大包天,无视大王再三警告,与各路叛军沆瀣一气,进犯绵州,近日,更是斩杀了我大秦信使!”
“所以,大王,目前我军正全力北征,若贸然跨越沙漠,只恐莎摩奔会纠集叛军,乘虚寇蜀,倘若回援不及,则为祸不浅。故而,欷以为,此事还需慎重。”
没错。
平蜀与北伐,是同等重要的大事,唯一不同的是,一个是对内,一个是对外。
当听到大秦天威遭遇蜀贼挑衅时,萧弈的双眼,眯成一条轻蔑的线,一条夹着寒气,刀光的线,隐隐间,有暴烈杀气。
他相信,只有兵戈,才能把大秦的天威,传播到每一个蛮荒的角落;只有战刀,才能将一切阴云雾霾,奋力斩断分裂。
那些试图阻止大秦天威的小丑们,充其量,只是得到了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用不了多久,他将用刀和箭,将那一方混乱而没有秩序的土地,变成大秦的一个郡;任何妄图与我大秦为敌的鼠辈,他们的下场,永远只有一个,——死!
随即,萧弈傲然抬目,悠然一笑,就像是无视世间的强者,无视世间的霸权。
“仲平,你不相信?你们也不想信?你们都不相信,那就对了,他乙失夷男也不会相信。但本王就是要做,别人想不到也不敢想,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不就是人马做墙,黄金铺路吗!我大秦何惧!”
尽管如此,桓欷仍然面有难色,说道。
“不毛之地,辎重难以为继,我大军远征,万不可深入荒漠,请大王慎思啊!”
未等桓欷说完,只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凌空响起,正好灌入了萧弈耳中。
“将军此言差矣。”
萧弈定睛望去,一袭青衣的宁崇,转身过来,面朝摄政王,双袖合在一处,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直起上身,看着自己。
“大王。”
“子阳有何高见?”萧弈摆手示意,道。
当他的目光,与摄政王那热烈的眼神相撞时,这位无双国士,他的脸庞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也洋溢着睿智的气度。
“高见不敢当。”
“大王明鉴,我军虽连克北地,然北胡恃其边远,自以为有沙漠作为屏障,故而并无防备。若大王乘此机会,命三军将士,卒然击之,必能一战而定北境。”
“昔日,北渝平西王公孙武,与北胡王庭素有渊源,今其二子公孙里、公孙生,远投沙漠,得北胡庇护,若不出兵剪除,他日必为后患,故此战势在必行!”
孰料,宁崇刚说完,一旁的桓欷,脸色微微沉下,好像略显不悦,冷冷说道。
“军师,大王一身系天下安危,蜀地乃西南门户,王师远征,势必令后方空虚,若莎摩奔挥兵袭扰,届时该如何应对?”
似乎,面对桓欷将军的质问,宁崇早已料到,也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微笑道。
“莎摩奔,流亡之寇耳,不足为惧。更何况,西蜀叛军内部,各怀鬼胎,必不能同心戮力,大军纵然虚国远征,我料蜀地定无后顾之忧。待我军北征归来,再派精兵入蜀,平息战乱,亦不晚矣!”
听完宁崇的一席高论,萧弈神情激荡,来到漠北地图前,目光由南向北,慢慢移动,最后停在了漠北,静静注视着。
“子阳所言极是。本王心意已决,传令敬章、颜方即刻发兵,踏平漠北王庭。”
“啪”的一声!
萧弈的右手,紧紧地压在那一大片土地上,浊重的呼吸,掀起了丝绢的一角。
“既然要横跨沙漠,诸位可有什么良策吗?”萧弈凝视着地图,随口轻声问道。
当摄政王话音坠地,宁崇未有思索,而是直截了当,来到了萧弈跟前,说道。
“大王,漠北千里戈壁,风沙强劲,若大军以轻骑开道,穿越大漠,定然会使兵马疲惫,粮秣耗尽,那样得不偿失。与其如此,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
“反其道而行……”萧弈低声自言自语。
这时,宁崇走到地图前,大手一挥,指着上面的山川、地形,侃侃而谈,说。
“大王请看。此为弱水,此为固子城。”
“目前,我二十万大军,屯兵易州道,待命出击,我们正好可出奇兵袭之。”
“请大王传令三军,命上将军统兵出固子城,从北地南部过河水北进,翻越贺兰山,涉过大漠,进至居延泽地区。转而由北向南,沿弱水而进,直取好水川,袭敌之右路,再一举击破兀良哈部。”
“再令杨将军轻骑就道,与上将军会合。而后继续西进,经过小月氏,再转向东南进击,行进至焉支山与乌盭山之间的弱水上游一带,从而断虏贼归路……”
说到这里,萧弈眼神凝聚,突然大放光彩,如一道星辰之力,划破茫茫夜空。
“且慢!”
“让本王来想象一下。而后,我军主力,突然以雷霆之势,出现在北胡王庭背后,将虏贼北撤之道,彻底堵死,使漠北之地的北胡残部,处于孤立无援之境,最后再集中全军精锐,一举而灭之!”
“大王英明!”
不得不说,宁崇的这一计,以精锐铁骑迂回穿插,再以大军主力,发动奇袭,不仅能不用穿越大漠,还能事半功倍。
接着,萧弈哈哈大笑,这笑声,回荡在空旷的书房里,刺破了雨夜里的宁静。
不过很快,这位大秦摄政王,便收敛了笑声,微微侧首,正好看到了景玄清。
从一开始到现在,景玄清就站在一旁,像个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也不阐述自己的意见,就这么沉默着,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热血模样。
或许,是察觉出了景玄清的异样,萧弈面沉如水,嘴角却勾勒着笑弧,形成了一轮弯月状,注视着景玄清,缓缓开口。
“秘书郎,本王素闻你忠贞侠义,享誉士林,今日为何一言不发?事关平定北地,美圭有话但说无妨,本王洗耳恭听。”
直至现在,景玄清方才有了反应,抬起头来,上前拱手一拜,而后沉沉开口。
“大王谬赞了。玄清一介书生,愧不敢受。草原胡儿,焉能抵抗我大秦威武之师,我军连战皆捷,想必不日便会凯旋。”
果然,只听得,萧弈仰天长笑,剑眉下眸色乌亮,大有疏狂意态,轻声说道。
“美圭何时也学会奉承了。今日没有外人,秘书郎若有高见,尽管直说便是。”
不等景玄清开口,萧弈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问。
“王师奉旨北征,以靖寇氛。听闻阁下久居北疆,此间山川地形,想必了如指掌。不知美圭,是否洞悉北地形势啊?”
“回大王,山川地形,了然于胸。”景玄清坚定地说,无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一听这话,萧弈喜形于色,眉眼间都是笑意,他的神情悠然,那笑容,愈发得神光离合,带着几分沉潜的意味,说道。
“太好了。”
“本王欲底定北疆,先生可否助我么?”
想必,面前的景玄清,已经揣摩出了摄政王的意图,却仍带迟疑,过了好半天,才缓缓举起双手,躬身向下再行一礼。
“请大军回师。”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被萧弈听得一清二楚,他微微皱眉,面色有些凝滞,恍如一汪冰封千年的寒潭,一脸的不可置信。
“回师?”
但见,萧弈眼角微扬,掠过神色不动,那凌厉的眼风,从眸中飞了出去,和景玄清抬起的眼神一交,各自觉得有金星迸射,随即又迅速分开,似电光火石。
“先生教我回师?”
就在这时,景玄清惬意一笑,走到地图前,与宁崇刚才的动作,一模一样,单手覆在地图上,颇有指点江山的潇洒,随即便如滔滔大河之水,奔流不息。
“大王,我二十万王师,若都走易州道,秋夏季节有水,却浅不通车马,深不能行船,势必难以持久,令三军受困。”
“故为今之计,大王不若命征北诸军,回师越白檀,过卢龙塞,从卢龙塞涉白檀之险,出空虚之地,此路虽险,可直趋柳城,掩其不备,北胡一战可灭矣!”
听了景玄清的“回师之计”,萧弈左手负后,右手抚着下颌,低头陷入沉思,他的脑海中,将宁崇的迂回包抄之计,与景玄清的回师之计,来回地过了一遍。
最终,萧弈霍然抬首,脸上的淡淡幽色,一扫而光,深深看了众人一眼,眼底闪着灿然的光芒,一如北斗七星坠银河。
“好一个回师之计!”
旋即,萧弈回身矗立,看着墙上的地图,手指顺着“漠北”路线,一点点北移,渐渐挪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柳城”,才停住了指尖上的动作,频频点头。
这一刻,这位大秦摄政王,隐隐觉得,他的灵魂,随着塞北的风,遨游苍穹:
塞外的秋风,吹动着他的长发,绚烂的阳光,衬托出天子剑的冰冷和锋利,胯下的“踏雪乌骓”,发出“啾啾”的嘶鸣,让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刀光剑影的战场,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萧弈笑了,笑意凉如刀锋,与他的目光一样,冰冷,淡漠,挟带着一丝狠厉。
“好啊!本王就按子阳和美圭的计策,兵分两路,合击敌军,拿下漠北之战。”
“这样。”
“命敬章率东路军主力,越贺兰山,沿弱水进兵,绕过沙漠,直下好水川,侧击北胡王庭;再命颜方统率西路军,回师白檀,自卢龙塞直趋柳城,断敌归路。如此两路进兵,北胡蛮子必败无疑!”
“是!大王英明神武!”三人齐声回应。
王者的自信,来自于血脉;英雄的自傲,也是来自于血脉,来自于骨髓深处。
唯有长剑在手,铁骑驰骋,方为扫平天下的倚仗,试问,天下英雄谁敌手——
……
大雨,终歇。
彼时天色微亮,半钩弯月,凄凄隐没于云翳,已是晨空明净,如一方光华玉璧,清光无尘,冲刷了碧草,洗净了铅华。
朝霞初露,映照着雪光灿灿,空气中隐约有秋菊的气味,遥遥传来,寒雪清浅,暗香浮动,伴着芳草幽香,沁人心脾。
天际,有深蓝色的云霭,与流火般的霞色,交叠如层层薄纱,似清非清,似见非见,朦胧迤逦,如九天之凤展翅欲飞。
黎明,降临。
……
一个月后,北征大捷,二十万铁骑,破王庭,定草原,戡定数百年边疆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