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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白首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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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时近深夜。

    沉沉黑夜,有一星蓝芒,像星河里幽蓝的鬼火闪烁,带着欲攫人性命的杀气。

    夜枭哀哀地叫着,黑色的翅尖,掠过残青月色下的浮云,散开几簇铁青的薄雾,凝在树梢上的枯叶底,恍如阴气浮游。

    摄政王府,云水居。

    入夜的云水居,锦绣风流,深红色的垂缨宫灯,自正门前,一路逶迤于道路两侧,远远看着,便如天际明珠直坠银河。

    摄政王府不是内廷,也不是普通的王公宅邸,是当初武定皇帝给摄政王赐的王府,位于皇城之侧,占地广阔,建制宏伟,较皇宫也差不到哪儿去,庄严气派。

    大秦民风彪悍开明,与曾经风气整肃的北渝宫廷相比,截然不同,奔放自如。

    从王府大门到云水居,一路上,婢女侍从穿梭来去,见人不过避路行礼而已,时不时娇声笑语,如一泓碧水,清波荡漾,倒失了几分拘束,多了几分疏朗。

    转过一个弯,便是露台,连接着云水居的回廊,托在了湖水之上,无声无息。

    这里很是清静,四面活水徐徐,层层涟漪,脚踩刷了桐油的廊木,步声空灵清越,化作一段美妙的音符,远远地传开。

    阔大的水面,倒映着星光粼粼,一阵阵凉风,掠波而来,吹得四面旗杆上的浅紫色宫灯,灯光幽幽,像一片浅紫色的绸缎,铺在白梨木的地面上,色泽艳丽。

    过了露台,便是那间书房,摄政王的书房,是摄政王平日读书、理政之所在。

    此刻,书房内,灯影幽幽,烛火通明。

    书案案上,无数份奏章,邸报,条陈,密折等朝廷公文,占满了整张书案。

    戌,摄政王入夜已深,犹自伏案批文。

    只见,灯火摇曳之下,一人端坐案前。

    此人衣着华贵,紫金墨晶冠,银白玉带,玄墨行十二云龙王袍,一身的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象征着他的尊崇地位。

    但满身的光彩,却压不下他出众的气质,任何人看见这男子,都绝不会先被衣服吸引,最先看见的,必然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炯炯有神,蕴藏寒光的眼睛,并不算大,也不是明艳无双的类型。

    澄澈清亮的双眸,深切遥远,似乎有点忧郁,不是故作矫情的忧郁,而是天生高贵之人所拥有的那种孤独,像极北之地的深渊,茫茫幽暗中,带有微微的蓝。

    然而,眸子转动间,瞳孔的深处,却又似燃起的火焰,洞察人心,激越腾舞,让人想要投身而入,徒留残魄灰烬。

    两种矛盾的眼神,糅合在那样的眸子里,交织成独特的魅力,叫人看一眼,便几乎要坠入那样的眼神中,难以自拔。

    在众人的印象中,三十余岁的男子,当以此人的风华气度,最为出众,可谓当世无双,其风流、倜傥、潇洒集于一身。

    曾经有人认为,前朝棋待诏徐长卿,可算儒者美貌第一,但和大秦摄政王比起来,这种所谓的美貌,少了红尘的淬炼,带了几分浮薄,像一张艳丽的假面,风一吹落入樱花丛中,瞬间黯然失色。

    书房内烛火幽幽,明灭颤抖,将这位摄政王的面容,照得沉暗不定,而他的眼神闪烁,漾起细碎怅然的光,如罩寒霜。

    灯火下,萧弈坐在案前,目色沉静,捧着一份墨绫奏牍,轻轻持在手中。他的眼神凌厉,浏览着那份奏牍,一动不动。

    大秦官制,各地呈递朝廷的奏疏,划分为四个等级:捷报赤绫朱封,丧报素绫白封,军报墨绫玄封,邸报蓝绫签封。

    这个时候,摄政王手中的奏疏,墨绫玄封,一看就毋庸置疑,确为军情战报。

    薄薄的军报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行正楷小字,映入了大秦摄政王的眸中。

    萧弈借着烛火,启开了战报,大略扫视了几遍,就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声音——

    “臣车骑将军汉超,率戎士逾乌盭、讨遬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摄詟者弗取,几获可汗子,过燕然山千余里,杀单桓王、斩自次王,锐悍者诛,全甲获丑,执敕勒王子及相国、都尉,斩首虏三万九千六百级,收祭天金人。”

    来往的侍从、婢女们,都蹑手蹑脚的,不敢发声,生怕惊扰了大王思考国事。

    没错。

    摄政王确实在思考大事,他的目光,早已投射到了苍茫的北方边塞;他的全部精力,已经全部转移到了北伐的战事上。

    此时此刻,这位威震天下,名扬九州的摄政王,正在考虑即将打响的漠北决战,盘算着如何布置兵力,进行最后一击。

    自大秦出兵北伐以来,短短一个月内,东、西两路大军,二十万王师,在苏廷寒、杨汉超的率领下,一路斩将搴旗,捷报频传,杀得北胡蛮子节节败退,将自诩野狼的草原儿郎们,逼入绝境。

    首先,东路军主力,十万将士,跟着上将军苏廷寒,自晋阳出定襄道,北上三千里,犹如一把尖刀利刃,直插草原腹地,寻歼乃蛮部落,并朝王庭方向进军。

    此番北上出兵,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苏廷寒下令,命全军将士,携带少量辎重粮草,备齐战马,驱使所俘获的北胡降兵,作为前锋,替身后大军开路。

    看得出,这样做,有显而易见的好处:

    一来,随身辎重不多,便于快速轻装前行;二来,任用这些北胡裔武人,在茫茫大漠行军,不仅不会迷路,还能取食于敌,节约粮草;三来,更可摸清敌营底细,知己知彼,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就这样,苏廷寒所部,横跨茫茫大漠,一路出击,六战六捷,于牵屯山一役,生擒乃蛮王子屈出律,诛杀北车耆王,大破两万北虏,斩首万余,俘获甚众。

    之后,苏廷寒挥师北进,乘胜奔袭,率军越侯山,渡弓卢水,终于在沈儿峪一带,与乃蛮部主力狭路相逢,隔沟对峙。

    于是,苏廷寒指麾三军,列阵迎击敌寇,一日内连战数场,从清晨杀到黄昏。

    一场大战过后,十万秦军将士,步骑配合,击溃乃蛮主力,俘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共计斩敌七万余人,缴获无数。

    沈儿峪之战,乃蛮部主力精锐,几乎死伤殆尽。万般无奈之下,乃蛮王孛端察儿,只得收拢三万残兵,向北逃遁而去。

    在沈儿峪大胜后,东路军上下,士气高涨,身为主将的苏廷寒,抓住时机,率部大举挺进,突破象山,直逼北胡王庭。

    与此同时,十万西路军主力,也在车骑将军杨汉超的率领下,战果斐然,兵锋战刃横扫漠南,王庭两翼,被尽数折断。

    与苏廷寒的东路军一样,杨汉超的西路军,先是北出河朔,大军北越贺兰山,绕道居延海,过浑河,入漠南两千里。

    进入漠南之后,杨汉超集结骑兵,在弱水上游对敕勒、兀良哈的侧背防线,发起猛攻,仅半个时辰, 便将其一举摧毁。

    此役,杨汉超亲率骑兵,杀入敌军大阵,历经一番血战,终以伤亡三千余人的代价,歼敌三万余人,迫降敕勒小王数人,及王子、相国、都尉,共两千余人。

    联军兵败弱水,敕勒、兀良哈两大部落,只得丢下大量牛羊杂畜,引兵败走,退往白马关一带,欲与秦军长期对峙。

    而后,杨汉超一鼓作气,长驱向北,行军时以轻骑疾进,弓手夹路开道,又从俘获的降兵处,得知了联军的确切驻地。

    旋即,杨汉超便令江夏王萧骏,率部从东路迂回策应,出击兀良哈侧翼,而自己则奔袭三百余里,穿过大漠,与早已布阵的敕勒本部接战,展开正面对决。

    两军交锋,杨汉超下令,先以武刚车环绕为营,稳住阵脚,随即派出五千铁骑出战,凭借骑战攻势,牵制敕勒前锋。

    两军战至日暮,待大风骤起,沙石扑面之际,杨汉超大喜过望,趁势指挥骑兵,从两翼包围敌军,对其形成合围之势。

    敕勒酋长尔朱羽生,眼见秦军兵强马壮,又是杨汉超领军,不敢恋战,急率精骑数百,向着西北方向,一路突围而逃。

    杨汉超得报后,立即派遣轻骑,连夜追击,自己率主力随后继进,奋力追杀。

    酋长出逃,敕勒自然溃不成军,面对气势高昂的秦军,顷刻间,乱成一盘散沙,溃散而败,人马自相蹂躏,惨不忍睹。

    战至天明,大军追击二百余里,未能追上敌遒,沿途歼敌五万九千余人,行至白马关时,截获了大批屯粮,及时补充了军需,随后火烧白马关,焚城而归。

    随着东、西两路大军,接连取得胜利,草原三大部:乃蛮、敕勒、兀良哈,皆溃不成军,其麾下部众,死伤殆尽。

    面对此等情景,身为草原的共主,——北胡可汗乙失夷男,遂下令收缩兵力,将仅存的二十万部众,全数移至漠北,打算凭借沙漠戈壁,来阻挡秦军进攻。

    至此,漠北大决战,即将就要拉开了。

    书房内,灯火通明。

    摄政王的案头上,一盏五瓣莲宫灯,灯芯明亮,照着一个薄薄的,加了七道火漆,白布密封的木匣,包裹得严严实实。

    单看这东西的密封和加急程度,只要是个人,都会单纯地以为,那是关系国家兴衰,将士安危的绝顶机密军国要务。

    灯下的萧弈,单手支颌,淡淡注视着那木匣,心想这个“杨阎王”,越发混账了,都是一军主将了,怎么还毛手毛脚的。

    就算和北伐有关的军情,需要严加密封,八百里加急,那也不用上七道火漆吧?这要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该怎么办呐?

    堂堂的摄政王殿下,腹诽了半天,伸手掂了掂木匣,顿时又皱了皱眉头——这么重?知道的以为是军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书局新出的什么话本呢!

    木匣缓缓打开。

    “啪”的一声。

    从那个木匣里面,掉出了一个小册子。

    这小册子,钉得整整齐齐的纸,还用麻纸做了封面,封面上还作了画,着色新鲜大胆,笔意鬼斧神工,颇有大家功力。

    盯着那封面,萧弈剑眉一挑,险些没将这部神作,给掼到地上,看了半天,才耐住了性子,一页一页,翻开了那册子。

    当他翻开册子后,这位摄政王的表情,愈发得凝重,目光亦愈发深邃,看不出喜怒哀乐,唯有如寂寂古潭的幽深。

    第一页赫然写着,“北胡残兵之行迹。”

    看着胡虏退守漠北的行踪,萧弈微微眯眼,他的眼神里,有种针尖的尖锐,有刺骨的寒冷,也有淡淡的睥睨,凛然。

    第二页,“千里漠北地形及王庭所在。”

    看到这儿,萧弈的眼神里,那道极细微的异光,一闪而过,有点儿像怒气,又有点儿像不屑一顾的傲气,肃然的杀气。

    宫灯映照下,那歪歪扭扭的“戈壁沙漠图”,光影变幻,仿佛这一切都是真的。

    恍惚中,似乎万里大漠,就鲜活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萧弈皱了皱眉,立即“唰”地一下,掠过了那一页,翻了过去。

    最后一页,字体尤其大些,用了红色染料写的,血淋淋地涨眼睛,题目也颇为惊悚,——“西路军焚白马关,夺屯粮”。

    这一刻,萧弈静默不语,他倒是将自己的目光,着重在某些字眼上落了一落。

    他的眼中,在这一瞬间,有种怅然无奈的意味,很深,很远,尽是慑人寒气。

    随即,萧弈抬首,轻轻合住了册子,随手放进了木匣,重新盖上了那个匣子。

    静夜无声。

    书房静谧。

    昏黄的灯光,照上洁白压纹镶金边的信纸,其上的字迹,刚劲挺秀,逸兴横飞,一行行唰唰地从笔尖流出,游云惊龙。

    字里行间的语气,与当初围攻中山之时,摄政王萧弈致赵主马顼的手书,如出一辙,完全是强者对弱者的戏谑和叫阵。

    “南楚、东赵咸伏其辜,西越、北渝俯首夷灭。孤将巡边陲,择兵振旅,躬秉武节,置十二部将军,亲率师焉。足下能战,寡人自将待边;不能,亟来臣服。何但亡匿漠北苦寒之地,为天下笑耳!”

    煌煌战书,王者的霸气,天朝的雄风,一如金戈铁马,传遍了四海九州……

    “来人。”

    “卑职在。”

    随着摄政王一声召唤,一名王府亲卫,自房门外跨入,双手抱拳,朗声领诺。

    当亲卫进来后,萧弈面无表情,拿起了那封手书,向前一递,沉声开口说道。

    “听着,你即刻派人,将本王的这封手书,八百里加急,送往漠北大营,布告天下,北虏一日不平,大军一日不归!”

    “是!”亲卫接过手书,缓缓退了下去。

    八百里加急,送出了摄政王有生以来最短的,也是最有气势的一封战书,向困守漠北的二十万北夷,宣示了王的意志:

    “犯大秦疆土者,孤必总六师击灭之。”

    彻夜灯火,照着那人支颌沉思的清绝容颜,淡淡的笑意里,也有冷厉的杀气。

    那些掠过他长发的风,穿越万里疆域,盘旋在异国的土地上,再次吹动了王府书房的烛火时,已经变得轻细而小心。

    烛影幽幽,晃出一层又一层光晕,光晕里,萧弈面容清湛,舒了一口长气,提起桌上的酒壶,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含笑举杯,对着虚空敬了敬,微啜了一口。

    一饮而尽,再斟一杯。

    摇曳的淡黄色烛光,笼罩着他温润的容颜,眼神里,渐渐氤氲了波光水汽,却不敢让自己真醉,不过浅浅几杯,随即便斜倚着麒麟椅的扶手,小寐了一会儿。

    过了好一阵子,他睁开了惺忪的双眼,揉了揉眉心,似乎是刚从宿醉中醒来。

    酒意一过,萧弈环顾四周,榻前一盏紫铜鹤形烛台,孤然耸立,曳下一道瘦长的倩影,越发显得清新脱尘,亭亭玉立。

    “谁?”萧弈意态有些懒散,随口问道。

    只见,白藤花绣幔锦帘,轻盈一动,外头秋风灌入,盈盈走进了一个美人儿。

    竟是紫云。

    一见是紫云,萧弈微微坐起,他那浓墨色的剑眉,轩然一挑,轻声问了一句。

    “紫云,有事儿吗?”

    当萧弈问完,紫云退后两步,如杨柳依依,轻盈拜倒,然后稽首一礼,说道。

    “回大王,王妃让奴婢前来看看大王。”

    一听是妻子让她前来,萧弈眼前一亮,顿时便来了兴致,低声问了一句,道。

    “王妃睡了吗?”

    “还没。”紫云嫣然百媚,臻首回应道。

    “好,那……本王去看看王妃和睿儿。”

    说罢,萧弈双手扶案,缓缓站起身来,离开了座位,正欲朝着书房外头走去。

    “大王,您今晚不到凌妃娘娘那儿去了吗?”紫云带着一丝犹疑,怯生生问道。

    紫云口中的“凌妃娘娘”,不是别人,正是摄政王新纳入府的侧妃——凌芷兰。

    那日,秋狩归营,几乎所有参与行猎的宗室,皇子,公主都知道了,摄政王外出打猎,带回来了一个妙龄女子,能看得出来,摄政王对这女子,甚是喜爱。

    而且,在接下来十余天的围猎里,萧弈与凌芷兰,更是出双入对,甚至同宿一帐,人人都说,摄政王白日驰骋猎场,夜里软玉温香,此等艳福,谁人不羡!

    一时间,摄政王的风流韵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宗室子弟们津津乐道。

    不少人都说,自从有了凌芷兰,一向冷血、铁骨的摄政王,好像重新回到少年时一样,骑马时,要将她拥在胸前,在猎场之上驰骋,在她面前射箭、舞剑,甚至会情不自禁,当众和她亲热……

    听说,摄政王还曾用一斛指头大的明珠,给凌姑娘缀成一件珍珠披肩,说是在月下看美人穿珍珠衣,特别美,特别好。

    大家都看得出来,摄政王对他的新欢,是宠爱有加,正因如此,宗室子弟们,调侃般地戏称那位凌姑娘为“凌妃娘娘”。

    当然,秋狩结束后,萧弈自然而然,将凌芷兰带回了帝都,带回了摄政王府。

    出人意料的是,当看到丈夫秋狩回府,却带回了一个女子后,身为摄政王妃的元清柔,将她作为一家主母的风范,贤惠与大度,一览无遗地展现了出来。

    她没有像小门小户的妒妇那样,当众大吵大叫,也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非常坦然,接受了这个丈夫新纳的宠姬。

    元清柔也能理解,如今,哪家的王公贵族,不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更何况,他的丈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偶尔有个侍妾,也属平常事。

    说来也奇怪,元清柔与凌芷兰,这两个身份判若云泥的女子,素昧谋面,不料刚见了一面,就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甚至,看到眼前这个女子,元清柔的内心深处,莫名生出了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她觉得,有些便宜他萧承宽了。

    不到半天的工夫,元清柔和凌芷兰,她们的关系,竟处得就像是亲姐妹一样。

    凌芷兰既已入府,不能这样没名没分下去,好歹要让她拥有一个侧妃的名分。

    于是,元清柔主动进宫,面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一番软磨硬泡下来,终于为自己丈夫的新宠,博了一个侧妃的名号。

    不久,皇室下旨,册封凌芷兰为“摄政王侧妃”,位在王妃下,赐居“紫菱轩”。

    册封当日。

    王府,长阳殿。

    元清柔站在阁内的一侧,微微侧目,看着一身红衣长袍的萧弈,牵着一位新娘子,缓缓步入殿中,渐渐地,越来越近。

    他的眉目,一如初时般俊朗,面容美如冠玉,只是现在与他携手之人,却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子,是他新纳的侧妃。

    他的面上,略微带着笑,在看到殿内的妻子时,他才有所触动,有些许愧疚。

    萧弈牵着身旁的凌芷兰,目光却与站在一侧的元清柔,对望着,面对礼节,他不免有些敷衍了事,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她知他心意,与他对望毫不避讳,即使现在他身旁站着的,不是她,但过了今日,最有资格站在他身旁的人,还是她。

    喜宴结束后,凌芷兰便被一众婢女,送入洞房,萧弈随之而去,去了紫菱轩。

    宾客散去,元清柔还留在长阳殿,她站在大殿中央,凝眸看着高悬的红色囍字,看着曾经无比熟悉的一幕,心下惆怅。

    已经是到了夜晚,殿内的红烛在微风的吹动下,左右摇曳,她默默无语,默默不语,万般滋味愁绪,于此刻涌上心头。

    自那一天起,偌大的摄政王府,自王妃元清柔之后,又迎来了一位侧妃娘娘。

    听到紫云这话,萧弈顿了一下,脸上的神情,稍稍收敛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如水的平静,轻轻挥了挥手,淡然说道。

    “今儿个太晚了,改日本王再去看她。”

    话音落毕,萧弈双手负后,步声琅琅响起,遂如清风徐来似的,走出了书房。

    云水居内,唯有一缕梅香,幽幽动人。

    ……

    夜已深沉。

    劲急的秋风,吹打在瓦檐上的声音,扑棱扑棱的,像是谁撒着坚硬的小石子儿,一下一下地,惊着心肠,那么得揪心。

    玉琼苑。

    远黛空蒙,月华流盈,沿着深蓝的高空,漫无边际地铺洒下来,勾勒出玉琼苑柔和、朦胧的轮廓,庭院深深锁清秋。

    入夜之后,王妃的玉琼苑,分外安静。

    因而,若雪和追月俩人,打来了热水,元清柔摒退左右,独自在屋中沐浴。

    水中洒落着玫瑰花瓣,立时花香四溢。

    花瓣浮在水面上,元清柔一动,那花瓣也随之飘动。王妃轻轻抚着身上光滑的肌肤,用这温水洗去一身的疲倦,一直紧绷的心神,也在此刻,放松了下来。

    出浴后,元清柔在婢女的服侍下,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纱裙,将有些湿漉漉的长发,静心梳理好,随意披散在身后。

    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之而来的,是追月问候的声音。铜镜前的元清柔,微微抬眼,看了一眼房门,便轻声道。

    “追月,你进来吧,我已经沐浴好了。”

    话音一落,只听“咯吱”一声,玉琼苑的房门,便被一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追月进来后,紧接着侧过身,对房门外使了个眼色,若雪等一众侍女,随即从外面进到屋中,直往浴桶而去收拾一切。

    她们的脚步和动作都很轻,元清柔只能听到细微的声音,她站起身,走到房门前,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若雪等人,对静候在门前的追月,柔声细语地吩咐道:

    “等她们都收拾好了,你就和她们退下歇息吧,我出去走走,不用再侍奉了。”

    谁知,追月一听这话,还不待王妃有所动作,她便急着上前一步,忙劝阻道。

    “夜色渐深,郡主要去哪里?要不……”

    虽说这摄政王府,有众多武功高强的侍卫把守,更有无数亲兵,在夜间巡视。

    可是,王妃毕竟是一女子,夜间一个人出去,若是出了什么事,万一被摄政王知道了,整个王府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至于追月嘛,她倒不是怕受牵连,主要就是担心自家郡主有恙,她放心不下。

    冰雪聪明的元清柔,自然是看出了追月的担忧,她也不会如此任性,微笑道。

    “你放心好了,我就在湖边走走,不碍事的,你们都退下吧,不必为我担心。”

    “还有,追月,你和若雪看护好世子。”

    尽管如此,追月还是有些犹豫为难,想再劝劝王妃,可元清柔已经转身,走出了房门,她亦不好再拦她,这个忠诚的侍女,只能站在原地,心中暗自叹息着。

    今夜,只怕大王是要留宿紫菱轩吧,与那位新入府的侧妃,共度良宵;而自家郡主,对摄政王是情深意重,同样,摄政王在此之前,也从未碰过其她女人。

    只是这次,唉……追月叹息着,摇了摇头,不知道郡主心里,该是何等滋味。

    若雪等人收拾好以后,追月便让她们退下了,而她自己却没有回房,独自一人,站在玉琼苑前,眺望着不远处的湖边。

    众侍女都退下后,一名叫云裳的侍女,见追月独立于此,便来到追月身旁,顺着追月的视线,看向了湖的那边。

    只见,是一位白纱女子,正在湖边漫步而行,步履轻盈,宛如一名琼阁仙子。

    云裳心知那人是王妃,她仍旧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对着追月,开口询问道。

    “追月姐姐,大家都退下歇息了,姐姐为何还站在这里?难道在等什么人吗?”

    追月闻言,侧目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将视线,落到了湖边,淡淡地回了一句。

    “噢,你不必管我,快快回去歇息吧。”

    见她不肯说,云裳特意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似是无意间,瞥到湖边的元清柔,然后用一种惊讶的口吻,这样说道。

    “追月姐姐,那位是王妃娘娘吗?都这么晚了,王妃为何会一个人在那里啊?”

    “王妃只是去湖边散散心,很快便回。”

    追月的语气,已有些冷淡,别的侍女都不管这些,她却特意跑过来找她说话,这丫头怀的什么心思,她能看出一二。

    很快,追月再度看了她一眼,而她眼底的狡黠,也尽落追月眼中,她的刻意掩饰,也不过如此,追月不想再与她多言。

    “云裳,王妃有令,让你们都退下歇息,你就莫要再耽搁了,还不快点回去。”

    她直接下了逐客令,表情严肃凛然,云裳的话,被噎在了喉咙里,不知所措。

    若雪和追月,是元清柔的陪嫁丫鬟,贴身侍女,除了服侍王妃,还负责掌管玉琼苑的大小事宜,以及玉琼苑的众侍女。

    因此,追月说的话,在一众侍女中,还是很有威严的,譬如摄政王在朝堂上一样,云裳也不得不听从,微微欠身说道。

    “是,云裳告退。”

    在转身之际,云裳悄悄瞥了一眼湖边。

    收回视线,她的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步伐轻快的,向着自己的房间而去。看王妃那样子,分明是在伤情,纵然摄政王再宠爱王妃,今天晚上,她的夫君,还是要与别的女人一起,共度良宵。

    露台,湖边。

    一位白纱女子,靠着栏杆,凭湖临风,风吹起乌发如缎,背影颀长而窈窕。

    凉风习习,吹起了元清柔的悠悠青丝。

    夜间,从湖上吹来的清风,带着些许凉意。元清柔只穿了件薄纱,在微风的吹拂下,竟感觉有些冷,心如深夜般沉寂。

    忽然,元清柔的目光,随意掠过玉琼苑,无意间,看到了站在屋前的追月,那小妮子,正看着这边,她还没有离开。

    看到追月,元清柔有些微愣,垂眸思量了一会,她加快了脚步,向追月而去。

    走到追月面前,她缓步停下来,微风将无元清柔身后的长发,吹得有些凌乱,她却全然不顾,反而语气关切地问道。

    “怎么还不回房去,在这侯着做什么?”

    “郡主……”

    追月面露难色,几度欲张口,竟无言。

    于是,元清柔扫了四周一眼,除了守夜人,其他人都已回房歇息,唯有追月还站在这里,王妃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她心里知道,追月是放心不下她,但是,她毕竟出身将门,真的不是那种娇贵的人,就算没人伺候她,照样可以自理。

    看了追月好一会儿,她仍无回房的意思,元清柔只好正了正脸色,加重了语气,拿出了摄政王妃的威仪,故作命令道。

    “追月,本妃先前就吩咐过你,让你们照看好睿儿,不必等我,你且退下吧。”

    见王妃话语坚定,不容她继续反驳,追月仍有些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应下。

    “是,奴婢告退。”

    看着追月离去的背影,元清柔却没有回房,而是朝着临湖的地方,款款走去。

    玉琼苑前的院子很大,临湖边的地方,种植了很多花花草草,花丛之中,放置着一架花藤秋千,悠悠然,随风摇曳。

    元清柔走过花草丛,来到秋千旁坐下。

    她用足尖抵着地面,微微一用力,秋千便轻轻荡了起来。王妃双手抓着花藤,身后的长发,随着秋千的晃动而飘摇,她侧目看向她的房间,里面虽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孤独。

    不知不觉间,她早已习惯了他的陪伴。

    现在,即使玉琼苑有众多侍女,若他不在,整个玉琼苑,都会显得空荡荡的。

    她不想回房间,不想独守空房。尽管她知道,以后还会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

    可现在的她,就是不愿意去面对,同在一轮明月下,此时的他,身旁依靠着的却不是她,爱是自私的,这一点元清柔并不否认,这是任何一个做妻子的本能。

    夜深人静,渐渐的,无忧头靠在秋千藤上,闭上了双眼,一切尽皆归于沉静。

    一天的精神操劳,使元清柔终是有了些许倦意,微沉的睡意,萦绕着她的心神,使她处在半梦半醒间,不愿睁开眼睛。

    秋千还在微微晃动着,弧度渐渐缩小,直至最后几乎将要停下,快要静止。

    她在睡意朦胧间,忽然感觉到,秋千又荡了起来,似是有人在身后推着秋千。

    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元清柔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眸,缓缓侧过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秋千藤蔓。

    她心神一怔,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手了,此时,她也感觉到了身后之人的存在,伴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是花香,还是?

    同一瞬间,元清柔猛地回过头,她所看到的,竟真是她喜爱至极的绝世雄姿。

    “夫君?”

    她有些不可置信,努力让自己的思绪清晰起来,唯恐这是在做梦,这是假的。

    可是,她的意识,已经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萧弈却是真真切切,站在她的身后,一双清眸望着她,温柔地浅浅一笑。

    秋千身后,萧弈站在那儿,他的墨色披风,如被海风倒卷而起,似一面黑色大纛,招展于碧空的海风之中,猎猎作响。

    他那温润漆黑的眸子,柔情地注视着妻子,倒映着这皎洁月色,越发写满了他的神情,越发衬托出摄政王的玉树琳琅。

    萧弈微笑着,将秋千挺稳,弯腰凑近妻子,温热的气息,洒落在她的耳畔上。

    “王妃可有想为夫?”

    当然想!

    可是,她现在却回答不出来,甚至有些不敢触碰他,不敢相信,他,她的夫君,此时真的抛下新宠,来到了她的身旁。

    秋千上的元清柔,只是稍微闭目养神了一会,心里想念的人,就出现在眼前,这着实令她很意外,有种莫名的欢喜。

    她望了他好半天,才想起来问题所在。

    “夫君今日不去紫菱轩吗?”

    此时的他,应该在凌芷兰的房间里,怎么会来她这里。面对妻子的疑惑,萧弈淡然一笑,颇为从容自若,和声回答道。

    “今天太晚了,本王明日再去紫菱轩。”

    元清柔一时,被他这句话给噎住了,遂收回了诧异与惊喜交叠的表情,笑了。

    她秋水蒙蒙的笑颜,开放在秋季微湿沁凉的风里,像一朵洁白的兰花,瞬间迫人灼灼绽放,万里江山,顿时香气弥漫。

    话毕,萧弈绕到她的前面,伸手将妻子拉起来,随即顺势把她搂进怀里,低眉瞧着她,满是爱意,“若我今晚不回来,你是不是打算要在这儿睡上一晚啊?”

    她的身体,已有些发凉,萧弈的心头,不禁泛起疼惜,将她抱得更紧了一点。

    “没有,我只是在这坐一会。”元清柔连忙摇了摇头,带着一丝浅笑,否认道。

    她确实没有打算在这秋千上过一夜,只是不想回房而已。没有想到过萧弈会来,她的心,还是无法平静,满目疑云地盯着他,“夫君,你既来了玉琼苑,那芷兰妹妹呢?夫君今晚不陪她吗?你……”

    妻子提起芷兰,萧弈略作停顿,便微抬右手,轻抚着爱妻略带湿润的发丝,目中溢满怜惜,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答道。

    “我让她自己先行歇下,今晚就不陪她了,我看你今日心情不是很好,所以便过来看看你。怎么,夫人难道不高兴吗?”

    “高兴,妾很高兴。”

    此时此刻,元清柔的眼中,噙满了晶莹的泪光,水雾朦胧,罩上了一层涟漪。

    月光之下,夫妻二人,相拥了好一会儿,萧弈放开了无忧,随即就将她横抱起来,眼望着怀里的她,俊眸泛着迷人的色泽,曾经的浓情蜜意,仍一如往昔。

    “清柔,天色已晚,我带你回房歇息。”

    玉琼苑内,烛火幽曳不定,杳杳无声。

    金丝榻上,芙蓉帐内,是两人交缠的身影,影影绰绰,宛如游龙戏凤般潇洒。

    寂静的房屋之中,时不时,有女子轻柔的娇吟声,伴随着男子沉重的喘息声。

    夫妻,动情。

    ……

    “愿得一人心,

    白首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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