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伊人如玉
林间,芳草萋萋。
暮色,夕阳西下。
又是一年残秋,花褪残红,绿茵渐渐萧索,各色各态的百花,早已开至荼蘼。
肃杀的秋风,席卷着一草一木;清凉的气息,一点,一点,弥漫了北苑猎场。
风声,掠过北海子,掠过凤栖原,凝浮数日的薄雾,悄然散尽了 ,远山、近树、猎场,都在沉沉的黄昏下,清朗起来。
天色愈加黯淡,夕阳西下,一片金黄,晃晃之中,又是这般柔和、恬静,没有一丝涟漪,一息咽呜,静到无声无息。
空中彩霞片片,远山苍茫,倦鸟归飞。这一切,都渲染出一种祥和的凄美。
“啾,啾,啾……”
随着一声声鸟鸣,幽深的密林丛中,无数飞禽、鸟雀,顷刻惊起,绕着丛林的上空,像利箭似地飞起,飞离了密林。
大红的赤色云雀,成群结伴,犹如随风飘荡的红纱,鸟儿发出颤音,银铃样的歌声,穿过云层,飞向了遥远的天边。
紧接着,一阵清脆、响亮的马蹄声,铮铮响起,宛如密集的雨点,打破了林间的静谧,回荡在群山万壑间,久久不息。
马蹄所及。
一支黑色,威严的铁甲骑兵队,装束整齐,卷起了漫天尘埃,乘马飞驰而过。
骑队的骏马,马儿的铁蹄,踏在平坦的地面上,那声音,如上千战鼓“咚咚”擂动,波澜壮阔,伴有激荡万里的雄风。
为首一骑,还是那匹通身如墨,四蹄雪白的“踏雪乌骓”,骨骼强健,姿态昂扬,正用一种惊人的爆发力,向前冲刺着。
每到秋冬之际,三百里北苑猎场,便格外热闹,猎猎风声中,千骑万马,齐聚猎场,仰天长嘶,其声如惊雷震天动地。
此刻,这匹“踏雪乌骓”,抢在十余铁骑之前,遥遥领先,奋蹄纵跃,在草色青黄的平地上,如海潮汹涌般,奔腾起来。
这马,是一匹好马,千里良驹,它的主人,自然也不是常人,便是那位威震九州,雄冠夷夏,立下无数不世之功,缔造了大秦帝国今日强盛局面的摄政王。
他骑在马上,一件玄墨护甲,一身修长的骑装,穿在身上,瞧着比平日,更多了几分英挺和潇洒,端的是意气风发。
这位大秦的摄政王,骑乘着那匹“踏雪乌骓”,策马奔腾,一身绛红色窄袖劲装,外罩玄墨护甲,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腰间银色白玉腰带,上挂白玉玲珑腰佩,雄姿勃发,英气逼人,又文质彬彬。
当下,萧弈轻衣简装,策马驰于林间。
从外表看起来,摄政王的仪表,好像风流洒脱,狂放不羁;但他的眼眸深处,不经意流露出的光彩,让人不敢小觑。
一头乌黑茂密的浓发,被束冠高高挽起,一双英秀、漂亮的断剑眉下,是一对炯炯有神的黑眸,布满了冷冽杀气,让人看一眼就不寒而栗。高挺的鼻梁,薄厚适中的嘴唇,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
但见,萧弈身骑骏马,随着飒飒秋风,左手挟长弓,右手挽缰绳,催动他的“踏雪乌骓”,一路策马飞奔,马蹄如风。
自围猎开始,到现在黄昏降临,整整一天,萧弈身为摄政王,带着一队铁鹰骑士,驰马入林,于三百里猎场之上,纵横驰骋,展开了一场畅快、淋漓的秋围。
这一天下来,萧弈打得尽兴,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从秋狩开始,到底射杀了多少猎物,也许很多,但他从来都不计数。
不过,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或者说,自己最喜欢的猎物,还是那只雪狐,那只自己连发三箭,才最终死于箭下的雪狐。
事实上,萧弈首日围猎,亲手射杀的猎物,岂止是一只雪狐,可谓数不胜数。
北苑皇家猎场,是一处水草丰美,禽兽繁衍的草原,虽然每年,大秦皇室、京营诸军都要到此,举行秋狩,纵情打猎。
但过了这一阵热闹,这里,除了浩瀚林海、广袤草原,平日里,便极少有人来往,只得与落叶山风、禽兽野兽为伴了。
自清晨至中午,又自中午而至黄昏,萧弈热血沸腾,带着少数亲兵,漫山遍野,追逐着数不尽的野兽,只管策马向前。
当飞跃壕沟之时,一头凶猛的野猪,突然斜刺冲出,当着萧弈的面疾奔而过。
萧弈定睛一看,只见那野猪,长着尖利的獠牙,身形高大,浑身上下,被墨漆刷过,直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横刺闪过。
见到一头如此凶猛的野兽,萧弈眸中大亮,不由兴奋起来,伸手一指,说道。
“好一个猛兽!”
说罢,萧弈微微一笑,讲手中的那根马鞭,轻轻一扬,望着众亲兵,快意道。
“如此猛兽,看本王怎么将此物收服!”
亲兵们深知,摄政王素来好胜,箭术卓绝,眼见猛兽乍现,岂能不心花怒放!
话音落毕。
远见,萧弈动作凌厉,当即搭箭而上,锋利的羽箭,对准了那头凶恶的野猪。
“嘣!”
暴烈、狂戾的箭羽啸声,刺破了空气。
一枝银晃晃的狼牙箭,掠过了层层沙尘,死死地,嵌入了那野猪的皮肉深处。
“咔!”,一声轻脆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断了,野猪当场毙命,中箭而亡。
当然,除了这头野猪,死在摄政王箭下的禽兽,多得用十只手指都数不过来。
比如,萧弈行至高坡时,射杀了一只狍子;飞马渡过小溪时,他又射了一只黑熊;穿过丛林后,又连射三只野鸡……
就这样,从清早一直打到现在,黄昏日头西斜,萧弈跃马扬鞭,狂奔两百里,打的猎物不计其数,竟丝毫不知疲倦。
是啊,打猎就像征战一样。以往九州乱战,流传着一个说法,“人屠一出,天下震动”,只要摄政王出动,必横尸百万。
此时此刻,这位英武,伟岸的摄政王,这个一听到鼓角争鸣,便浑身亢奋,被诸国群雄视作恶魔的“人屠”,驾驭着他的战马,驰骋于猎场上,满目豪情。
与此同时,黄昏日落时分,宗室子弟的狩猎队伍,业已返回行营,带着丰富的猎物,满载而归,结束了第一天的狩猎。
诸王回营时,摄政王王帐前,已经堆满了猎物,燕王萧恒作为判官,不管是谁猎到猎物,都要将猎物拖回王帐,交由燕王检阅记时,哪怕是摄政王也一样。
麋鹿、狍子、山鸡、野兔、鹰雕、狐狸等猎物颇丰,差不多堆满了半个王帐。
猎物到齐后,萧恒特意命人,将猎物抬至晾鹰台,一一清点,检阅围猎成果。
一名王帐卫兵,手拿文册,逐字念道。
“若论猎物体格大小,则以义宁王猎的黑熊为最,若论稀罕,则是以江夏王所猎的白狼为冠。若论猎物之丰,则以任城王为先,共计猎得大小猎物七件……”
没等卫兵念完,萧恒眉头微皱,拿过文册一看,立即表情古怪,开口询问道。
“奇怪,为何不见摄政王所猎的猎物?”
“回王爷,摄政王,他,他……”卫兵吞吞吐吐,目光有些游离,心神不宁道。
看到卫兵这副模样,萧恒把脸一沉,明显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愠怒说道。
“别吞吞吐吐的,快说,摄政王的呢!”
“王爷,摄政王还没回来,所以才……”
一听这话,萧恒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仿佛原本晴空万里,骤然间,乌云密布,阴霾重重,充满了一种晦暗之色。
“你说什么?”
震惊,彷徨与愕然,涌上了大秦燕王的心头,一种不祥的预感,亦随之而起。
他心想,兄长纵然酷爱游猎,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迟迟未归,况且,天马上就要黑了,若兄长再没回来,只恐会生变。
想到这里,萧恒恢复了冷静,收敛起了铁青的神色,镇定自若,下达着命令。
“这样,你给本王听着,马上派出哨骑,会同御林军,搜寻猎场三百里内,务必要找到摄政王,不得有误,出了任何差池,当心你们的脑袋!听明白了吗!”
这样凌厉的语气,这样慑人的口吻,仿佛就是第二个摄政王,第二个萧承宽。
“是,是,标下明白。”卫兵颤声应道。
这名王帐卫兵,刚要转身离去,萧恒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拦住了他,吩咐说。
“还有,传本王的命令,封锁行营消息,摄政王出猎未归之事,不许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都不许说,直至寻到摄政王为止,若有人胆敢泄露,军法从事!”
“是!标下领命!”卫兵听罢,抱拳行了一礼,旋即转身离开,悄然走出行营。
再看此刻,燕王萧恒的脸上,阴霾愈来愈重,眉头紧锁,久久不见舒展开来。
凝重的气氛,笼罩在这位亲王的心底。
猎场,三百里外。
萧弈策马扬鞭,手握铁弓,踏着明媚、怡人的秋光,一骑绝尘,奔过了红松洼,行过了启竹溪,眼前丘陵连绵起伏。
今天,萧弈算是尽兴了,原本他帅众围猎,一路纵马疾驰,起初,是让亲兵跟着一段距离,一队人马,共同驰射打猎。
奈何,他的那匹“踏雪乌骓”,性子刚烈,马速极快,萧弈一时兴奋过头,也顾不得后头了,加紧扬鞭而去,甩开大队。
很快,萧弈甩缰持弓,单人独骑,奔至一茂密林中,身后铁鹰骑士,亦紧跟而上,响亮的马蹄声,震得树叶扑扑作响。
此处,落叶厚积,道路逐渐狭小,一旦马入深林,跑得再快的马,也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缓步悠悠,行走于林间。
北方高大的树木,林叶厚密,蔽住了大部分落日余晖,偶有几点斑驳的亮点洒落,像金色的铜钱,晃悠悠亮得灼目。
周围逐渐安静,身后的马蹄声,旌旗招展声,呼呼的风声,也都远离了许多。
唯有渐渐阴郁,潮湿的空气,搅着阵阵秋风,两相混合,夹杂着藤萝灌木积久腐败的气息,时不时,刺激着众人鼻端。
四下渺然,一时间,竟难觅猎物踪影。
见此情形,跟在摄政王身旁的一名亲兵,打马上前,环顾了一眼周遭,说道。
“大王,天色已晚,不如今天就先这样吧。若再不回去,行营那边只怕是……”
听闻此言,萧弈坐在马上,摸了摸马鞍,心中不免悻悻然,正准备拨转马头。
谁知,萧弈刚一回马,他的耳廓边缘,隐隐生风,感觉不远处的地方,发出了什么响动,难不成是又有猎物要出现?
于是,萧弈抬眸看去,只见,左前方的灌木丛中,有一皮色雪白的小东西,在隐隐窜动,虽被草木遮住,仍依稀可见。
凭萧弈的目力,他一眼就瞥见了,那是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尽管这小兔子,比不上黑熊,野猪那样的猛兽,但对一向自傲的摄政王来说,却不愿轻易地放过。
“等一下,本王打完这小东西就回去。”
但见,萧弈一边说着,一边握紧了“霸王铁弓”,眸中光华大盛,蓄势待射。
顺着摄政王的眼神,亲兵们齐齐看去,发现却是一只小兔子,顿时有些失落。
“大王,就一只野兔子,还是算了吧!”
“闭嘴!”萧弈竖起剑眉,厉声轻叱道。
随即,萧弈轻夹马腹,缓缓打马上前,按辔徐行,渐渐地,靠近那片灌木丛。
行至灌木丛前,萧弈冷厉一笑,身形沉稳如山,端坐在骏马之上,将长弓高高举起,握紧弓身,又从身下箭斛里,抽出了一枝银箭,搭箭扣弦,张开强弓。
西风萧萧,吹卷着大秦摄政王的乌黑发丝,拂过他的甲胄戎片,“铛铛”作响。
在他的身后,是大秦军中最精锐的骑士,最精锐的勇者,每一个人,身披黑甲,挟带弓箭,都在等待着摄政王的号令。
距离越来越近,萧弈坐于马上,弯弓搭箭,弦上的银色羽箭,箭尖寒芒毕现,瞄准了那片灌木丛,瞄准了那只野兔。
“咯吱!”
长弓被拉开的一瞬,隐隐约约,发出了一阵啸鸣,声音清脆,渐成一轮弯月。
踏雪乌骓上,萧弈抬首引弓,微微朝天倾斜,长箭已上弦,随时可离弦射出。
这一刻,他全身的力量,尽数聚于两臂,汇聚在他夹住箭尾的两指上,不见有一丝一毫的颤动,始终稳稳地握着长弓。
“飕——”
随着惊弦一声,萧弈右手一松,长箭自半空飞出,直奔野兔而来,力道强劲。
银箭,破风射出!
须臾间,箭矢激射而出,飞入了那片灌木丛中,径直钉住了那兔子的上半身。
一箭过后,草丛幽幽波动,那惊慌失措的小东西,转眼就不见了,不知到哪儿去了,也许藏在不远处,也许窜走了。
“搜!”
旋即,萧弈按下长弓,大手随意一挥。
登时,漫山遍野的铁鹰骑士,摄政王的亲兵卫队,循着大王指点的方向,拉开了网,一众鹞鹰,猎犬,亦是四散追去。
亲兵散去后,萧弈也一甩马缰,打马前行,穿过了一片丛林,徐徐向前驶去。
然而,当穿过那片丛林,这位英武、骄傲的摄政王,却被眼前的一幕景致,给深深吸引住了,或者说,是深深惊呆了。
在一面缓坡前,那只受了伤的小白兔,正可怜兮兮,依偎在一位女子的怀里。
那女子,一看就是青春妙龄,洋溢着少女的美丽气息,宛若洛神仙子,降临凡尘,降临于这片山水中,好个清新脱俗。
眼前的这名女子,目似明珠,面如满月,唇含丹露,肤若蕴玉,身姿窈窕如清风抚柳,气质清丽又似出水芙蓉,只一眼,萧弈便似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看到这一幕,萧弈下意识地,驻马而立,有些情不自禁,缓缓抬首看了过去。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这又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呢——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他那对清亮眸子,迎上了一双清澈的星光水眸,恍惚失神,只见一头秀发,轻绾成斜坠的随云髻,散发着芬芳清香。
一支双蝶戏云发钗,缀下点点紫玉流苏,滑向凝脂白玉的耳际,水芙色长裙纤秾得体,曳地生姿,更显身段婀娜窈窕。
这一眼,令萧弈不由出神,眼前的佳人,眉如远山,不画而黛,唇若红樱,不点而朱,一双水眸灿若星辰,顾盼生辉。
“好一位清秀的佳人!”萧弈心中暗叹。
短暂的一刻,萧弈立马坡前,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女子,他整个人的思绪,难免有些失神,有些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了。
在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幅熟悉的画面,那样美丽动人。
一位清雅,绝美的白衣女子,鬓发如云,身姿曼妙,正在长舒广袖,临风起舞,随着漫天的花瓣雨,曾是惊鸿照影来。
只见她衣袂飘然,踏云逐风,那般的潇洒无拘,一如清莲临风,灵秀飘然,活泼泼地惹人喜爱,令人一眼就深陷其中。
马上的萧弈,微闭双眼,陷入了一段美好的回忆,他在幻境中,看见了一道美丽的倩影,那不是别人,正是他挚爱的妻子,怀中抱着他们的儿子,款款走来。
过了一会儿,萧弈睁开眼睛,即从美妙的遐想中,回到了现实,回到了当下。
与元清柔不同,这名女子,姿容清秀,虽不美艳,却有一种温婉如水的感觉。
这么些年来,萧弈一直都很克制,因为他是摄政王,一旦恣意妄为,便会令国家生乱,朝局动荡,所以,身为帝国的主宰者,他要克制一切欲望,包括感情。
可这一次,这位平生杀人无数,冰冷铁血的“当世人屠”,却理智不了,克制不了,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如洪水泛滥。
初见此女,萧弈便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如凝固一般,一股许久未有的情愫,涌上心头,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寻回年少时的感情狂欢。
在萧弈看来,妻子元清柔,与眼前的女子,是截然不同的,他对待她们二人的感情,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情,情爱!
首先,萧弈与元清柔,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风风雨雨共偕手,相濡以沫十余载,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可动摇的。
而且,萧弈的心里,元清柔的地位,始终无可替代,他的王妃,摄政王府的主母,只能是她,必须是她,——元清柔。
而这名女子,则是萧弈人到壮年,遇到的一场干柴烈火,她的出现,点燃了他的情爱欲火,激发了摄政王的少年意气。
总而言之,对元清柔,萧弈与她,是情自年少,心意相通;至于对那女子嘛,萧弈和她,则是情起中年,情难自抑。
听着清凉的秋风,徐徐从他面前吹过,萧弈的心境,惬意极了,也舒适极了。
借着昏黄暮色,女子的额头,像玉雕一样平滑光洁,一双水波滋润的眸子,衬托出青春粉嫩面容,是沉沉黄昏掩饰不住的秀丽和端庄,怎能不让人着迷呢。
也许是小白兔伤口流淌的血,刺痛着她娇弱的心,眼看着晶莹的泪珠,从那双眸子里溢出,落在了可怜的小生灵身上。
这时,数名铁鹰骑士,也相继来到萧弈跟前,见此情形,正待上前去抢猎物,却被萧弈破天荒地,举鞭给轻轻拦下。
那一刻,他觉得,这尘世凝固了,听不见鸟鸣犬吠,远去了马嘶人沸,唯有他一人独立,看着眼前这楚楚可人的女子。
在这位女子面前,阳光、春风、青山,绿水,都黯然失色,变得平平无奇了。
他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骑在马上,立在远处,看着那女子和她怀中的小白兔,默然不语,眼中涌出了一股柔情。
而她此刻,正心痴神迷,为小兔的无辜受伤而流泪,没有注意到远处的目光,也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动静,只顾流泪。
黄昏的夕阳,触手轻柔,映照在身上,如同着了一层金色的锦缎,流光溢彩。
渐渐地,女子不觉生出了一丝倦意,怀中抱着小兔子,望着眼前的小溪,平滑无波,宛若一面天然的铜镜,望着眼前的景色,波澜起伏,不由浅浅吟唱道。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婉转的歌声,如出谷黄莺,清扬欲滴,连过往的鸟儿,都似停足倾听,忘记了展翅,唯高山流水不绝,方知音永在。
那女子,似全身心沉浸在歌声中,并不曾发现,萧弈一行人,就在那不远处。
当时,萧弈勒住马缰,静静地立在那儿,听着这悠扬的歌声,见她又换了歌喉,似是当地的山水之音,不由闭上眼睛,也似听到林中风声鸟声,与天地相融。
溪水,潺潺流动。
歌声,水声,风声。
……
“好,甚好。”
歌声悠扬,萧弈不自觉地,从马背上下来,将天子剑卸下,递给了一名亲兵,然后朝那名长发女子,缓步走了过去。
一曲歌毕。
再说那女子,正要抱起小白兔,离开这里,忽然听得一阵刚劲,有力的步伐。
当她转头过来的一刻,却见一位威风堂堂,穿戴整齐的男子,不远不远地站着,不由地吓了一跳,手中下意识抱紧了小兔子,警惕地看着萧弈,花容失色道。
“你,你是谁?你,……你要干什么?”
看着女子如临大敌的样子,看着那姣好的容颜,平白无故,生出了几分幽幽愁色,恰似一朵带雨梨花,顷刻失了芳华。
见到这一幕,萧弈微微一怔,不禁好笑起来,便慢慢走近,既不说话,也不向前,嘴角带着一抹笑容,注视着那少女。
霎时闪过,那名美丽的少女,发现面前有位仪表不凡的男子,用如醉如痴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容颜时,白皙的粉脸,立时布满霞绯,怯生生地羞赧轻喝道。
“哪里来的登徒子,怎么这般的无礼!”
听得美人轻喝一声,萧弈当下怔住了,这位军威,功勋鼎盛的摄政王,自来到人间,除了皇爷爷、父皇、母后、义父,可以训斥责备外,没有人不畏惧他。
现如今,一位来自山野的女子,竟敢骂他无礼,萧弈先是一惊,继而莫名感到新奇,带着一脸微笑,轻轻向前一步。
“姑娘勿怕,在下可不是什么歹人,此地是皇家猎场,是不会有坏人进来的。”
谁曾想到,却见那名女子,一脸“你就是坏人”的样子,眸中冷若冰霜,看着眼前的摄政王,轻轻哼了一声,淡淡回道。
“那你又是如何进来的?你想要干嘛?”
谁知,萧弈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女子的这一问题,而是目光微动,看了看她怀中的小兔子,略加思索,随之开口问道。
“敢问姑娘,这野兔子可是你家的么?”
此刻的萧弈,巍然而立,夕阳的余晖,照在他冷峻的脸上,在他的眼睑处,涂下重重的光影,好似一道凌厉剑气。
“不是我家的又怎样?”女子嘟了嘟嘴。
她生气了,可对面的萧弈,却丝毫没有生气,反倒被她的气恼给逗笑了,问。
“姑娘家居何处?”
“我家就在山下,与你何干!”女子照旧不为所动,只觉得眼前这男子,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乎欲图谋不轨。
也许,是察觉出女子的警惕,萧弈一扫冷峻,眉头微微舒展开来,表情轻松了许多,时不时还夹着笑容,悠然地说。
“既如此,姑娘就该知道,今日,乃是皇族秋狩大典,诸王逐鹿猎场,经武习戎,我看,这兔子,还是物归原主吧!”
孰料,女子闻言,脸上仍是冷冰冰的,对视萧弈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厌恶。
“你又是谁?”
听女子这么问,萧弈顿了一顿,总不能直接告诉她,自己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吧,那样会不会太唐突了。
略微思忖过后,萧弈双手负后,慢慢向前一步,用一种耐人寻味的语气,也用一种调侃的口吻,打趣着面前这位少女。
“姑娘不妨猜猜看。”
顺着萧弈的话语,女子娉娉静立,只是将那如画的眉黛,轻轻往上一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着这位摄政王。
她眼前这男子,傲岸挺拔,器宇轩昂,其眉宇之间,大有凛然英气,那华丽的护甲,绛红的深衣,银色的玉带,珍贵的玉佩,一看就知此人身份的尊贵。
女子还在心里盘算,此人莫不是哪家的宗室,或是哪家的王公子弟,她不知道,眼前这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摄政王。
“看你这一身行头,怕不是哪个宗室子吧!要不然,就是谁府上的贵公子么!”
宗室子?
没错,曾经的萧弈,的确是宗室子,生于乱世,出身帝室;如今的他,已是宗室之首,领袖群臣,执掌朝纲的摄政王。
看到自己的身份,被掩饰得如此完美,萧弈内心暗喜,频频点了点头,说道。
“姑娘好眼力。”
随后,萧弈眼帘低垂,若有所思,顺口编了一个身份,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
“不瞒姑娘,我的确是今日前来游猎的宗室,我在家行一,家里人都叫我大郎。姑娘怎么称呼?为何会独自一人在此?”
看着萧弈的笑容,女子紧紧抱住小白兔,退后了两步,险些就要踩空,掉出亭子,堪堪才站住,听了萧弈的问题,她居然倔强地回答,未有一丝矫揉造作。
“我不告诉你。”
萧弈生平第一次,听见这有趣的回答,心里顿觉好奇,脸上洋溢着得意之色。
“好,既然姑娘不想说,那便不说吧。”
其实,这女子的眼睛很美,似一眸春水,照得人生出碧凉寒意。而那寒意深处,尽是一派天真烂漫,一派少女气息。
望着少女的美眸,萧弈的嘴唇,微微泛白,那张英俊、清朗的面孔,是少年人才有的神情,是桃花泛水时的桃红艳灼。
忽然,摄政王的目光,遽然一跳,像是被疾风闪过的火焰。他温和地笑,如融化的甜沙,凝视着翩翩仙姿,情发深处。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这是国朝一代才女唐蘅的《凤凰赋》。
回想起昔日鸾凤比翼、琴瑟和谐,铁血的摄政王,不觉动了钦羡之意,虽然自己也见多了莺莺燕燕,但如唐蘅这般才情与胆气兼具的女子,终究太少,太少。
即便是自幼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十几年的妻子元清柔,温婉柔情不假,却也少了几分烈气,且日日相对,终究不似初见时,那般魂牵梦萦,那般缠绵悱恻。
“唉……”
思绪到了这里,萧弈内心深处,仿佛若有所失,不禁喟然轻叹,无比得落寞。
女子盈盈而立,萧弈迎面站着,只闻一阵幽香,似有若无地萦绕身侧,一时不觉心醉神迷,就如同置身于蓬莱仙山中。
这时的萧弈,神情与风采,愈发潇洒,望向少女的目光,也越发浓烈了起来。
聪慧如斯,男欢女爱,女子如何能感受不到,只兀自低垂了螓首,梨涡浅笑,眉目含羞,这样的羞中带怯,让萧弈越发欲罢不能,他的心底,似野马奔腾。
再一看,那女子款款向前,婉转之姿,似二月柔柳上的一抹春色,在萧弈的心头上,拂过丝丝情意,那种澎湃感觉,身为王者的他,已经许久不曾再有了。
不知不觉,萧弈眼神迷离,缓缓扬起双手,覆上柔弱无骨的玉指,只觉温润沁凉,竟一时忘情,只抚在手中不忍放开。
面对萧弈如此举动,少女怯不胜,手抽开不是,不抽也不是,有些进退维谷。
她秋水盈盈的眸子,星河夜沉,愈发显得双颊灿若云霞,艳如桃李,浓光淡影之下,肌肤胜雪,眉眼如画,脉脉娇羞之态,更是让大秦摄政王,心生怜爱。
约莫好一会儿,女子抱着小兔,向后挪了一下,却听得“啪”一声,她一个不小心,被身后的荆棘绊倒,那双瘦小的手,立时溢出了殷红的血,如鲜艳的花卉。
他至今想不起来,当时到底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被那美艳所倾倒。他忘却了摄政王的威仪,忘却了相邦的高贵,忘了有那么多眼睛,看着他这个帝国主宰。
故而,萧弈心下一惊,忙不迭地走上前去,扯下袍裾一角,替她包扎了起来。
只是这时候,他才惊异地发现,原来这名美貌少女,竟生了一双蜷着的玉手。
那种难以言状的缺憾,顿时铺满了萧弈胸怀,他不无怜悯,轻轻抚着女子蜷缩的五指,抚着少女光滑如玉的左手手背。
就在那一瞬间,奇迹发生了,倏然间,那手豁然展开,光洁如玉,手心的正中,有两个形如银钩的胎痣,甚是好看。
她兴奋,她惊讶,她相信这流血的小兔,为自己引来了贵人,她竟忘记了恐惧和彷徨,摇晃着自己的纤纤细指,笑了。
“小女多谢公子。”
“哈哈哈……”
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终于博得美人一笑。萧弈尽显得意,不禁朗声大笑,身为大秦摄政王的他,许久没有如此开怀了。
这笑声,沿着缓坡前方,一直蔓延到山谷那边,惊起一群白鸽,它们振动着羽翼,扑啦啦地飞向天空,掠过沉沉暮霭。
下一刻,山下的铁鹰骑士,纷纷拉开弓箭,对准了白鸽,可就在这时,少女站在远处,冲着他们摆了摆手,失声道。
“不要!不要!”
“它们安安静静在林子里生活,惊动了就已经不好了,可你们还要射杀它们!我求求你们,不要伤害它们,不要……”
说着说着,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了美人的睫毛上,不自主地,簌簌地流下。
只有一颗善良的心,才会如此呵护鸟儿,如此呵护世间的生灵,萧弈被深深感动了,转过身去,喝令众骑士收了弓箭。
“收!”
一声令下,铁鹰骑士们,旋即收回了弓箭,看着白鸽飞过山梁,消失在天际。
接着,萧弈重新转身,他的目光,越过残阳夕照,落回眼前的女子身上,问。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小女凌芷兰。”她徐徐一礼。
她的回答,恭谨中带着柔婉,萧弈心驰神往,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只见她乌发蝉鬓,体态柔美至极,正当韶龄,虽是一身布衣荆钗,却有着天然的轻灵之气。
“芷兰。”
“芷兰。”
凉风拂面,萧弈闭目半晌,眉宇眼眸处,才渐渐有舒展开来,并不断念着这个名字,觉得“芷兰”这个名字,尤为美妙。
触及软玉温香,萧弈颇为享受,这种感觉前所未有,柔软温馨,如沐春风般。
他抬头看去,就见那女子羞怯的侧脸,竟有些恍惚,眼前的女子,恍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却又想不起来。
“芷兰,沅有芷兮澧有兰,好名字啊。”
“抬起头来。”萧弈的语调,虽有威严之势,但亦不失柔和,隐隐间含情脉脉。
闻言,凌芷兰徐徐抬头,但见她肌肤胜雪,眼如清泓,顾盼之际桃腮带粉,梨涡含笑,如一泓清泉,映着山间的天色。
细看之下,萧弈的心中,不由自主,涌现出一股难言的情愫,这眉眼间,简直像极了她,像极了那个国色天香的女子。
“芷兰,跟我走吧。”萧弈轻执凌芷兰。
“啊,公子……”凌芷兰微微有些惊诧。
谁知,萧弈轻轻一笑,走上前,拨了拨凌芷兰的悠悠青丝,语气十分得坚定。
“芷兰,我不是什么公子,我是大秦的摄政王,我叫萧弈,字承宽,今日本王在这里遇见姑娘,实乃天意,本王喜欢你,跟我回府吧,本王会好好待你的。”
这一刻,无论是萧弈,还是凌芷兰,皆是相视无言,独留下了一对痴男少女。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迢迢银汉远,脉脉一水间。……
一个是多情王者,一个是柔情女子,郎情与妾意,便是如金风玉露相逢,只恨蓬莱路远,不及人间云雨欢,伊人如玉。
……
夜色,月华如水。
神驹“踏雪乌骓”,被亲兵缓缓牵过来。
看着面前高大健壮的骏马,凌芷兰美人蹙眉,不禁犯了难,她的个头,还远远不及这匹马的高度,即使有马鞍,她也上不去啊,毕竟,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一旁的萧弈,自然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笑着摇摇头,伸出手,一把抱起凌芷兰,将她放在马背上,动作迅速,一气呵成。
凌芷兰还没反应过来,萧弈也已经翻身上马了,坐在她身后,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凌芷兰的后背。她靠在他的温暖怀抱中,不说话,欣然地浅笑着,回味着。
萧弈仰天长笑,双手环着凌芷兰的细腰,牵起缰绳,轻轻一夹马腹,沿着行猎来时的官道,策马狂奔,马蹄阵阵……
除了两人一骑,四下已无人,已无声。
容光焕发的她,举起双手放在嘴边,很孩子气地笑道,那笑容,很有女人味。
“萧承宽带凌芷兰,策马走天涯喽——”
策马走天涯。
千里快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