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至亲
城南,镇南王府。
王府府外,六百步以内,百骑层层布控。
十二月中旬,深冬时节,黄昏夕阳下的江陵城,笼罩在一片烟雨迷蒙之中,水雾氤氲,冰冷刺骨,是透彻骨髓的寒冷。
朦朦胧胧之中,有楼阁屋檐,高低错落不一;偶尔有飞扬的屋角,冲破了迷雾。
黛瓦白墙,青石小巷,或深或浅,或远或近,与岸边的依依垂柳,相对对称,形成了一幅绝美、淡雅的水墨丹青图。
这时,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一人玄衫狐裘,一人红衣长裙,走下了“王驾玉辂”,双双偕手,走向那座“镇南王府”。
在石阶的下方,一道巨大的青石影壁,巍然笔直,异常地孤独,矗立于呼啸的北风之中,经受着凌厉大风的摧残。
影壁之上,“护国柱石”,那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赫然醒目,映入面前这一对男女的眸子深处,是那样分外得清澈。
殊不知,此时此刻,这个世间,最为光彩夺目,最为令人艳羡的一对夫妻,站在那道石壁的跟前,站在了王府大门外。
这对夫妻,驻足而立,就这么一直地站着,既没有登上石阶,也没有推门而进。
暮色西沉下。
萧弈与元清柔,这夫妻两个,默然不语,微微抬眼,凝视着眼前这座王府,望着上方的那块匾额,“镇南王府”四字。
天色马上就要暗了,王府门外,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声响,就连天上的飞禽鸟鸣,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不带一点错的。
“哄——”
就在此时,伴随着一声沉毅,清亮的轰鸣,于寂寂无声之中,犹如一道春雷,冲天而响,倏然间,带起了一片清厉。
只见,这座“镇南王府”,那扇厚重、森严,金钉朱漆的高大府门,如响雷碾过,隆隆洞开,两相向外大敞,打了开来。
在王府的朱漆大门,轰然敞开的一瞬间,一束雪亮的白芒,直直地射了出来,好似如虹剑气,耀眼刺目,切入眸底。
紧接着,顺着洞开的王府大门,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七人。
数个不同的人影,出现在了石阶之上,越过了王府的门槛,相继走出了府门。
为首的两人,乃是一男一女,却也是端端上了年纪。两人的年龄,约莫都在五十岁左右,男人略微大一些,年近花甲。
仔细一看,这一男一女,好像一对老夫老妻。没错,就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
那位年老的男人。
这位老人,穿戴华贵,一身褐金长袍,一顶纹龙束冠。他的衣襟边缘,两颗斗大明珠,大放光华,闪烁着无限光泽。
那顶纹龙束冠,质地格外精良。束冠的正中央,镶嵌着一颗西海夜明珠,在暮色残阳的映照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除去一身华贵的衣袍、头冠,这位衣着鲜丽的老人,身形高大,身材笔直,不见有一丝的佝偻,正如青年时期的挺拔。
虽然,他的两鬓之上,隐隐灰白,频添不少银丝,面有皱纹,留下了不少岁月的痕迹,不像少年,那般英俊、清贵。
不过,他整个人的感觉,倒也不是特别老态龙钟,与他五十多岁的年龄,还算比较符合,比较得体,没有一点儿违和。
那双常年隐蔽、低垂的眼眸,并不似他的表情,那样得平静。他那一对虽然年老,却并未混浊的瞳仁深处,异常强烈复杂的情绪,来回地翻动着,情怀激荡。
这些情绪里,有激荡,有豪迈,亦有慵懒,唯独没有的,只是疲倦,一丝没有。
朗朗天地间,一位威严无比,极具气度,且经历了无数沧海岁月,饱经风霜雨雪的风云老人,巍巍而立,如高山并峙。
老人的身旁,是一位天生素净,身姿略显优美,半老徐娘,风韵依然犹存的中年贵妇,全身上下,散发着成熟气息。
眼前的这位贵妇,服饰简单,妆容素淡雅致,容颜未见惊艳,却也是淡扫蛾眉。
虽已过知天命之年,却保养得甚好,云鬓未生华发,一双手滑腻修韧,皮肤依然颇有光泽,气度雍容,胜过庸脂俗粉。
目光掠过。
阶上,这对老夫老妻,并肩而立,数十年形影不离,少年夫妻老来伴,诚莫如是,恰如王府门外,那一对摄政王夫妇。
想必,不用猜,也能知道,他们真实的身份,究竟是什么。这对亲密、绝配的夫妻,不是别人,正是身后王府的主人。
——镇南王夫妇。
那个威武的老人,一猜便知,正是时年五十九岁,曾经威震寰宇,纵横江左战场,名列“四大名将”之一的镇南王元深。
这位镇南王老王爷,原以贱民身份,出生于北渝寒门,饱受北渝官吏的欺凌。十一岁奔赴陇西投军,十四岁,受到文成帝萧世渊青睐,擢为亲卫,扈从左右,十九岁初上战场,二十三岁封侯,二十七岁,得赐镇南封号,领南境军主帅之职,着五珠冠;四十五岁时,武定帝萧礼登基,因功受封镇南王王位。
时至今日,大秦军中宿将,凡是参与过开国大战,历次国战之人,提起这位战功彪炳、驰骋沙场数十年的老王爷,这位曾经的“南境虎豹”,依旧是难掩钦佩。
可以这样讲,元深的名字,与平原武襄公湛天山一样,成为了那个时代的不朽。
至于那位中年贵妇,自然而然。既然能与镇南老王爷站在一起,她的身份,也是不言自明了。几乎所有人,心知肚明。
她,文成帝萧世渊的养女,曾经的华亭县主,如今的镇南王妃,王府一家主母。
她,与镇南王元深相濡以沫,风风雨雨几十年,主掌王府内宅,长达数十年,生育三子五女,被世人誉为“江左圣母”。
——镇南王妃李湘萍。
在元深、李湘萍夫妻二人,共同孕育的八个儿女里面,也包括了如今的摄政王妃元清柔,在五个女儿之中,家里行三。
或许,他们两个也没有想到,自家的这个三姑娘,镇南王府的三郡主,会有如今的尊贵身份,如今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自家这个女儿,会成为大秦摄政王的妻子,成为当今天下最有权势,最有威力的男人,他身后的女人,摄政王的发妻。
换言之,他们的女儿,能有今天,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不是皇后,胜似皇后,是一位不戴凤冠,不穿翟衣的皇后,拥有着除皇后名号外,所有的尊荣。
这一切的一切,全部有赖于他们的那位好女婿,昔日的齐王,今日的摄政王。没有女婿,也许,就没有女儿的今天。
现如今,他们的女儿、女婿,他们的至亲,就站在那儿,与他们近在咫尺,距离是那么得近,却又那么远,咫尺天涯。
这一刻,元深、李湘萍,站在王府门口,居高临下,望着面前的女儿、女婿,面容平静,久久不语,尽在不言之中。
与此同时,立于石阶下方的那对小夫妻,萧弈、元清柔二人,亦微微仰首,眼神真挚,温情流露,静静地向上凝视。
萧弈、元清柔,望着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岳父、岳母,似有千言万语,似有万千的情愫,想要付诸于口,又归于无言。
就这样,场间的两对夫妻,父母看儿女,儿女望父母,是那样得温馨,又是那样得温情一瞬,许久都没有这样温暖了。
另外,王府门外,元深、李湘萍,他们的身后、身旁,男男女女,是整整七人。
镇南王夫妇,他们所有的儿女,加上元清柔在内,三子五女,全部都在这儿了:
世子元晖(长子)
庐江郡王元昕(次子)
恒安郡王元曜(三子)
永安王妃元清鉴(长女)
城阳王妃元清芸(次女)
摄政王妃元清柔(三女)
南阳郡主元清歌(四女)
长宁郡主元清蕙(五女)
于元清柔而言,石阶上站着的,是他的父王、母妃,是他的兄弟姐妹,是与自己,流淌着一样血脉,一样根骨的至亲。
在这个世上,最最难以割舍的,便是血脉亲情。这样的感情,血浓于水,水乳交融,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也分不开。
想到此处,这位美丽、优雅、端庄、大方,集于一身的摄政王妃,心头不由地一酸,泪水盈眶,薄唇如雪,星眸如雾。
元清柔,她那清癯的秀美面颊,布满忧伤,布满幽色,好像彤云密布的天空,终于拨开了一层浓雾,透出一束阳光。
似乎,这个时候,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一吐而快,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是摄政王妃,不再是曾经那个天真烂漫,调皮任性的镇南王府三郡主了,一言一行,须有皇室仪态,须有皇家体面。
故而,元清柔抿着下唇,眉黛低垂,努力地控制,控制眼眶内的泪水,不要流下来,不要涌出来,压抑着内心的情感。
可是,到头来。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
……
“父王……”
“母妃……”
只听见,两声亲切的,久违的,带着一丝真情的称呼,情不自禁,顺着元清柔的丹唇,随着眼眶中的泪痕,脱口而出。
话音落毕,万分激动的元清柔,玉手渐渐挪开,脱离了萧弈的臂膊,眉睫弹跳着,眼中噙满泪光,如两颗蔚蓝的宝石。
随即,元清柔拖着裙摆,不顾怀孕的身子,疾步冲了过去,看样子,她是要一步到位,想要一下子,拥住自己的父母。
看到女儿疾步上前,元深与李湘萍,暖意融融,几乎在同一刻,不约而同,走下了石阶,朝着女儿的方向,迎了过去。
此情此景,仿佛让这一大家子,又重新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小时候的熟悉模样。
好在,这个时候,元清柔被诊出怀孕,还不到三个月,时间很短,尚未显怀。
如果不仔细看,王妃的身段,依旧是那样苗条,那样窈窕,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位身怀有孕,即将为人母的女子。
瞬间不到,元清柔一下子,扑到了父亲元深的怀中,紧紧地抱着父王,就像儿时一般,无所顾忌,对着父王百般撒娇。
对于元清柔来说,面前的这个男人,是除了夫君以外,她此生最亲的亲人。这个人,是她的父亲,给予她生命的父亲。
父亲。
——她挚爱的父亲。
时过境迁,元清柔依然记得,从小到大,她老是喜欢调皮捣怪,任性胡闹,一向威武霸气的父王,总是无可奈何,带着疼爱的眼神,对着淘气惹祸的自己,拍着她的额头,轻责一声“你这小丫头”。
扑进父王的怀中,元清柔半颊紧贴,将自己的那张美丽的脸颊,埋在父王的肩膀上,就这么偎在父王怀里,不想离开。
岂不知,此刻的元清柔,她的眼睑下方,两行的清泪,如决堤的河水般,汹涌而下,模糊了双眼,打湿了元深的衣襟。
直至此时,元清柔,这位一向仪态万方,温婉端庄的摄政王妃,再也掩饰不住内心中的情感,也不想刻意去掩饰什么。
在自己父王的面前,她,终于展现出了另一面,展现出了不为人知的小女儿态。
“父王,我好想您……”
元清柔没有动弹,泪水滔滔的双眼,模糊了她的视线,连她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隐隐间,夹杂着一丝哭腔。
面对着这个视若掌上明珠,分外宠爱的女儿,就这么伏在自己怀中,元深心头一动,不由浮想联翩,一片暖洋洋的。
于是,元深轻轻一笑,抱着女儿,抚摸着女儿的背脊,用一种极度疼爱的语气,眼中温情流露,看着女儿,无可奈何。
“清柔儿,你这小妮子,都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跟爹爹撒娇啊。”
“快松开,要不然,别人该笑话你了。”
“在爹爹面前,我永远是小孩嘛!”元清柔嘟哝着小嘴,不依不饶,更来劲了。
爹爹。
一个简单而又平凡的称呼,竟让这对父女,泣不成声。无论是元深,还是元清柔,对于“爹爹”这个称呼,盼了十一年。
父女二人,
相拥而泣。
在元深、元清柔父女二人,在那里重温血缘亲情的时候,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那位在战场之上叱咤风云,打下大秦半壁江山的“当世人屠”。
萧弈独自一人,披着狐裘,迎着猎猎风声,原地站着,静静地在那儿看着,仿佛石雕般,一动不动,犹似千年封印。
自始至终,这位大秦的摄政王,没有上前一步,没有打扰妻子与岳父,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静静地看着,也没有出声。
其实,对于妻子与岳父的父女之情,萧弈本人,亦是深有体会,不知不觉,想起了过往种种,想起了曾经的少不更事。
短短的一刹那,萧弈微闭双眸,眉头紧锁。这种神态,似是臆想,又似是沉思,回想起了一些往事,一段久远的记忆。
或许,在他的脑海当中,在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如此一行清晰、醒目的字样。
——“天家父子少亲近。”
他,想起了他的父皇。
不管过去多少年,时至今日,萧弈从未忘却,始终记得清清楚楚,铭记于心。
其实,自父皇登基,君临天下之后,自己与父皇之间,不知不觉,于无形之中,陷入了一种“先君臣,后父子”的纲伦束缚,被紧紧地捆住,困在了四方城中。
这样的束缚,也在无形中,为他们的父子关系,筑起了一面高墙。这道高墙一筑,便是二十余个春夏秋冬,流年岁月。
这种所谓的“君臣”纲常,将这对天家皇室的父子情,活生生,阻隔了二十多年。
萧弈明白,身在皇家,有太多身不由己。普通人家的亲情,在皇家之中,实属奢望,甚至连寻常人家的百姓,都不如。
因为,在萧弈看来,他的父亲,不止是他的父亲,更是诸皇子的君父,是大秦之君,是天下之主,是整个王朝的主宰。
因而,天家父子,首先是君臣,其次再是父子。君与臣,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武定皇帝,既是他的父,更是他的君。孤家寡人,君臣父子,不是平白叫的。
立于巅峰之上的王者、帝君,是何等的孤独与寂寞!为君者,注定与孤独作伴。
一声“爹爹”。
像这样的称呼,萧弈记得,好像从未这样叫过他的父亲,基本都是以“父皇”、“陛下”尊称,从未用“爹爹”称呼父亲。
想到此处,萧弈眉头微皱,缓缓睁眼,如同椎心泣血般,又像是被锋刃慢慢割裂着,心头在默默饮泪,默默地滴血。
忽然,只见得,这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向铁血决绝,屠灭百万敌军,亦不曾眨眼的大秦摄政王、当世人屠;他的那一对冰冷、凛然的眸子中央,隐隐约约,掠过了一道清澈的水光,一闪即逝。
望着妻子与岳父的背影,在战场上杀人盈野,性情如铁的摄政王,终于在内心深处,慨然一叹,大有凄然的悲怆伤感。
“父皇,您看到了吗?”
当下,一片肃穆,一片寂静,无声无息。
泪水与悲伤,逆流成河。
父女间的脉脉温情,湮没在了无尽的伤感之中。这一幕,似是要生离死别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温婉、柔情的声音,悠悠响起,萦绕在众人耳畔,也灌入了一旁萧弈的耳中,被摄政王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声音,较之于元清柔,较之于她平日里的轻声细语,似乎更温婉百倍,柔顺百倍,犹如一股清流,缓缓地流淌。
这股清流,沁入众人心脾,会让重伤之人,忘记伤痛;让重病之人,忘记疾病。
“好了,好了……”
“我说,你们父女两个,今儿个是怎么了,怎么多愁善感的?这可不像你们。”
“看,承宽还在那儿等着呢,差不多就行了。别让人家在那块儿,等得久了。”
盈盈秋水的温声细语,犹似春风拂面一般,打破了元深、元清柔父女之间,十年未见而有的伤感,让一切回归正常。
不一会儿,一道白色、素净的韵致身影,出现在了这对父女的身边。一段柔滑的纤细玉指,掠过元清柔的那流云发髻。
作为镇南王元深的发妻,生育了八个儿女,管理王府的“江左圣母”、镇南王妃,一袭白色素装,典雅庄重,又颇有韵味的李湘萍,极具圣母风范,站在一旁。
老王妃默不作声,静静地凝视,看着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女儿,蕴含着温情。
李湘萍款款而立,伸出她的右手,抚了抚女儿瘦削的肩膀,婉约含笑,皆是为人母的舐犊之情,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听到母亲的一席话,元清柔如梦方醒,敛住了伤感,止住了涔涔而下的清泪,将自己的情绪,抽身出来,慢慢恢复。
同样,在听到妻子的这番提醒之后,刚刚一直心疼女儿,不免有些失态的镇南王元深,也是恍然大悟过来,扫光幽寒。
对啊。
老王爷抬目一瞅,这才反应了过来,他的那位好女婿,那位自幼被他视若亲子,长大之后,所向披靡,打遍九州无敌手,立下了丰功伟业,如今贵为大秦摄政王,一国主宰的女婿,还在那里站着。
刚才的时候,这位叱咤风云,军功赫赫的镇南老王爷,一直沉浸在与女儿的温情之中,沉浸在父女之情中,不可自拔。
然而,这位老王爷,却不曾想到,竟然冷落了女婿,反倒让萧弈这个女婿,变成了一个看客,此情此景,有些多余了。
身为岳父,身为长辈,元深当然明白,这样是不对的,不能只顾疼爱女儿,忽略女婿,不能厚此薄彼,有失偏颇。
于是,元深、元清柔,父女二人,心照不宣,互相松开了对方,转身过去,面朝萧弈的方位,看向他们的女婿、夫君。
见此情形,妻子和岳父,纷纷面向自己;萧弈聚集心神,拂去幽色,剑眉微微挑动,目光如炬,仿若是汇聚无数精魄。
回过心神之后,萧弈表情肃穆,未见有任何波澜,一如往常那样,抖了抖玄衫,一掀那袭狐裘大氅,披风猎猎翻卷,卷起了劲急的风声,震出了强悍气势。
然后,萧弈迈开双脚,踏着一对铁靴,朝着对面方向,步伐稳健,沉沉走去。
须臾间,这位大秦的摄政王,以极快的速度,雄劲的脚步,大步流星地走来。
在距离数步之时,萧弈停住脚步,驻足屹立,与对面的岳父、岳母,还有妻子,近在咫尺,眼神平静,如湖水澄澈。
许久过后,萧弈微微仰首,眼眸幽邃,长吸一口气,然后躬下身躯,向着岳父、岳母,深深施了一礼,沉声问候道。
“小婿承宽,见过岳父、岳母大人——”
振音铿锵,声音雄浑。
同时,又如湖水一般,平静之下,潜藏暗流,不似海浪翻滚那般,肆意咆哮。
行礼甫毕,萧弈挺直身体,双掌摊开,两臂自然下垂,置于腰畔两侧,意态举止,那样从容不迫,彰显出潇洒自如。
如此从容、得体的举止,配上大秦摄政王那微带冷峭的目光,抿成如铁线条般的嘴唇,可谓世间少有,恍若盖世英雄。
看着面前这个清逸、高贵、俊美的女婿,李湘萍淡淡展颜,笑生双靥,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种欣慰,看着面前这孩子。
这位镇南王妃,在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美艳动人的绝丽女子,再加上服饰素雅,妆容精致;这一笑之下,仍有些倾国倾城的余韵,万种思量,孤意在眉。
只不过,在她的眉梢眼角之处,那些悄然爬上的细纹,却是数十年的时间、岁月,如刀刻般的痕迹,留在美人脸颊上的痕迹,谁也挡不住,挡不住韶华流年。
这时,李湘萍拈起手指,一段保养得细腻、白皙的指尖,在半空之中,划过小小的弧线,收回到身前,双手交错一处。
接着,李湘萍缓步上前,在那优美的身姿之上,素白衣袂微微飘荡,馨香的空气中,环佩轻响,悠扬婉转,回荡开来。
而后,李湘萍满眸怀旧,一扫离愁,冲着站在眼前的女婿,轻轻点了点头,道。
“好,都好。”
“承宽,一切安好?”
“承蒙岳母大人挂念,小婿一切都好。”
萧弈侧过身子,不似从前那样,微微颔首低眉,语气极为和缓,低沉应答道。
同时,威名赫赫,声震天下的镇南王,环视了一周,最终牢牢锁定了那个人。
略显混浊的目光,到了最后,落到了萧弈身上,落到了他这个女婿身上,落到了这位武定皇帝嫡长子,从小他看着长大,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孩子。
只见,老王爷怔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想了一些往事,想起从前的过往种种,那些已经尘封的记忆,想起了小时候。
老王爷记得,承宽这小子,小的时候,是个很顽劣的孩子,皮得不行,最喜欢的就是,骑在天山大哥的脖子上,揪大哥的胡子,把大哥当成战马,驰骋着。
那个时候,元深本人,也经常抱着他,在军营里头,到处逛荡。这小兔崽子,一肚子坏水,抱之前总是憋着,等抱到一半,就给你撒上一泡尿,防不胜防。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忽然变得沉默寡言,老成稳重起来?
大概,是在天山大哥出殡那天,给那座古朴的衣冠冢,上香敬酒,承宽跪在坟头,跪在他义父墓前,把脑袋埋进黄土,连元深都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哭了没。
也许,他,是在那里,号啕大哭;也许,他,将满腔的伤痛,尽数吞进肚里。
大秦摄政王,当世的人屠。
多大的名头,多大的声威!
殊不知,在这些赫赫威名下,在那些盖世功业之下,这个曾经飞扬跳脱,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头,承载了多少亡魂,背负了多少骂名,变成了九州群雄口中,那个杀人不眨眼,冷血无情的恶魔。
每每打完一场大战,承宽这孩子,他的心性,一次比一次冷绝,一次比一次坚毅,直至变成一个强大的摄政王,一个强悍的战神;直至内心,变得无比强大。
这些,别人不清楚,元深可是再清楚不过了。毕竟,他一直将承宽视如己出。
短暂的回想过后,元深双眼一错,归于平静,恢复到了先前的神态,上前一步。
府外,并无甲士护卫。
燕山营一百骑兵,于王府六百步开外,铁甲布控,漆黑凌厉,彰显肃杀之气。
这个时候,元深、萧弈,这一对威震九州,功业赫赫的翁婿,四目相对而视,唯有这亲如父子的两个人,彼此心知。
元深双手拢袖,岿然不动。尽管是宝刀未老,雄风不老,把持着挺拔的身姿。
可是,这位纵横沙场,扬威南疆的一代名将,终究老了,不复当年的刚强、魁伟,留下了沧桑的痕迹,与灰白的两鬓。
忽然,元深爽朗一笑,缓缓伸出手来,拍了拍萧弈的右臂,与当年的动作,简直是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的生分。
“承宽,来了。”
看着岳父,望向斜靠着门外的一根红漆大柱,那道石壁,萧弈双眼微涩,沉沉开口,语调十分得谦恭得体,回应道。
“岳父大人,十年未见,您老人家,还是像当年那样,英俊飘逸啊。看到您老的身子骨,如此硬朗,小婿便也放心了。”
“哪里啊,老喽,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了!”元深不由大笑,摇了摇头,一边大笑着,又拍着萧弈的右肩肩头,开口道。
“岳父还是岳父,在承宽看来,如今健在的开国名将,没有哪一个,是可以比得上您老的。”萧弈望着岳父,恭维说道。
见到自己这位女婿,如此一番妙语连珠,元深哈哈大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萧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皆注于笑声。
“你这张嘴啊……”
大概过了片刻,元深收回右手,背了过去,双手负于身后,极具异姓王的气势。
老王爷目光炯炯,一束有神的目光,映入了大秦摄政王的眸子中,与他的黑白瞳仁,交汇在了一起,闪烁着满目寒光。
“承宽啊,十载岁月不见,你这小子现在,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春风得意啊。”
“怎么?老夫听说了,你现在都是摄政王了,这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听到岳父这么说着,萧弈下意识里,微微地垂首,错开了岳父投过来的眼神。
在萧弈看来,摄政王之号,不仅是手握大权的象征,更是一份责任,一份担当,一份使命,如负巍峨大山,逆风前行。
紧接着,元深轻咳一声,转动眼球,抚着颌下一绺美髯,懒懒散散,略带着调侃的口吻,打趣着自己的女婿,悠悠道。
“如此说来,老夫该向摄政王见礼了。”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老王爷此话,充满了戏谑意味,故意为之,就是为了调侃摄政王殿下。其间情趣,只有他们清楚。
但见,听完岳父此话,萧弈默然半晌,缓缓抬眸,神色恭肃起来,目光落在元深身上,诚惶诚恐,有些不知所措。
“岳父大人,您折煞我了。无论我在外面什么样,回到家里,我就只是您的女婿,是晚辈。在朝上,在军中,我是摄政王,是大秦相邦,一国军政于手;但在家里,我就是我,不比别人多什么!”
一语言毕。
这位容颜灵秀,气质冷峻的摄政王,顿了一顿,再次躬身下拜,揖手行了一礼。
“况且,承宽一介小辈,岂敢在岳父大人面前,妄自称强!未免不知轻重了。”
“想当初,九州混战,大秦初立,岳父您不顾个人安危,率军奔赴南境,于乱军丛中,假节力挽狂澜,血战楚逆,护卫南线疆域,以致敌遒胆寒,三军归心!”
“我还记得,当年的四大名将,您与义父,和西蜀王僧辩,南楚韦放,齐名并列。四海名将,我大秦独占两席。南元北湛,兵仙虎豹,曾经令群雄,黯然失色。”
“在承宽看来,当今天下,能够称作名将之人,除了您老人家,还有义父以外,寥寥无几。而剩下的,皆鼠辈蝼蚁耳!”
“何况,世人尽知,岳父年少从军,弱冠拜将,统率大秦锐士,南抗强楚,横扫诸蛮,数十年未尝一败,百战百胜。”
“大秦军中,除了义父以外,无人可与您比肩,就是王僧辩、韦放之辈,亦不足道哉。在小婿看来,您远远胜过他们。”
说罢,萧弈淡淡一笑,鼻端高挺。一丝浅浅的笑意,从他的脸上,迅速地掠去。
那张坚毅冰冷,面如冠玉的俊美脸庞,又一次,凝固成石刻的棱角,衬出了大秦摄政王不怒自威,傲视群雄的决然。
“不说别的,就以岳父您,与西蜀王僧辩对比,在承宽看来,岳父大人之与王僧辩,有两处最大的不同,两大优势。”
“不同之一,王僧辩战法多奇计,长于设伏截击,胜南楚如此,胜东赵亦如此;反之,岳父统兵为战,多居常心,多守常法,宁可缓战必胜,不求奇战速胜。”
“兵谚有云,大战则正,小战则奇。唯其如此,岳父之长,恰恰在于统率大军,大决之战。此优势,王僧辩未尝可比!”
“不同之二,王僧辩一生领兵,仅局限一处,只有西蜀飞骑边军,而从未统领举国步骑,轻重混编大军,做攻城略地决战。唯其如此,王僧辩才具,只通铁骑冲战,不晓全军攻伐,未经实战考量!”
“岳父则不然,少入军旅,即为我秦军之精锐,重甲之猛士,后为领兵大将,则整训大秦南境新军,多达数十万众。”
“不仅如此,步军、铁骑、车兵、弩兵、水师、大型军械等,诸多兵种,于岳父而言,无不通晓!诸军混编决战,岳父更是了然于胸!此等优势,旁人未有。”
“正因如此,岳父全战才具,悉在王僧辩之上,远胜南楚韦放,且数倍不止!”
最后,萧弈轻轻吐纳,眼神凝聚,聚成一面镜湖,凝望着岳父苍老、深邃的面容,斩钉截铁,没有犹豫,肯定地说道。
“所以啊,岳父大人,弈儿以为,我如今的这些所作所为,和您老人家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岳父大人,您谬赞了。”
区区数段见解,大秦摄政王一言蔽之,鞭辟入里,将岳父一生戎马,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部展现了出来。
待萧弈说完,一番雄才大论,犹如大河之水,滔滔不绝,元深仰天大笑,豪情快意,笑声是那么得畅快,疏朗地说道。
“弈儿啊弈儿,你这孩子,也太高抬我这个老头子了。什么镇南王,什么四大名将,现在,不过就是个闲云野鹤罢了。”
旋即,元深双目一转,心头涌起海潮,深深看了萧弈一眼,仿佛又想起了一些往事,继续开口,讲起了从前一些事。
“承宽,想当初,我和你父皇、你义父,我们三个人,情同手足,金兰结缔。”
“我们曾经立下宏愿,今生今世,我们三个人,无论身在何地,皆要为了我们共同的大秦江山,奉献一生,九死不悔。”
“后来,你父皇登上帝位,君临天下,成了大秦之主;你义父,去了北境,和北胡蛮子干;而你岳父我呢,则到了南方,力阻楚国。我们三兄弟,虽然天各一方,可是对大秦之心,矢志未移。”
“你义父,是我们三兄弟中,最先走的,走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连你父皇登基那一天,都没有看到;后来,你父皇也走了,长眠景陵,也已经快十年了。”
“现如今,就剩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还苟活于世。你说,该是多么寂寞。”
提到父皇和义父,萧弈眼眸微黯,面沉如水,恍然有些失色,隐隐约约间,升腾起了满面神伤,笼上一层深沉暗影。
或许,是发现了萧弈表情的异样。元深喟叹一声,意味深长,拍着萧弈的肩头,转移了刚刚的话题,和声宽慰,说道。
“弈儿,莫要伤心。”
“你要相信,你父皇和你义父的眼光,他们是不会看错的。因为他们相信,只有你,才能够带领我大秦的百万雄师,平定四海,终结这百年的大争乱世,还给天下黎民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岂料,刚一说完这席话,元深话锋一转,特别像是一个父亲,教育儿子一样,对着面前的萧弈,谆谆教诲了起来。
“孩子,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成为我大秦的统帅,成为一个肩负扫灭九州群雄,平定天下战乱的盖世英雄吗?”
“他要有山羊一样的仁慈,有雄狮一样的勇气,还要有狼一样的愤怒;要在混乱的时代,可以举起大旗,振臂一呼,让千万人跟随着他,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这样的人,才是三军领袖!”
紧接着,元深伸出一指,不作一丝一毫的犹豫,异常得果决,指向了摄政王。
“你,就是这样的人。”
这一刻,萧弈心潮澎湃,目光凛然闪动。他那冰冷、肃杀的脸色,也在一点一点,舒展开来,于隐隐间,豁然开朗。
突然间,萧弈握紧右拳,五指合拢,手上青筋暴涨,齐齐地,汇集于手心之中。
“噗”,一声闷响。
萧弈举起右拳,抱拳抚胸,往自己的左胸胸膛,重重一砸,然后略微垂首,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秦军军礼,朗声道。
“承宽,谨记!”
仿佛,此时此刻,这座“镇南王府”,俨然间,变成了这位摄政王的中军大帐。
错觉一闪而逝。
萧弈目光转换,褪去了肃穆,变得平和亲切,缓缓望向了妻子,轻轻看了一眼,又转而望向岳父、岳母,面带微笑道。
“岳父、岳母,你看我这脑子,光顾着高兴了,差一点儿,都把正事给忘了。”
“有件喜事,您二老,可能还不知道?”
“什么喜事?”
元深、李湘萍,这夫妻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颇感兴趣,看向女儿、女婿,不知道这小两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着面前的老两口,如此迫切的求知欲,如此急迫的面部表情,萧弈内心窃喜,终于按捺不住,不急不缓,慢慢说着。
“岳父、岳母,您二老,马上要有外孙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的所有人,不光是元深、李湘萍,还有他们俩的时候,一众的元氏儿女。差不多每个人,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惊诧之余,还有无尽的欢喜之色,溢于言表。
愣了半天,元深终于回过神来,抚着须髯,开怀大笑,只觉得是莫名的狂喜。
李湘萍亦是如此,沉静、贤淑的镇南王妃,与老王爷的表现,一模一样,嘴角含笑,连忙上前,握住女儿的纤细玉手。
“什么时候的事啊?”
听到母亲这样一问,问得还是这么直接,元清柔娇羞万分,脸不禁红了,连忙扭过头去,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了句。
“才两个多月。”
得到了女儿的肯定,李湘萍“啊”一声,倒笑了起来,握住了女儿的另一只手。
“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母妃,还有你父王一声,你们俩,真不愧是夫妻啊。”
“这是好事啊,你这丫头扭捏什么啊!”
接着李湘萍的话,元深也是十分高兴,宠溺地看着女儿,口不择言,连连道。
“好啊,好啊。
“我的清柔儿,长大了,也要做母亲了。爹爹倒是真不知道,你当娘,是个什么样。不过,为父已经做好当外公了。”
“父王、母妃。
“你们……”
被父王、母妃轮番调侃,元清柔越发不好意思了,看了看平坦的小腹,挣脱了母妃的手。那一张丹唇,直接翘了起来。
镇南王夫妇,知道女儿身怀有孕,和女婿能够欢好,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这就意味着,清柔不用担心没有孩子,女儿、女婿后继有人。他们夫妻两个,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看到女儿不好意思的样子,元深、李湘萍,心有灵犀,相视着,欣慰地笑着。站在身旁的萧弈,也是不由展颜一笑。
阖家团圆,欢声笑语。
“好了,好了,外头风凉,都别站着了。”
“承宽、柔儿,你们两口子,远道而来,想必也累坏了,府里已经备好了酒筵。咱们一家人,踏踏实实,吃顿团圆饭。”
元深将手一招,向着女儿和女婿,挥了一挥,招呼着面前的这一对金童玉女。
“多谢岳父——”
“多谢父王——”
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齐声致谢,十指相扣,两只手重新交握,情意绵绵。
……
人世间,至亲至爱。血浓如水,寸草情!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