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镇南王府
黄昏,日渐西斜。
淡薄的夕阳,隐没到了群山后边;橘黄色的晚霞,映照着远近山峦,依稀可见,若隐若现,一如海市蜃楼,光怪陆离。
又是一年寒冬至,漫天北风,呼啸凄厉。
全城上下,柳絮满天飘,飘飘洒洒,将近千万里之遥,几乎洒遍了整座江陵城。
如此胜景,仿似雪花于风霜中,来回招摇,扶摇直上,遮城廓,掩海光,令得行人掩面疾走,迷住双眼,欲作悲痛状。
宏伟、繁华的南都江陵城,雉堞连云,极尽奢华气派能事,到底是当年的南楚国都,今日的大秦南都,江南第一城。
城中街市宽阔,建筑雄奇,中有护城河之水,横贯而过,围绕在瓮城的当间。
内城分四十八坊,坊间街道纵横相贯,买卖铺户,茶楼酒店,乐坊瓦肆,鳞次栉比。庭嵌金珠,户盈罗绮,可以说是天上人间,点缀上了一片热闹、繁盛。
那座巍峨、壮阔的“江都宫”宫城,位于江陵正北方向,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宫城里面,殿阁层层林立,飞檐斗拱,钩心斗角,一派蜂房水涡,覆压数十里,威严端庄,隔离天日,与帝都无异。
这里,无疑是南都城中最雄伟,也是最炫目所在,不止是一座行宫,这么简单。
一座江陵城,不愧曾经是“天下都城之冠”,占地面积极广,超出众人的想象。
南都城内,沿路各个主道之上,各色建筑纷杂其中,熙攘人群穿行其间,来自天下各方的货物,云集此地,往来流通。
无数口音,在大街上,悠悠地响起;无数穿着不同服饰的人们,在那儿讨价还价,他们用的,是一种颇为熟悉的手势。
可见,市井之百态,商贸之繁盛,在这座富庶、恢宏的南都大城,在江陵城内,展现得一览无遗,展现得淋漓尽致。
江陵极大,极繁华。
这座大城,与昔日南楚政权之时,所控地的十数诸侯小国,紧密接壤,尤其,与滇南十六诸邦,更是亲密地依偎着。
如果,大秦意图兴兵,征服滇南诸藩,则数十万南伐大军,必自江陵而出兵。
所以,二十年间,南境行台边军,包括镇南军、龙骧骑军、江淮军、平南重骑军在内,总计三十万大军,乃是驻守大秦南境防线,精锐中的精锐,军力强盛。
三十万南境边军,与北境三十五万步骑主力、凉州西大营,并称“国朝三镇”。
其实,南都江陵,是自大秦立国拓边以来,也是有史以来,打下的最大城池。即便是西越国都长社,东赵国都中山,亦无法媲美,在它的面前,不值一提。
大秦摄政王萧弈的赫赫武功,尽在其中,尽在攻破江陵之中,灭楚国战之中。
故而,朝廷对于此地,向来极为用心,不仅在军事上,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布置了三十万众的精兵悍将。
在政务上,也是特例相待。凡在南都任职的文官,皆上调半级品秩,甚至连六部衙门,在江陵城中,也备了分署管辖。
如此优渥的待遇,人人都知道,知道其中原因。但凡通晓政事之人,不言自明。
因为,自江陵城往东,便是东夷诸城,往北经沧、衡五州,即南方诸蛮盘踞之地。他们长期啸聚于地方,危害荆襄。
大秦意欲一统天下,扫平东南群蛮,南都江陵城,一定会是大军攻势发源,前线大本营,三军开拔、平乱的桥头堡。
无论是摄政王萧弈,亦或是镇南王元深,还是如今的南境主帅,——吴王萧恂,他们三人,前前后后,为了此事,准备了整整三十年时间,耗尽了心头之血。
经历了三位统帅,自然而然,将江陵城经营得如铁桶一般,打造得是固若金汤。
谁也不知道,经过三十年的苦心经营,经过三位统帅的精心努力,这座屹立百年,巍然壮观的南境重镇,在江陵城内,到底存贮了多少军械、粮草与辎重。
可以说,这些军用物资,或是用于将来征服东夷诸城,或是用于平定东南群蛮。
此刻,日头渐趋褪去,缓缓向西沉下。
转瞬间,碧空万里,唯有一片黯然,只剩下了落日的余晖,严冬里的凛冽凄寒。
临近傍晚,一轮淡金色的夕阳,已然缓缓落山。漫天暮色,渐渐地笼罩上来。
寂寥的天际一畔,徒留下了一抹无奈暮色,笼罩着高大的城门,笼罩着江陵城的九道城门,更笼罩着偌大的江陵古城。
暮色昏昏沉沉,令人昏昏沉沉,令人感到心神黯然,感到了无比得悲怆与落寞。
尽管,这个时候,天色时近黄昏,城内的人流,明显少了一些,也减去了不少。
然而,这座古城之中,热闹喧嚣,却是分毫未减,犹如早市开张,那样一般。
东、西二市,是江陵城最大的商业街,位于徽安门旁,街市繁华,买卖铺户,街头摊档鳞次栉比,陈列着稀罕物件。
虽是暮色沉沉之际,江陵北门“上东门”,仍是熙熙攘攘,人来车往,络绎不绝,并未因即将天黑,从而中断人群流通。
远远的,数辆各式的马车,飞驰而来,于转眼之间,奔到近前,鱼贯驶进徽安门,像是返回府邸的显贵,又像豪强。
一处大车台,位于南都东市的西头。其实,这个地方,就是个巨大的停车场,方圆七八十丈,停放着各式各样的马车。
恰恰此时,正值晚饭时分,大车台内,车来人往,场面好不热闹,停满马车。
一切,按部就班。
眼看,黄昏即将过去,天色也就要黑了。等到天完全黑了之后,繁华的南都街市上,各个店铺、酒肆、茶楼,也要打烊了,关闭店门,结束整整一天的忙碌。
“铛——铛——铛——”
恰在此时,一声声清彻、响亮的号角鼓吹,自不远处的地方,凌空响起,响彻了偌大的江陵城内,传遍城内各个角落。
旋即,城内,玄武大街主路,官道那头,行来了一列庄严、磅礴的黑色车队。
这列黑色的车队,甚为古怪,幽幽暗暗,如同冥间来人一般,似要吞噬掉世间一切妖魔。车队极长,竟是看不到尽头。
丝竹声中,无数立牌行过,无数亲卫行过,华盖相随。长长的车队,行于官道道上,伴随车轮、马蹄,向着前方驶去。
一列黑色的车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出现在“玄武大街”的官道上,被星星点点,黯淡无光的沉沉暮色,团团包围。
然而,这列黑色车队,委实太长了。莫说是夕阳西下,冷风寒厉如刀,纵使是烈日炎炎,骄阳当空之时,也只能将这列车队,截断半队车队,却没有任何办法,将整支车队,牢牢地包裹了起来。
遥遥望去。
这支墨黑一体,幽冥至极的庞大车队,声势尤为浩大,车马并驱,甲士随驾,旌旗徐徐如林,枪矛并举,扈从而进。
车队的前后左右,一百名身披黑甲,骑乘骏马的燕山营精骑,覆着黑铁面罩,背负弓弩,持槊佩刀,单手握缰前行。
燕山营百名铁骑,全身披挂整肃,环绕于四面八方,形成了一道坚不可破,密不透风的铁甲方阵,拱卫着庞大的车队。
十二面玄黑纹龙“大纛”,高高擎起,迎风猎猎招展,渐次依序,排列成了一处。
大旗旗帜之上,幽邃、威武的九爪蟠龙纹理,在暮色的映照下,越发幽暗起来。
每一面大纛,都有一名燕山营骑兵,托持牵扯,紧紧握着旗杆,向上平平展动。
其中,当先一名“燕山营”的黑甲骑士,高头大马,甲光闪耀,肩扛那面“银龙王旗”,凌空高高举着,猎猎卷动飞舞。
只见,那名扛旗骑兵手中的王旗,鲜艳猩红醒目,铁画银钩字字端,上书一字。
——“萧”。
继这面“银龙王旗”、十二面玄黑纹龙“大纛”,紧随其后,是手执朱雀旗,持槊负弩,黑衣黑甲的数十名“玄甲亲卫”。
随后,十二面明黄龙旗,风伯、雨师旗各一面,雷公、电母旗各一面,金、木、水、火、土五行星旗,各有一面,左、右摄提旗各一面,北斗七星旗一面。
旗帜如林,迎着凛冽的寒风,映着天边的暮霭,映出了旗帜上面的各种图纹。
一片旗幡,二十余辆的专用车队,其中包括各式各样的车辆,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
每辆车,均由四匹良马牵引,有驾士十四人,匠人一名,依序列成数个车阵。
在无数旌幡、车辆的簇拥之下,一辆墨黑色的“王驾玉辂”,威武肃穆,气势雄浑,映入众人眼眸深处,分外清晰醒目。
这辆“王驾玉辂”,警卫异常森严,前前后后,共有十位黑衣驾士,簇拥护卫。
王驾两侧,虎贲校尉苻平、亲军都尉单飞,两位军中武将,全身披甲,骑乘于各自的战马之上,挟带刀剑,贴身扈从。
至于苻平、单飞二人身后,近百人的左、右厢步甲队,分作前后两个方阵,以一面墨黑色令旗,作为前导,指挥步卒。
近百人的步甲甲队,每一名士兵,均是头戴铁兜鍪,身着铠甲,手持铁弓、刀盾,背后携带箭斛,插满了十余枝羽箭。
而且,每队装束,皆为同一种颜色:黑色。这种颜色,是秦军上下的统一颜色。步甲甲队,相间排列,皆乌衣玄甲。
跟在步甲甲队后面的,是由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等伞盖卤簿,所组成的皇家仪仗,气派非凡。
最后,随在仪仗末端的,即诸卫马队,左右两厢的骑兵与旗队,一团巨大、壮观的大旗旗阵,交叉于骑兵马队间。
每支旗队,配备数名“玄甲亲卫”,高高举起的大旗旗上,绘有同一种传说中的神兽,譬如,有辟邪、玉马、黄龙、麒麟、龙马、三角兽、玄武、金牛等图式。
旗阵之后,又是步甲甲队组成的黄麾仪仗,并有燕山营骑兵护卫,森严无比。
遍观普天之下,如此浩荡的出巡车队,如此气派的皇家仪仗,除了当今大秦天子外,又有几人,恐怕无人胆敢僭越。
殊不知,当今之天下,有这样一人。虽无九五之尊,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国主宰者,是当之无愧的最强王者。
他,以摄政王的身份,辅弼幼主,匡扶社稷,为了大秦朝堂的安稳,呕心沥血。
他,以一己之力,率领大秦将士,征战四方,横扫群雄,击灭南楚、西越、东赵三国,马踏草原,打下了如今的万里江山,令大秦帝国之天威,远扬于内外。
他,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权倾朝野,却自始至终,恪守臣节,铭记身为萧氏子孙的责任,多年以来,从来以家国大义为先,将个人得失荣辱,看得极为渺茫,唯愿大秦能够平定四海,一统天下。
他,身为大秦的摄政王,功盖天下,威震九州,曾经两次距离皇位,近在咫尺。
然而最终,为了大秦的万世基业,这位大秦摄政王,凭借强悍的意志,压下了吞天野心,两次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
故而,他,尽管没有帝王的尊贵身份,却拥有了帝王的一切权柄、威势,包括具备的规模。这些东西,是他应得的。
而且,这列浩荡、磅礴的黑色车队,出行规模之巨,可谓史无前例,前所未有。
当时,一百名“燕山营”精骑、近百名“玄甲亲卫”,披挂整齐,铁甲俱全,拱卫着数十面龙旗旗阵、那辆“王驾玉辂”。
众所周知,八千燕山营,正是摄政王萧弈的亲军大营,虎贲校尉苻平此人,担任“燕山营”主将,统领主营数千精骑。
正因如此,燕山营八千将士,独立于各军之外,直属摄政王萧弈统辖,以摄政王军令是从,唯摄政王王命,马首是瞻。
至于“玄甲亲卫”,这支步甲甲队,更是摄政王萧弈的贴身卫率,皆玄衣黑甲,铁盔兜鍪,负责护卫摄政王出行安全。
能让燕山营、玄甲亲卫,两支精锐,护卫出行。想必,也不难猜出,这支黑色车队的主人,一目了然,是何许人也!
没错。
这一列气势磅礴,威武不凡的黑色车队,它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朝上王,无敌的战神。
——摄政王萧弈。
王驾所过,万物肃杀。
那辆墨黑色的“王驾玉辂”,马车微微颠动,于官道之中,一点一点前行驶进。
同时,一百名燕山营精锐骑兵,似是护送,又似是随行,随着这辆黑色的摄政王车驾,向着城南的方向,缓缓地行进。
苻平、单飞两员大将,顶盔掼甲,默不作声,骑在大马之上,立于王驾两侧。
两员军中大将,随着一百精骑,策马徐行,不曾离开寸步,始终贴身护卫着。
“咯吱,咯吱……”
车队入上阳门,又行于清静、肃杀的大街上,旗幡招展,枪戟冲天,映出了无数刺目的寒芒,化作了一泓雪白的湖水。
随着一阵车轮的轰鸣,夹杂着阵阵清脆的马蹄声、铁靴声,渐渐地归于一处。
这列王驾车队,穿过上阳门,入承福门,驶过了宽阔、敞亮的大车台,向着内城方向,逐渐行去,离开了喧嚣的闹市。
官道上,寂静无声。
唯有车轮碾过的痕迹,依稀历历在目。
……
大秦南都,江陵城。
这里,物华天宝,王气蒸蔚,连九座城门,也与他处地方不同,巍峨而坚实。
川流不息间,入城人流中,一列王驾车队,在空无一人的御道上,摇摇缓行,在距离城门数丈时,加快了马车车速。
南都皇城,江都宫。
东侧,承福门。
一座恢宏、气派的赫赫府邸,矗立当间。似乎,这座府邸的风格,倒是与承福门的肃穆,相得益彰,形成鲜明对比。
但见,这座王公府邸,尽皆是银顶、灰砖,建筑而成,西靠宫墙,东依明堂。
银顶朱漆大门,内七进灰砖殿阁式的建筑,古拙质朴,安宁静谧,不像是一般的府邸,那样穷奢极欲,反而愈发沉凝。
朱红大门上方,一道宽大的匾额,高高悬起,显得十分亮眼,上书四个鎏金大字,苍劲有力,一看就是来自大家手笔。
——“镇南王府”。
王府门前,一级石阶下方,挡着王府的朱漆大门,大门紧紧闭住,合在一起。
大门的斜下方,入目便是一道影壁,壁上“护国柱石”四个字,竟是御笔亲书。
如此遒劲的书道,较之“镇南王府”四个字,不输分毫的功力,颇显中锋行笔。
想必,不用思索。
这座古朴、庄严的“镇南王府”,正是镇南王元深的王府藩邸,摄政王妃元清柔,从小长大的地方,是元清柔曾经的家。
说起来,这座王府的主人,也就是元清柔的父亲,摄政王萧弈的岳父,镇南王元深,绝不是一个等闲之人,功勋显赫。
镇南王元深,字文阙,出身寒门,年少从军,凭借过人的胆识,获得了文成帝萧世渊的青睐,擢为文成帝的侍卫亲兵。
元深弱冠投军,于沙场之上,打下了赫赫的威名,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逐渐地,成为了大秦军中的一代名将。
正因如此,青年时期的元深,在戎马倥偬之余,结识了武定帝萧礼、平原武襄公湛天山。只不过,那时,他们三个人,都还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少年郎。
就这样,萧礼、元深、湛天山三人,义结金兰,结成了莫逆之交,生死之交。
萧礼、元深、湛天山,他们三人,从小一起读书,练武习文,共平大秦危局;他们,曾立下誓言,要同患难共富贵,生死扶持永不相负,做一辈子好兄弟。
后来,大秦立国后,萧礼入主东宫,湛天山坐镇北境,元深则是奔赴南疆。兄弟三人,身在不同方向,护卫大秦江山。
此后,三十余年间,元深独镇南境,执掌三十万大军,力抗南楚,威慑诸蛮。
在他的努力之下,短短十年,大秦的南境防线,在他的经营下,固若金汤,牢不可破。三十万南境边军,所向披靡。
譬如,皇始十四年,南楚兴兵,举十万重骑,进犯大秦南境防线,兵逼溧阳。
战事万分危急,征南大将军杨芳,寡不敌众,率众恶战楚军,不幸陷阵身亡。
在这种情势下,身为副将的元深,临危受命,全军白衣缟素,迎击南楚,血战楚骑于青峡关,歼敌三万,大破楚军。
此役后,朝廷颁下旨意,命元深领征南大将军,行主帅之权,镇守南方,南境全军,皆归于其麾下,统领十万铁骑。
登台拜将当天,元深指天盟誓,此生此世,愿为大秦镇守南境,死战报国,不死不休,直至骑不上马,提不起刀为止。
可以这样说,元深其人,是以征南大将军之身,执掌南境三十万边防铁骑,威震敌胆的奇才统帅,时人称为“南境虎豹”。
因此,当时,军中盛传,大秦帝国的四境行台中,“北有湛天山,南有元深”。
湛天山与元深,他们两个人,一个号称“大秦兵仙”,一个则是“南境虎豹”,犹如两座巍峨大山,撑起了大秦王朝的南、北防线,是大秦开国名将的瑜亮双璧。
直至武定帝萧礼即位后,由于元深战功赫赫,屡次击破南楚犯境,平定南方诸蛮叛乱,厥功至伟,勋绩足以彪炳千秋。
因此,武定帝御笔亲书,加封元深为“镇南王”,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赞拜不名,位在王公上,籍册归于宗正寺。
自大秦立国以来,镇南王元深,是唯一一个由朝廷敕封,皇帝御笔亲书的异姓藩王,爵同太子,在朝中,尊崇无比。
从云深之后,大秦再无异姓王。他是目前为止,大秦朝野之中,唯一的一位异姓王,唯一一位与国休戚的异姓藩王。
甚至到了后来,武定帝萧礼与镇南王元深,二人订下婚约,两家互相指腹为婚。
如此一来,这样,才促成了萧弈、元清柔二人,这段旷世情缘。所以,这对夫妻的姻缘,还得追溯于他们的父辈一带。
寿安六年,五十五岁的镇南王元深,以自己年事渐高,精力不济为由,主动上表请辞,愿意回归藩邸,就此颐养天年。
就这样,这位戎马一生,屡建奇功的镇南老王爷,在五十五岁那一年,卸下了南境主帅的重担,交出兵权,告别边镇。
之后,朝廷下诏,加赐元深特进、太保、定国大将军,荣归藩邸,以吴王萧恂,继任南境主帅,接掌南境行台兵权。
在卸下兵权之后,元深携全家,定居于江陵,颐养天年,过上了轻松、惬意的晚年生活,成为了一位真正的闲散王爷。
时间,过得可真快。
算一算日子,从元深卸任南境主帅起,到如今摄政王萧弈南下,已经五年了。
应该说,此时的镇南王元深,年已六旬,步入花甲之年,算得上一位饱经风霜,子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的皓首老人。
昔日少年郎。
今日白头翁。
韶华易老,光阴的流逝,就在眨眼之间,令人是猝不及防,恍如就像昨日一样。
承福门,镇南王府。
王府附近,铁蹄铮铮之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车轮碾压之声,也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极具一种节奏感。
“哒,哒……”
“咯吱,咯吱……”
一时间,两种声音,互相交错在了一起,分外得清晰悦耳,冲天破空响了起来。
当这一阵清彻声音,凌空而响的同时,王府屋檐两端,无数只白鸽,发出了“咕咕”啸鸣,展开双翼,扑扑振翅飞走。
这马蹄声,密集且不杂乱,犹如漫天雨点般,整齐划一,像是一人策马驰骋。
倘若不是久经沙场,冲阵杀敌的百战铁骑,又有哪一支骑队,可以配合得如此紧密,保持着高度的统一性,近乎苛刻。
与此同时,数十支马车车轮,碾压过光滑、平坦的青石地板,“咯吱、咯吱”,发出了令人心悸的震颤,与惊悚之感。
不一会儿,一列黑色的王驾车队,擎着一面“银龙王旗”,带着成群的王仪卤簿,顺着青石石料铺就的御道主路,在一百燕山营精骑的护卫下,缓缓前行,出现在了王府附近,马上就要靠了过去。
这时,距离王府大门,大概八百余步开外之时,一身铁甲,骑于马上的虎贲校尉苻平,猛地一勒马缰,策马立于当场。
然后,苻平握紧右拳,忽然向上一举,比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轻叱了一声道。
“候!”
铿然令下,一百名燕山营精骑,人人骑在马上,身上穿着黑色的盔甲,映着夕阳的余晖,散发着幽幽暗暗的噬魂光泽。
“候!”
又是一声清亮、尖锐的呼啸声,从那支黑色的王驾车队里面,肃然响了起来。
一旁的亲军都尉单飞,顺着苻平的那声号令,亦是举起了自己的右臂,握紧成拳,凌空高高举起,发出了第二声号令。
“候!”
“候!”
十二声“候”字,连续出口。整整一百名燕山营骑兵,动作整齐划一,端坐于马背之上,猛然一下,勒住了战马的缰绳。
紧接着,无数声清厉、响亮的马儿嘶鸣,又是此起彼伏,相继破空响了起来。
阵阵马嘶过后,一百匹高头大马,前蹄高高扬起,后蹄立定,旋即稳稳定住。
乍地一看,这一百匹战马,就是标准的良种军马,骨骼强健,四蹄粗壮有力。
马儿扬蹄,一百名燕山营的黑甲骑兵,瞬间静止若水,动作如出一辙,齐齐驻马停立,一动不动,似风干封印一样。
第一声清亮呼啸,响彻官道两侧后,二十余辆各式马车组成的车队里,渐次依序,响起无数声呼啸之声,突兀惊起。
这些呼啸之声,清彻而又冷漠,于冷绝之中,布满了无尽的肃杀、凛然之气。
随后,一连串密密麻麻的机簧之声,连环响起;金属铁器的碰撞声,渐渐响起。
这些声音当中,有崩弦的凄厉声音,有弩机紧簧的沉闷,有铁刀出鞘的摩擦之声,也有按剑的啸鸣,有长剑出鞘之势。
令人心悸的声音,以一种波浪的形状,沿着车队,按照某种熟练到极点,默契到极点的秩序,极其快速,播散开来。
这,便是护卫大秦江山的铁甲骁骑,人人思战,人人愿战,更是人人能战敢战。
无论何时何地,数十万的大秦铁骑,上至统兵大将,下到陷阵骑卒,几乎每一个人,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战斗的状态。
一百燕山营精骑,勒马驻立,戴着铁皮面罩,轻轻颔首低眉,握手成拳,贴着左胸胸膛,静候王命,静候摄政王发令。
那支黑色车队,亦是缓缓地停顿下来,环绕在那辆“王驾玉辂”的四周,布成了一个众星拱月之状,牢牢护住了王驾。
骤然间,两排的骑兵大队,渐渐分开。
所有的黑甲骑兵,下意识,让开了一条道路,让开了一条宽敞、广阔的道路。
燕山营的骑兵队列,如同平静的海面,被长剑斩开一样,波浪渐起,分开一条,可以看见礁石的道路,远方的孤岛。
在一片枪戟森森,铁骑簇拥之下,苻平拨转马头,甩缰出阵,朝着那辆墨黑色的“王驾玉辂”,按辔而去,骑马行来。
很快,苻平一马当先,配着一柄金铁长刀,来到那辆“王驾玉辂”跟前,然后勒住马缰,夹马矗立,与战马融为了一体。
但见,这位秦军军中的青年猛将,骑在马上,重甲于身,握着腰下的铁刀,朝着王驾的方位,微微躬身一礼,朗声道。
“末将启禀大王、王妃,镇南王府已到。”
话音甫落。
王驾的车厢厢内,雄浑厚重,一声铿锵的振音,自王驾以内,破空传到外面。
这声音,依旧那样遏云绕梁,如雷贯耳,大有穿云裂石之势,聚集了天地纯元间的真气,聚集了前所未有的王道之气。
“好,本王知道了。”
“请大王示下!”
苻平握紧缰绳,依旧端坐马上,微微垂首,用着最低沉的声音,继续禀告道。
约莫过了片刻,那个熟悉、纯正的声音,汇集着无限的浑厚功诀,沿循着王驾玉辂的车壁两端,隔着车帘,缓缓响起。
“这样吧。”
“苻将军,传本王军令,自镇南王府至玄武大街,数里之内,悉数戒严,任何人不得靠近。若遇擅闯之人,一律擒拿。”
“还有。传令下去,燕山营一百精骑,于六百步外,护卫王府,严阵以待。未得本王许可,燕山营众骑,不得散去。”
“虎贲校尉苻平、亲军都尉单飞,你们二位,率三百亲卫,把守街市,严密布控,不得惊扰百姓,防止不法之徒作乱。”
“是,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三道军令立下,苻平、单飞两员大将,坐在马上,齐齐拱手一揖,高声领诺。
这三道军令,有条不紊,严丝合缝,唯有久经战阵,戎马半生之人,才会拥有这般异于常人的思维,保持着超越常人的冷静,还有那种冷酷到了极点的心性。
这样冷静的思维,促使着自己的大脑,方能下达出那般果决、坚定的命令。
不用说,这三道军令,一定是出自那人之口,那位坐于王驾内的大人物。这位车内的风云人物,不是别人,一定是他。
——大秦摄政王萧弈!
转瞬间,车帘掀起。
一位玄纹衣衫,容颜清朗的英挺男子,双脚一错,向外掠出几步,轻松跳下车来,如同一棵笔挺的青松,傲然屹立。
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萧弈一袭玄衫,墨冠束发,披着一件黑锦狐裘大氅,于凛冽风中,猎猎卷动。
这样的装束,于这位摄政王而言,司空见惯,高贵不可仰视,清绝且又傲岸。
北风呼啸而来,刮过了大秦摄政王的坚毅脸庞,卷起了那一袭狐裘大氅,袍角飞扬,挟着无尽的风声,与无尽的战意。
站定之后,萧弈绳结紧系,裹着一身的狐裘,徐徐前行几步,旋即停下脚步。
这位大秦摄政王,目光如炬,环视着身周的燕山营骑兵,扫了足足一圈,漠然无声,沉沉不语,一派了然于胸的样子。
紧接着,萧弈仰起头来,目光迅即转移,凝望着王府石阶下方,那道影壁之上,“护国柱石”四个字,刻入他的眸中。
倏忽间,萧弈背向而立,左手负在腰后,举起右臂,两指指尖向上,对着身后的燕山营骑兵,轻轻一挥,作了个手势。
凡是跟随摄政王多年的大将,对于摄政王的这个手势,当然不陌生,自然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代表什么样的军令。
“哒,哒,哒……”
于是,无数清脆、凌厉的铁蹄之声,再度平地响起,渐渐地,响成了一大片,也是连成了一大片,震彻了王府以外。
而后,一百名燕山营精骑,一百名黑甲骑兵,做出了一模一样的举止,拨转马头,朝后策马疾行,远离了摄政王身旁。
只见得,一道道黑色的线条,出现在御道之上,在金色的夕阳余晖下,变得格外清晰,亮明了那些如同暗夜灵魂,带着幽冥之意的黑色盔甲,满目一片暗沉。
浮现出来的一道道黑线,倏忽间顿生。
这些黑色的线条,顺着每一条御道,浮了起来,在夕阳的映射下,就像是有人用一根很黑的炭笔,给这些并不出奇的纹路线条,加粗了许多,也加深了许多。
整整一百名的燕山营骑兵,身披墨黑盔甲,骑乘骏马,策马扬蹄,分成了两个批次,向后疾驰了出去,向后布控而去。
短短的一刹那,数息时间,王府六百步开外,一百名燕山营精骑,沉默而又厉杀,布置了开来,尽数散成了数条黑线。
一百名的黑甲骑兵,燕山营最精锐、最勇悍的一百铁骑,持槊佩刀,背负弓弩,在青石铺就的官道御街上,黯然的天色,淡淡的余晖中,形成了一副令人心悸的场景,布成数个铁阵,层层布控。
场间,一片肃杀。
待燕山营众骑兵,后退六百步布控,王府府外,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唯独摄政王萧弈,还有那辆黑色的“王驾玉辂”。
直至此刻,萧弈独自一人,迎风而立,久久默然不语,神情依旧是淡漠如常。
此刻的他,依然保持着眺望石壁的姿势,表情凝然不动,犹似是冰封了一样。
他那一头乌发,被风吹起,有几绺零散的发丝,覆在他那清俊、坚毅的面颊上,使得他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尘封感,与历经血火洗礼,浴火重生的自信。
过了一会儿,萧弈转过身去,面朝王驾。
转身的那一刻,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他的唇角边缘,掠过一抹浅笑。这样的微笑,在心冷如铁,铁血决绝的摄政王脸上,委实是少见。
随即,萧弈伸出右手,手心朝上,像是要接住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格外得小心翼翼,也是格外得用心,轻声说了一句。
“清柔,我们到了。”
话音刚一落地,一只滑若凝脂,雪白纤细的美人玉手,非常自然,搁在了萧弈那宽厚、有力的手心中央,亲昵接触着。
接住那只玉手之后,萧弈轻轻一握,抚住美人的手指关节,像是在来来回回,摩挲着挚爱之人,摩挲着那纤纤玉手。
那位优雅、温婉、美丽集于一身的摄政王妃,在自己夫君的搀扶,在若雪、追月的陪同下,步履款款,走下了车驾。
今日,摄政王妃元清柔,一袭鲜红罗裙,裙摆翩翩。一头的流云发髻,梳着如同万丈瀑布般的乌黑秀发,柔顺丝滑。
窈窕的身段,优美的线条,一对柳叶细眉,丹唇小口,配着她那清澈如水,雪莲再生的绝世容颜,无疑是一种极好的绝配,是上天的恩赐,天生丽质难自弃。
走下马车后,元清柔广袖低垂,双手轻轻一合,极其地赏心悦目,交错在了一起,竟是那般的美丽,竟是那般的动人。
一袭红衣,临于世间。
就在这个时候,元清柔,这位端庄、秀丽、可人的摄政王妃,霍地一下,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了近在咫尺的王公府邸,那座承载着她儿时记忆,承载着她无数美好时光,快乐时光的“镇南王府”。
十年了,整整十年。
元清柔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从他嫁给萧弈,为人妻,即将为人母,她已经有十年的光景,没有回到这里,回到这座“镇南王府”,回到这个她熟悉的地方。
不知道现在,这座镇南王府,这个她曾经的家,是否还是一如往昔,是否还是曾经的样子,是否还是像从前那样熟悉。
在这一刻,那双平日异常温柔,水波轻荡的明澈眼眸,尽是一片的伤怀、惆怅。
她看着自己的家,眼中就像有无限的温情,想要倾诉,想要流露,想要告诉所有人,告诉她的父王、母妃,她的至亲。
“女儿回来了。”
渐渐地,渐渐地。
元清柔的眼瞳深处,水雾渐起,噙满了点点的泪光,化作一粒粒晶莹的珍珠。
其实,元清柔她的感受,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很快,这位摄政王妃,马上就可以见到她的亲人,见到她朝思暮想的至亲之人,她的父王、母妃、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多年夙愿,马上就要成真。
唯独不同的是,这次回来,她是和自己的夫君,怀着腹中的孩子,一起回家,一起故地重游,与自己一起拜见父母。
“父王……”
不知怎么,元清柔心头一酸,眼中泛着泪光,难免有些哽咽,声音带着哭腔,喃喃自语,自己在跟自己,低声说着。
或许,是察觉出了妻子的异样,察觉出了妻子内心的哀伤。萧弈眼神微黯,转头望去,打量着妻子那美丽的绝世容颜。
“清柔,我们到家了。”
听闻夫君此言后,元清柔敛起哀怅,舒展着如花笑靥,将一头流云发髻,搁在夫君坚毅、宽厚的肩膀之上,小鸟依人。
“夫君,谢谢你。”
说到这里,萧弈微微一笑,眉宇展开,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不由得有些忘情,回想起了从前一些往事,自言自语道。
“清柔,其实,我这个做女婿的,也应该早些,来看望岳父大人他老人家的。”
“想当初,父皇、义父,与岳父大人,他们三个人,情同手足,天地可鉴。”
“可是如今,父皇走了,义父也走了。我真的希望,岳父身体康健,能够长命百岁,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可以好好孝顺他老人家,我不想再有终天之憾了。”
“夫君,你说什么?”
很显然,刚才的时候,元清柔一时失神,并没有从自己的情绪中,完全走出来,并没有听清夫君刚刚说的那一席话。
“没什么?”
萧弈回过心神,错开了刚才的话题,缓缓挺直了身子,小心翼翼,扶住了妻子。
“走吧。”
“要不然,岳父大人该等急了。”萧弈目光明朗,伸出右手,抚着妻子那瘦削、精致的左肩肩头,温柔体贴,轻声道。
“好。”
元清柔点了点头。
随后,萧弈一挑剑眉,蕴含着笑颜,揽着挚爱妻子的清辉玉臂,似乎此生,再也不愿松开,极尽万千柔情,剑胆琴心。
此时此刻,这位威震九州,纵横天下的大秦摄政王,在他的眼前,仿佛之间,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幅唯美画卷。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纵观天上地下,尽是融融的雪,不知其深几许。雪原直抵天际,不知其广几许,雪白一片。
远处,天际线那头,突兀且又奇异,一座极高、极陡的雪峰,拔地而起,直入云层,犹如一把倒插入天的擎天宝剑。
这座高耸的雪山,令人叹为观止,心生惧意,不敢亲近,甚至有些望而生畏。
……
就这样,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深情脉脉,相伴偕手,仿若一对神仙眷侣,缓步向前走去,走向了那座赫赫府邸。
——“镇南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