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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团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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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起,黄昏褪去。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时已入夜,风雪时作时歇。仅是瞬息间,昏暗的天空,即被一片冰冷的漆黑,深深地所笼罩,再也看不到一丝明亮。

    夜色下的江陵城,银色的淡月,在黑云滚滚的缝隙间,游进游出,映得此间光景,忽明忽暗,若隐若现,如仙境一般。

    空中布着几朵薄云,墨黑惨淡,看不见月亮。朦胧的夜色,为这座繁华的南都,更添了几分诡异气息,覆盖了一层迷离。

    一弯新月映照,镇南王府。

    整座王府很大,以严格的中轴对称,构成了三路多进的四合院落,布局规整,端方有序,与江都宫宫城,遥遥对望着。

    无数亭台楼阁,上面的飞檐青瓦,盘结交错,曲折回旋,精致雅韵,又不失大气磅礴。花园内环山绕水,景致甚为怡人。

    走过二门的小穿堂,上了抄手游廊,眼前豁然开朗,处处雕梁画栋,珍花异草,另有曲水小溪,经由石廊,蜿蜒而过,顺着花木深处,泻入一方奇石环绕的小池。

    虽然,这座王府中的花园,只有二、三十亩,但是却花木扶疏,曲径通幽。

    一路绕树穿花,又过了一处蔷薇架,总算是到了檀香梅那里。到了梅林,一阵扑鼻的幽香,立时迎面而来,沁入心脾。

    深黄的花瓣,紫色花心的梅花,簇簇拥拥,在枝头绽放着,迎着风霜雨雪。

    灰褐色的遒劲枝干,覆着素白积雪,映着半含腊梅,分外晶莹剔透。这些冬日里的腊梅,有雪梅、红梅等,色彩纷呈。

    冬日的天色,黑得很早,尽是黑蒙蒙的。

    此时的王府后花园中,已经无人走动,寂静得异常,空无一人,杳无声息。

    安静的后花园,眼前枝丫交错,和着半壁假山,依着一方莲池,伴着些许梅枝,交相掩映着,遮去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呱,呱……”

    莲池之上,响起几声蛙鸣。

    忽一下,在那些蛙鸣之后,只听得,“咕咚”一声巨响,旋即水花四溅。

    随后,池中扑腾腾的水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一圈涟漪,渐归平静。

    两、三只青蛙,后腿使劲一蹬,顺着两片荷花,跳到了岸上,钻进了假山。

    王府正厅,五凤楼。

    此刻,临近年关,天气骤降,大雪忽来忽息,不知何日再起,再来一场雨雪。

    无论是帝都,还是南都,皆是一片寒冷;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在这样一个冬夜里面,都想窝在家里。

    相比于外头的寒意刺骨,位于王府正厅,那座“五凤楼”,却是红灯高悬、红烛大亮,满楼灯火通明,映出一片光明。

    走进五凤楼,室内的暖笼、火盆,四处放置着,宛若那些贵重的竹炭,到处撒着,像是不要钱似的,布满了整个花楼。

    五凤楼的大门,悬着三层厚厚的棉帘,挡在了大门的门前。偶有一些仆人,三三两两,从旁经过,从外面掀起了帘子。

    楼内的热气,在这一瞬间,便会顺着掀开的帘子,扑了出来,扑到了外面。

    一时间,暖笼的热气,火盆的热浪,四季如春,窜到了五凤楼外的空地中央。

    这一刻,外面寒冷的空气,都显得比别的地方,更要暖和一些。这样的温暖,却只能是短短的一瞬,不会持续得太久。

    仔细一看。

    这座“五凤楼”,富丽堂皇。

    房间四角,立着汉白玉的柱子;四周的墙壁,全是白色的石砖,雕砌而成。

    黄金雕成的兰花,在白石之间妖艳地绽放;青色的纱帘,随风而漾。所有人的脑海中,肯定会浮现出两个字:奢华。

    今夜,镇南王府,为什么如此热闹,阖府张灯结彩,冠盖云集,如过年一样?

    不言自明。

    原来,今日,摄政王萧弈、摄政王妃元清柔,夫妇二人,王驾莅临南都,重返镇南王府,探望镇南王老王爷、老王妃。

    为了给女儿、女婿接风洗尘,镇南王夫妇二人,特意于五凤楼,摆下了丰盛的酒宴,款待远道而来的摄政王夫妻。

    此次王府夜宴,镇南王元深、王妃李湘萍,布置得极为隆重,也极为得正规。

    晚宴的地点,竟然破例,设在了平日逢年过节,款待江左文武的“五凤楼”。一般来讲,寻常显贵,是没有这种待遇的。

    为了着重凸显,对自己这位功盖天下,扫灭群雄的女婿的优待,以及重视,元深特意交代,调来了王府教坊司的几名司乐,还有整套的雅乐,作为夜宴上的奏曲。

    十八名貌若鱼燕,身形窈窕的歌姬,身着华采四溢的服饰,随着丝竹之声,翩翩起舞,真真切切,一番天朝盛世之景。

    如此歌舞,如此宫乐,足以看出,今夜五凤楼晚宴,规格之高,场面之大。

    更不用提,由内侍省尚食局司膳一干众人,亲自掌厨制作、烹调的精美御膳。

    一桌子的饮馔佳肴,陆地牛羊,海底参饅,天上鲲鹏,可谓是应有尽有。窖藏百年以上的琼浆玉露,足足开了五坛。

    五凤楼,二楼雅间。

    夜宴的地点,安排在了二楼。这里,空间较为开阔,氛围也是比较自在,确是开宴的胜地,也是众人把酒言欢的场所。

    值此月明之夜,王府的夜宴之上,红烛摇曳、满屋光明,大红灯笼高高挂。

    一群妖娆妩媚,国色天香的舞姬们,穿着各色的华服,依次排队,款步走入了室内,好一幅活色生香的豪门夜宴图!

    在平几前面,来来回回,端上食盘与酒浆的侍女们,在二楼的大厅里面,忙来忙去,不停走动,显得片刻不得清闲。

    入夜,窗外皓月高悬,地上明灯闪烁。

    无数盏由侍女、仆从们,扎制而成的彩灯,如花朵般盛开,高悬于大门门外。

    大厅中央,一个大花圆桌上,摆着色香味俱全的名贵菜肴。各式各样的茶点、瓜果,早已搁在了桌上,呈现在眼前。

    一碟碟蜜渍果子,一盘盘香甜糕饼、一壶壶热乎乎的温酒,依次渐序,送到摄政王、镇南王、镇南王妃、摄政王妃,一众世子、郡王、郡主等镇南王儿女面前。

    这一桌美酒佳肴,瓜果菜蔬,用的盘碟,也都是江南才有的好物什;盛酒的器皿,是上好的极品琉璃盏;盏中所盛的美酒,亦是江南名酒,——“女儿红”。

    而且,厅内的一旁角落,两人守着三只铜炉,炉中火焰正红,烧着黑色炭块。

    另外两人,熟练地将团茶,用锯子锯碎,一人把碎茶茶渍,放入煨于炉上的铜执壶内,烧沸煮开,煎好一壶好茶。

    至于其他人,则将煮好的茶汤,用银盘托着,端到了桌上,以供席间的贵人们,饮茶品茗,去一去烈酒带来的醉意。

    圆桌前,元深、李湘萍夫妇,端坐主位。

    老王爷长须微飘,两鬓斑白,一身富商打扮,不像藩王,也不像普通的员外,却有些像江南那些闲得无聊、富得发愁的盐商皇商,这哪里是威名赫赫的异姓王。

    在老王爷夫妇的左手一侧,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并肩而坐,十指相握,轻轻放在了膝上,如胶似漆,可见一斑。

    至于镇南王的那些儿女们,从世子、郡王,到郡主,全部是按照长幼之序,围坐在圆桌跟前,分坐在父王、母妃身周。

    应该说,如今的这个场面,对于镇南王元深而言,夫复何求,简直太幸福了。

    老王爷眼风一扫,仔细数数,看了看,儿子们都在,女儿都在,女婿也到了。

    这是十数年以来,儿女到的最全的一次。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过年呢。就算是过年,恐怕也没有像今天这样。

    坐在岳父的身旁,萧弈眼若寒星,清亮有神,看着面前一桌丰盛的晚宴,目光显得十分平静,仿佛是一泓清澈的湖水。

    无论何时何地,这位大秦的摄政王,身为全天下最有权势,最有威势的一代雄杰,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绝对的冷静,泰山崩于前而色未变,不怒自威,从前打遍诸国如此,而今主宰朝堂,亦是如此。

    忽然,萧弈下意识里,微微抬首,唇角轻轻一翘,似笑非笑,又好像在笑。

    一向傲意凌霄,冷峻坚毅的大秦摄政王,难得展颜一笑,露出了一丝久违、亲和的微笑,却又是笑得那样风度翩翩。

    楼内,暖意融融。

    美酒盛宴当前,阖家团圆饭。

    ……

    月明时,钟石不绝。

    不一会儿,煌煌丝竹之声,无数琴瑟管弦,悠悠响起,萦绕在了五凤楼内,奏出了无穷的天籁之音,弥漫着室内室外。

    夜宴,宴起!

    服侍的婢女们,安静无语,开始为桌前的贵人们,布菜斟酒,听候着差遣。

    虽说这两天,经过了特训,但猛一睁眼,便看见了这么多的贵人,姑娘们的心中,依然止不住地有些紧张,红润的双唇,抿得紧紧的,有的还在隐隐颤抖。

    此处的贵人们,皆是身份尊贵,一言九鼎的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更有一位至高无上,权倾天下,手握大权的摄政王。

    不光如此,忽然之间,这么多人,聚在一个厅里,实在是有些叫人不知所措,也不怪那些小姑娘紧张,也是人之常情。

    在座之人,并不是很多,仅仅十一个人。每人的身边,站着位婢女,身后跪坐着一位亲随,却也将二楼的雅间,占得有些满了。她们的任务,便是斟酒、侍宴。

    今天的这种场合,不是宫廷宴会,不是州府聚宴,而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家宴。

    桌前在座的,上至摄政王、镇南王,下到最小的郡王、郡主,皆是血脉相承的至亲,是父子,是父女,更是翁婿。

    所以,都是亲人,人人都不好意思,自然不好意思一开场,便喝三说四,酒令连连,互相斗酒听曲儿,胡闹一通。

    尤其是父王、母妃在此,身为子女,年轻的他们,都还有些自矜身份,不敢过于造次,有些放不开来,拘束地坐着。

    场间,一时有些安静,有些沉闷,只是谈着江南的一些闲散笑话,比如,江南五子醉卧雪庐,吴王殿下怒砸春风楼等等。

    “三姐、姐夫。”

    “你们可真有眼福。今年江陵的灯火,远比往年都美丽呃!现在若是上街,真叫个灯火白如昼!改天你们一定要看看。”

    说话之人,正是镇南王元深的嫡长子,坐在萧弈、元清柔右侧的世子元晖,他喝着女儿红,旁若无人,喜滋滋地说着。

    “晖弟有心了。”萧弈微微一笑,应道。

    很显然,萧弈的这个回答,区区一句,有些敷衍了。也许,他根本没有听清楚,自己那位小舅子,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从表面上来看,萧弈是在饮酒,是在享受饕餮盛宴,欣赏歌舞。但实际上,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妻子元清柔的身上。

    想了一下,萧弈嘴角一抿,伸出指尖,拈起银盘中的一粒蜜渍李子,夹在了中、食二指之间,像是执着一颗墨黑棋子。

    然后,萧弈拈着李子,亲手递到元清柔的口边,温言细语,轻声哄着爱妻。

    “清柔,你尝尝。”

    没想到,面对夫君递来的李子,向来温婉、端庄的元清柔,眉黛一弯,清秀的脸颊,浮现一丝幽色,摇了摇头,道。

    “夫君,你是知道的,我从不吃甜食。”

    “就吃一颗,就算给为夫一个面子。”萧弈并未气馁,神情依旧淡淡,言词却隐隐有了锐气,似乎回归到了唯我独尊。

    他的语气,令元清柔转回头来,先看着他,注视着夫君的神情,再看看他手中的李子,还是颦眉,有些为难地说道。

    “妾自幼就不好甜品,吃了会难受的。”

    “这果子甜中带酸,味美无比,尝过你就知道了。”萧弈仍旧坚持,并往西翼窗外,瞟了一眼,轻声问:“清柔,你不是说过,很想祖母吗?很想去看看吗?还是,你就打算这样,发一个晚上的呆。”

    “夫君,你……”元清柔愕然,失声道。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心思,竟然会被聪明、睿智的夫君,猜得如此得透彻,还毫不保留,悄无声息,告诉了自己。

    “是的,不光你想,我也想,想去看看她老人家。”他微笑着,转动手指,“吃了这颗李子,我便如你所愿,陪你去。”

    “真的?”

    元清柔她那一双皎如秋月,水波荡漾的美眸,生动一闪,惊现出一丝奇异。

    “本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不知不觉间,萧弈斩钉截铁,在妻子面前,摆出了大秦摄政王的赫赫威风。

    “那我吃!”

    一听他的这句保证,元清柔哪还管什么甜食,还管爱吃不爱吃的,缓缓张嘴,含住了他两指之间的果子,细细品尝着。

    “呃,夫君说得没错,这果子真的很甜!”她一边啧啧地嚼着果子,一边囫囵吞枣,也有一些敷衍,轻声地说了句。

    “跟妾小时候吃过的味道,不大一样啊。”

    萧弈目光平静,静静地望着,眼前这双灵动、欢快的乌瞳,眼眸一动不动。

    他清楚,那份欢快,并不是因为果子好吃,心底不由自主,泛着淡淡苍凉,却什么也没说,抬起手指,轻轻擦掉沾在她嘴角的蜜汁,露出一丝浅笑,皱着眉头。

    “瞧你,吃东西都吃成这样。”

    “我是——”

    她正想回应他,可一抬头,却从他的肩上,与父王调侃、温润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心尖“忽”地一下,打了个闪。

    但见,元清柔的笑容,登时绽开,她咽下本想说的话,坐正身子,神态自若,以一种端庄、高雅的口吻,对萧弈说。

    “夫君,我吃掉那颗李子了。”

    谁也没想到,王府的团圆饭上,摄政王与王妃,当着老王爷、老王妃,还有众位世子、郡王、郡主的面,公开地打情骂俏,居然说起了悄悄话,一点都不避讳。

    这样的感情,……,实在是……呵呵。

    看到身旁的女儿、女婿,如此亲昵的举止,元深强忍笑声,双眼微眯,捋了一捋颌下长须,好像心里酝酿着一个大招。

    “喝酒!”

    这时,一片尴尬中,于无声处响惊雷。

    一声如洪钟般的声音,自萧弈的耳廓边缘,骤然响了起来,犹似一串炸雷。

    沉默了许久的镇南王元深,忽然高高举杯,大喝一声。老王爷戎马一生,本就是军中出身,数十年来,性情豪迈奔放。

    今曰的晚宴,元深本就想大醉一场,想和萧弈这个女婿,重叙一下翁婿之情,同时,也想寻回年轻时候的豪情壮志。

    但一见席上,女儿、女婿这般腻歪,元深的胸中,自有一股豪气,“噌”地一下,向上涌起,然后端着酒杯,大喝道。

    “承宽,咱爷俩喝一盅!”

    “姐夫,请——”

    与此同时,元深的两个儿子,庐江郡王元昕、恒安郡王元曜,虽然未入军旅,却自幼刀弓娴熟,喜欢舞刀弄枪,骑马打猎,豪迈处不逊父王,反而更胜一筹。

    元昕、元曜略一皱眉,将手中三两左右的酒樽,一饮而尽,反腕相示萧弈。

    看到岳父与两位舅子,如此豪气干云,身为纵横天下,驰骋九州,打下了万里江山的大秦摄政王,十余载的金戈铁马,沙场征伐,亦让萧弈本人,养成了三军统帅的性情:坚毅、果敢、铁血、豪气。

    “岳父,看我的!”

    于是,萧弈爽朗一笑,握着琉璃盏,置樽口于唇口,缓缓相倾,速度虽然慢,却毫无停歇,清泉入湖,杯倾而酒尽。

    “咕咚,咕咚……”

    烈性的女儿红,一口不剩,灌入了大秦摄政王的喉间,入肺腑,一阵火辣辣的感觉,顿时燃烧起来,激起他的雄风。

    翁婿拼酒,前所未有。

    另一旁的世子元晖,看到父王与两个弟弟,直接不顾身份,和自己的姐夫,拼起酒来,无可奈何,端杯向元深说道。

    “父王啊,儿正喝着呢,你这一大声,险些把我给呛死在杯子里,您老真是吓死人不偿命!以后咱能不能不这样了。”

    “你个小兔崽子!”元深不禁笑骂一声。

    场间众人大笑。

    紧接着,元晖转过头去,面向元昕、元曜,他的两个弟弟,略带调侃的神色,也带有一丝戏谑的语气,笑着开口道。

    “老二、老三,我说你们两个小子,别把你俩打猎的那套,搬到这里来。姐夫这么大老远来,就是要给你俩拼酒啊?”

    没想到,此言一出,元深哈哈大笑,指了指萧弈,望向了自己的嫡长子,莫名地感到了一点好笑,不以为然地说着。

    “什么?拼酒?”

    “好小子,拼酒,谁是你姐夫的对手?你难道忘了?当年西越使团进京,在承乾殿,你姐夫他,可是一夜饮尽三百杯,把西越那位靖边侯,喝成了个死猪。要说到英雄海量,承宽可不怕你们这些小家伙。”

    “岳父大人,您也太不厚道了。”萧弈苦笑一声,端着酒盏的右手,微微颤动了一下,看着岳父,颇有种哑巴吃黄连。

    当老王爷说出那番话,元家三子,齐皆赞同,就连镇南王元深,也来了兴趣,也有些为老不尊起来,邀着萧弈喝了几杯,又逼着自个儿的三个儿子,与萧弈拼起酒来,看一看谁更厉害,谁的酒量大一些。

    一通烈性女儿红,统统灌将下去。场间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热闹开来。

    而萧弈喝酒的豪迈劲儿,也是让那位威名赫赫,声震南疆的异姓王,心里痛快了少许,觉得自己这个女婿,真是不赖。

    灌酒过后,元深放下酒杯,重新坐好,看向了女儿、女婿,意态温和,看似大大咧咧,随口问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承宽啊,你此次前来江陵,打算待多久啊。年关将至,我看哪,你和柔儿,不如别回去了,就留在南都过年吧。”

    元深的意思,是想让萧弈、元清柔,这小两口,不用急着返回帝都,今年就在江陵过年,一家人好好吃一顿年夜饭。

    这样的机会,多少年来,才遇到这么一次。等过完了这个年,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你们两口子,再回帝都也不迟。

    可是,没等萧弈开口,元清柔抢先一步,嘟着丹唇小口,有些不乐意了,急忙护着自己的夫婿,冲着父亲,说了句。

    “父王,夫君此番南下,是为了公务,不是游山玩水。您好好喝您的酒,老捉着这些事儿,说什么呀,有意思吗!”

    见女儿这么护着自家的夫君,元深嘿嘿一笑,险些一口呛着了,只能无可奈何,看着身旁的这个三姑娘,笑着说道。

    “嘿,你这丫头。这人人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果然如此啊。”

    “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爹爹啊,怎么嫁人后,就尽朝着你男人说话啊?看来啊,这可真应了那句话,女大不中留喽!”

    “我看父王您啊,也是心疼我家夫君,怎么老是说我啊。”元清柔轻掩丹唇,偷偷地莞尔一笑,尽量不让父王看到。

    父女二人,相视而笑。

    同时,萧弈神态松弛,眼神清湛,身子微微前倾,双手伏在桌面上,食指敲着案上纹路,面向岳父,沉毅开口应道。

    “岳父大人,小婿此番南巡,确有公务在身。想必,朝廷的旨意,已经召告四境,您应该是知道的,就不多言了。”

    “我是晓得的。”元深点了点头,说道。

    旋即,萧弈目光炯炯,隐含刀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股内力真气,自气海雪山,运至丹田,蕴积于身体体内。

    “岳父大人,永济渠沉船,十万石军粮失窃,钦差身死,令举朝震惊,天下骇然。更有甚者,江州漕运衙门,竟贪墨成风,骄奢淫逸,克扣朝廷护渠银两,中饱私囊,致使两岸纤户无处申冤,无家可归。”

    “故而,岳父大人,形格势禁,弈儿此次故地重游,奉圣谕代天巡牧,正是为了查清此案,揪出幕后元凶,整饬江南吏治,还殉难的将士、亡者,一个公道。”

    “上天命我大秦,执掌九州,而不是让我大秦,灰溜溜地退回陇西老家的。”

    甫一说完,萧弈目色澄澈,注视着岳父,他那黝黑、明亮的双眸,闪烁着幽幽锐光,缄默片刻后,补充了一句,道。

    “若能在年关封印前,侦破此案,自然最好。到时候,小婿和清柔,便留在这里,踏实地陪您和岳母,过个好年。”

    “好,好……”

    话音甫落,元深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当他的一束混浊的视线,落在萧弈脸庞上的一瞬间。老王爷微白的眉尖,不由颤动了一下,遂渐渐聚敛目光,重新看向了面前的萧弈,语重心长,叮嘱着说道。

    “不错,永济渠沉船,补给阻绝,危及北境粮道,的确是一件大案。不过,承宽啊,岳父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岳父请讲,小婿谨遵教诲!”

    萧弈低眉垂首,抬手向前一礼,像极了学堂私塾里面,拜师行礼一样虔诚。

    “教诲谈不上,只是有几句话,想说给你听听。”元深笑了笑,怔怔看了一会儿酒杯,一摆右手,随声说着那句话。

    “是。”萧弈领诺。

    “承宽,你应该明白,江南不比北境,也不比帝都。这里头的水,深着呢。”

    “你不要以为,仅凭杀伐决断,凭着绝对的权势,就能破开这滩死局。若真是那样,你就大错特错了。你要记住,以杀止杀,以暴制暴,永远都不是正途。”

    正当此时,元深神色沉重,异常肃然,掩饰着眸中的目光,然后压低声音。

    “依老夫看来,永济渠沉船一事,绝非是一次偶然。我看,它背后隐藏的实情,着实令人扑朔迷离,有些捉摸不透。”

    “岳父也看出来了。”

    听到这里,萧弈霍然抬首,他的目光,虽然平静如常,却仍是感到了意外。

    他没有想到,岳父的这番话,竟然和自己离京之前,与亲信、谋士的推演判断,不谋而合,即以一种惊异、奇怪,甚至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岳父,目不转睛。

    “当然了。”

    说着说着,元深皱紧双眉,棱角凝在了一处。他的脸颊之上,平白无故,多出了几分凌厉之气,亦或是几分的威严。

    “老夫自二十七岁起,独镇南境,掌管三十万南境边军,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了。这里的情况,别人不清楚,我这个镇南王,难道还不清楚吗?他们不会以为,我这个老头子,就是一个光会打仗的武夫吗?”

    “愿闻其详。”

    凝视着岳父凌厉的眼神,萧弈目若星辰,眸色幽深,释放出了无限的生机。

    “这里,乃是物产丰盈,号称‘鱼米之乡’的江南,曾是南楚国境,跨千湖大泽,坐拥六郡八十州,五千里河山。”

    “自九州混战,群雄逐鹿以来,历朝历代,总是轻视江东之人。殊不知,惟楚有材,于斯为盛。青史留名之人,却多豪杰模样。远的不说,韦放当世名将,顾北江用兵如神,这二人,皆是当世英豪。”

    “况且,南楚立国江东,历五十年征战,纳荆襄,收两淮,衣冠南渡。”

    “江南之地,世族门阀的势力,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些世家大族,根基雄厚。南方门阀,能够屹立江左,长达百年不倒,自有它们存在的道理,不容小觑。”

    “不光是世族门阀,江南当地,水匪、盐枭、南楚余孽,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暗流涌动,搅动着江南这一滩死水。”

    “承宽,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江南,官匪勾结,官商勾结,官官相护,共同牟取暴利,欺行霸市,是常见之事。”

    很快,元深微微一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身看了看,看着女婿俊美的相貌,又说了一句,说了个不一样的消息。

    “而且,我前两天才听说,沉船事发后,出事当晚,除了十余艘漕运官船外,还有几艘民间的小客船,也被连带撞沉。据说,船上遇难的人,全都是近期准备前往帝都,走私食盐牟利的两淮盐商?”

    只见,这个时候,萧弈垂眸沉思,神情肃穆,眉间杀气不减,颔首思虑了片刻,大概是想起了些事情,喃喃自语道。

    “果然有盐枭!”

    恰在此时,圆桌的桌边边缘,一方案台之上,鲜红的烛火灯花,轻轻地爆了一下,发出“噼啪”之响,些许木屑飞起。

    “所以,承宽,岳父我言尽于此,万事小心,不可大意。”元深眼神柔和,拍了拍萧弈的肩膀,为他鼓劲打气,道。

    “请岳父放心,小婿自有决断。”

    萧弈面色镇定,挺直身子,视线停了一下,脸上非常自信,对岳父说道。

    “噢,你有对策了?”

    面对岳父的好奇,许久之后,萧弈淡淡一笑,满面春风,动作非常自然,整了整衣襟,拢了拢长衫,玄袍翻卷着。

    这样的举止,潇洒自如,谈笑风生,好像世间的一切,尽收大秦摄政王的眼中,扼于鼓掌之间,皆在他的全面掌控中。

    登时,萧弈眸带星光,表情非常惬意。

    他那张面如冠玉,英武俊逸的脸庞,本就生得清寒,如皓月当空,环绕着迷人的魅力,恍若压倒众生的修罗,吞噬掉所有的阴谋诡计,劈开了层层的云烟迷雾。

    很快,萧弈一挑剑眉,鼻翼高挺,深吸了一口气。一股顺畅的内力,再一次,聚集到了丹田深处,盘桓在经脉之间。

    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运功调息,将体内一身强劲的内功,缓缓流转了起来,充斥任、督二脉。

    真气运转,萧弈一袭玄衫,衣袖微微飘拂,腰间的那一枚玉玦,一晃一晃的。

    运转真气过后,萧弈意态平淡,看不出有什么稀奇,唯有霁月清风,拂过了摄政王的坚毅面庞,掠过了他的眉梢眼角。

    “不瞒岳父。”

    “承宽下车伊始,除去钦差卫队,我还带来了一万铁甲,百余镇安司暗卫。”

    “这一万铁甲,皆是军中精锐,由燕山营、虎豹骑、玄甲亲卫组成,战力冠绝全军,现就驻扎城外,连营结阵。”

    “我的计划是,第一,将镇安司的暗卫们,全部撒开,暗中查访,盯住江州漕运衙门,搜集证据,避免打草惊蛇。”

    “至于这第二嘛……”

    说到第二点时,萧弈稳稳端坐,纹丝未动,轻轻执起一樽琉璃盏,挪到唇边,抿了一口“女儿红”烈酒,缓缓回味着。

    “岳父大人,江南的形势,就像一盘棋局,您光看到对方的车,怎么却看不到,我的一个卧槽马,正在那儿等着呢!”

    “噢?”元深十分好奇。

    随即,萧弈放下酒盏,目光所及,一片清明世界,化作星辰之光,继续开口。

    “小婿已下严令,命那一万铁甲,于江陵城外,安营扎寨,严阵以待,与城内南境守军,呈犄角之势,内外呼应。”

    “若有蛛丝马迹,城外那一万铁甲,只待一声令下,旌旗遥指,剿杀叛逆!”

    寥寥数语,于话语之间,大秦摄政王的冲天豪气,他的澎湃战意,瞬间点燃,展现得淋漓尽致,感受到了一声长啸。

    听完萧弈的一番筹谋,元深眉梢一动,欣慰地点了点头,不由得啧啧称奇。

    “高啊,实在高啊。”

    “怪不得,天下之人,都称你是战神!”

    没想到,对于岳父的这句称赞,萧弈一笑而过,摆了摆手,将半边脸颊侧了过去,面上波澜不惊,只是连连地说道。

    “过誉了……”

    “过誉了……”

    未等萧弈把话说完,镇南老王爷的次子,那位庐江郡王元昕,未见异样,表情松缓,靠到萧弈的肩侧,恭维道。

    “父王,瞧你这话说的,我姐夫一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定能马到成功,您就放宽心吧。”

    说完之后,元昕凑到了姐夫的跟前,一脸谄媚,好像是有什么话想说,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对着萧弈说道。

    “姐夫,商量个事儿呗。”

    “昕弟,有话但说无妨。”萧弈笑了一笑。

    “姐夫,你这次来江南查案,要是碰上那些剿灭叛党什么的,算我一个吧。”

    谁知,元昕刚一说完,还没等萧弈开口,老王爷圆眼一瞪,狠狠看了元昕一眼,觉得这小子太孟浪了,轻声呵斥。

    “臭小子,别起哄!”

    未曾料到,听闻此话,萧弈眉目一绽,倒是有了几分兴趣,看着小舅子,拉着岳父的衣袖,带着一丝的微笑,说道。

    “岳父啊,莫恼!”

    “我听闻,昕弟自幼弓马娴熟,喜爱田猎,精于兵器,瞧着倒有几分英武气。假以时日,或许,会是个可造之材。”

    面对女婿对儿子的评价,元深脸色一沉,鼻端轻轻“哼”了一声,根本不以为然,大手直接一挥,毫不客气,说道。

    “就他?算了吧。”

    “这小子,学了个三脚猫功夫,就以为自己是武林高手了,他还差得远了。”

    或许,是看到了岳父的心思,也看出了元昕的意愿,萧弈暗自思忖,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主位上的岳父,说道。

    “岳父大人,您这话,小婿不敢苟同。所谓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

    “天赋与壮志,在我看来,缺一不可。”

    旋即,萧弈转过头去,注视着元昕,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小舅子,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英雄,然后郑重地问道。

    “昕弟,你决定了?”

    “决定了!”元昕斩钉截铁道。

    “不后悔?”萧弈反问一句。

    “不后悔!”

    这一刻,叱咤风云,威震天下的大秦摄政王,萧弈静默不语,眼神十分凌厉。

    不知过了多久,萧弈坐在桌前,一手扶住了圆桌,将自己那挺拔、强健的腰身,奋力挺直,掩住眼底深处的情绪,只是沉声脱口而出,就像是在说着一件小事。

    “好。”

    “既然你心意已决,姐夫便答应你的请求。”

    “我看,这样吧,从明日起,你就去本王的燕山营,好生历练吧……。”

    “燕山营,是本王的亲军大营,乃我军中精锐,主将是苻平将军,副将是单飞将军,他们二人,俱是当世猛将。”

    “你可知道,能够加入燕山营,是多少大秦将士的荣耀,承载了多少沙场男儿热血事。我希望,你千万不要辜负了。”

    “同样,昕弟,在燕山营历练,也是你从军报国,从一个豪门子弟,变成一个真正的军人,你要自己迈出的第一步!”

    众所周知。

    八千燕山营,摄政王直辖的嫡部,战力强悍,称得上全军精锐中的精锐。

    顿时,元昕喜笑颜开,仿佛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不由自主,笑出了声来。

    “多谢姐夫!”

    顷刻间,众人齐声大笑!

    五凤楼,夜宴步入高潮。

    场间,歌舞依旧,舞姬裙袂翩翩,美酒佳肴,纷纷上桌,礼乐不绝于耳。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不有佳咏,何伸雅怀?

    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

    当夜,无半点月色,但天气晴好,长空星河璀璨,积雪未化的假山莲池,浓淡不一,宛如一幅黑白泼墨的唯美画卷。

    楼外,王府庭院。

    一身玄衫,意态潇洒的摄政王萧弈,牵了元清柔的手,缓步而行,来到落枫台的挑廊边,坐了下来,摆好了酒器。

    银盏轻碰,烈酒入喉,胸中翻起了微辣的热气。夫妻二人,并肩吹着冷风,安静地坐了许久,享受着这样独处的时光。

    数杯烈酒下肚后,不免有些醉意沉沉。

    一时兴起之下,萧弈站起身来,手提天子剑,大步走到了院中,拔剑起舞。

    他的剑法,脱胎自天泉剑道,本就如清风流水,飘逸灵秀,此刻脚下微有不稳,越发肆意潇洒,仿若月华倾泻凡尘。

    舞到酣处时,萧弈轻握长剑,又扯了外袍丢开,口中随剑吟唱,歌声铿锵。

    “皎皎白驹,

    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

    其人如玉。”

    原本,元清柔只是坐在廊下,闻得歌声清朗,不由也站了起来,倚在廊下圆柱边,观看着夫君舞剑,观看着这一幕。

    只见得,英雄长剑出鞘,剑光点点。那道柔韧、修长的身影,悦目之极,令人看着看着,便有些入神,无法自拔。

    那一夜,元清柔陪着萧弈,饮干了壶中的烈酒,看着他在星光之下,握着一柄长剑,忘情地舞剑,舞出了璀璨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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