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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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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起,寒气横绝。

    城外,江陵码头。

    目光尽处,一条柔和、无际的江水。天色与江水,在那里接壤;白云和浪花,在那里汇集。江天、云浪,连成一线。

    此时,江边上,没有争吵和喧闹,没有复杂的声音。好像,每一个人,都深情地望着大江,望着那片唯美的如画江山。

    远天,归鸟盘旋江面,翅膀仿佛擦过朝霞,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江边的晨曦,真是令人流连往返。这样的江天一色,仅仅看上一眼,就可以终身难忘,铭记于心,永远不会抹去记忆。

    码头以外,万籁俱寂。

    一轮清白的晨光,自云间透出,照耀在由无穷建筑,怪影层叠而成的江陵城内。

    光芒,并不如何耀眼,再配上城外港湾处,轻轻拂来的江风,也算极为搭配。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魅惑的味道,就像是风干的盐梅,不知道被谁,扔进了一杯清亮的老酒里,泛着淡青色,将辛辣的杀意,隐藏在清香里,隐藏在酒香下。

    江陵城,位于“荆襄六郡”中心,江汉平原腹地,控江扼湖,环城抱郡,为荆州、江州、颍州三州交界之地,身处冲要。

    况且,江陵地处淮南,恰在无数山川、江河环抱之中,襟江带湖,国脉所在。

    自江陵一路往东,则是颍州以北,江南富庶之地;若是朝西北望去,便是大秦帝国之中枢,帝都要地,与锦绣天地的江南,相隔上千里;再往北,则是北境。

    这处南州治所,距离秦国最繁华的两处所在,都不遥远,又恰在淯水与汉江的交汇处,既是三江交壤,又是鱼米之乡。

    虽然,江河两岸,那些崇山峻岭,带来了地利上的诸多不便;好在河运在侧,交通中枢之地,商贾云集,民生安乐。

    作为曾经的南楚国都,曾经的大楚根基之所在,数十年以来,江陵之繁华,江陵之富庶,向来是冠绝诸国,闻名天下。

    普天之下,除了大秦帝都陵阳城,便再也没有一座都城,可以超过这座江陵城。

    想当初,永平六年,公主陵大战后,身为大秦齐王、南征主帅的萧弈,趁着南楚精锐丧尽,顾北江身死之际,亲率大军,挟带着凌厉攻势,一路长驱直入,攻破江陵,占领台城,马踏南楚皇宫。

    据悉,江陵城破之后,齐王萧弈下令,命麾下亲兵大营,清点城中物资,归纳楚宫器物,安置南楚的皇族、宗室。

    结果,摄政王的亲兵大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经过整整十天,才算把江陵城中的物资,清点完毕,有了初步的数字。

    当时,江陵城内,总共囤积了粮草五千万石,辎重九千余车,宫室、楼阁一万余间,田亩八千余顷,库银三千万两,内帑两千三百万两赤金,至于宫中的古玩字画,珍宝器物,更是不计其数……

    不仅如此,攻下江陵后,萧弈发布手谕,命令随军南征的一干户部官员,对于这些楚国物资,进行了一个初步的预算。

    粗略估算下来,他们得出结论,江陵城中的粮草、辎重,足够支撑五年;南楚宫中皇银、内帑,相当大秦国库三年的总数。楚都繁华奢靡,由此可见一斑。

    可以这样讲,在大秦崛起之前,占据江南胜地的南楚政权,堪称当时独步天下的第一大国,国力繁荣强盛,无人可比。

    直至永平六年,萧弈亲统大军,十万秦军劲旅,血战公主陵,攻克江陵,占领台城,歼灭南楚国内精锐主力,将南楚朝廷的根基,连根拔起,楚国土崩瓦解。

    自此以后,大江以南,两淮、荆襄八十郡之地,并入大秦版图,世上再无大楚。

    新兴的大秦王朝,从踏平南楚国祚开始,揭开了一统天下,入主中原的序幕。

    灭楚国战的大胜,标志着这个大秦萧氏政权,正式跻身于九州强国序列,拉开了大秦铁骑纵横疆场,横扫千军的战幕。

    南楚灭亡,数十万南楚重骑精锐,灰飞烟灭,一直被誉为“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江南,不出意外,成为了大秦帝国的属地,成为了大秦南境行台的领地。

    自南楚覆亡之后,大江以南,在大秦新政的治理下,一片欣欣向荣,安居乐业。

    至于江陵,这座曾经的南楚国都,曾经的“九州都城之冠”;如今,江陵城,更是大秦的南境重镇,乃至是帝国的陪都。

    它的地位,与北境的晋阳、西境的平凉,还有东境的中山(东平府),是同等的重要。南境的中心,便是这座江陵城。

    因而,永平六年八月,距离秦国大军灭楚,攻破江陵,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经过深思熟虑,武定帝萧礼下诏,将南楚旧都江陵,作为大秦陪都,定名“南都”,征集三十万军卒、兵丁,营建南都行宫,并设置南都官署,兴修皇城与禁苑。

    南都行宫,又名“江都宫”,隶属南都江陵,位于江陵以北,南濒临清江,西傍广陵、邗江,东与泰州接壤,气势恢宏。

    这处江都宫,与襄阳、樊城重镇,相去不过百余里,是大秦统治江南的中枢。

    巍巍江都宫,周回多达七十三里,横跨淮水,北面三十坊,南面为九十六坊。

    整个江都宫宫城,东西长五里,南北七里。宫内,以乾阳殿为正殿,殿高二百七十尺,相比于帝都陵阳城,毫不逊色。

    非但如此,除了兴建江都宫,设置南都官署,武定皇帝再次下诏,征募江南、淮北百姓,总计十万人,开凿永济渠。

    永济渠的凿通,将汉江、淮水两大水系,连成一体,开启江南漕运河道,贯穿于江陵周边,维系江陵与帝都间的联系。

    昔日楚都,今日南都。

    江陵古城,不曾减当年。

    ……

    码头处,人山人海。

    南都江陵城外,即汉江沿岸一线,数千人头攒动,数千人流聚集,如同鼎镬里面的沸水,滚滚沸腾,冒着无数的热浪。

    此时此刻,江陵城郊,江岸两边,数千黎庶百姓,密密麻麻,齐齐跪拜俯身,未曾抬头,像是在恭迎着什么大人物。

    试想一下,如此众多的人群,官道上根本站不下。当然,南都的主政官员,封疆大吏,也不允许他们,站在官道之上。

    很多人,直接跪在道路两旁的田间。已至隆冬时节,金黄色的麦穗,早已变得枯萎、干瘪,没有了原先的勃勃生气。

    萧索的麦穗秸秆,撑过了战马的践踏,带着沉甸甸的收获,于凛冽的寒风之中,两方摇摆,发出了“扑棱棱”的轻响。

    这个时候,无数人的心情,如麦穗一样,摆动激荡,守望着远方,守望着那片江面,那艘即将航行而来的“翔螭龙首舟”。

    今日,天气骤冷。

    腊月十六日,大雪节气。

    “呜——呜——呜——”

    不一会儿,数声尖锐、清彻的厉响,自不远处的江天一色间,自不远处的汉江江面处,缓缓传来,传到了江陵码头上。

    随着三声尖锐厉响,一艘巍然华丽,气势磅礴的巨舫大船,在胶东、南湖、青州三支水师精锐,数百余艘楼船、战舰,五百水师将士的护航之下,终于一点一点,靠拢向了码头,靠拢向了沿岸边。

    经过数天横穿,经过数天航行,经过“狼尾滩水战”,经过腥风血雨,大秦摄政王一行,这支南巡船队,抵达至江陵。

    靠近了码头,那艘摄政王的专属御舟,——“翔螭龙首舟”,泊于码头,停靠在岸边,准备卸下船上货物,下船登岸。

    紧接着,船上抛锚放绳。一些水师将校,动作极其干脆利落,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将数条绳索挠钩,勾住了木板。

    而后,被做成阶梯模样的跳板,搁在了码头与甲板之间。岸上的吏员们,赶紧铺上厚布,以免脚滑,行走时不甚摔倒。

    忽地,天际一沉。

    天边,骤然滚过了一帘雷鸣,迸迸作响。

    似乎,这雷鸣之声,是在欢迎那位大人物到来。同一时间,码头之上,也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声声震彻云霄顶端。

    岸涂之上备好的冲天雷,也被依次点燃,炮声大作,竟然将老天爷的声威,生生地掩了下去,听不见丝毫的冬日雷鸣。

    旋即,锣鼓喧天之中,一片声震云霄,穿裂霞光的高声欢呼,冲天蓦然而起。

    这阵欢呼,传播范围广,扫过了麦田四野,萦绕于码头上空,席卷着大江江面,再一次,压过了先前的锣鼓、炮声。

    “大王千岁——”

    “大王千岁——”

    这个时候,码头沿江两岸,数千名江南子民,跪倒于地,正在朝着那艘巨舫大船,深埋脑袋,俯首参拜,高亢地欢呼。

    一般来讲,只有皇帝御驾出巡,才会拥有这样的规格,万民跪拜,山呼万岁。

    除此以外,纵观大秦上上下下,或许,也只有一人,拥有着与皇帝出巡一样的规格,千骑铁甲清道开路,出警入跸。

    不用猜,众人心知肚明。船里这位大人物,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大秦的摄政王殿下,那位威名赫赫,雄冠九州的战神。

    沿江两岸,热闹非凡。

    “呼——”

    忽然,低沉的长号,自那艘巨舫大船之上,发出一阵阵威严的长鸣,雄浑铿锵,传至了码头,传到了码头的场地中央。

    一伙身披铁甲,持枪佩刀的水师亲兵,在两名军头的统领下,将那方小小的码头,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相似。

    码头的中央,设有一座高台,上张象征皇帝威权的皇伞,伞下设立一柄交椅。这柄交椅,外罩飞龙罩面,杏黄明亮。

    交椅的两侧,两名赞礼官员,侍立左右。诸班执事,在台下摆开仪仗卤簿,环绕着台上的杏黄伞盖,呈众星拱月之势。

    高台的正前方,一位身着玉白蟒袍,头戴通天冠,腰佩长剑的年轻藩王,身姿挺拔,威风凛凛,按着腰下长剑的剑柄,立于众人前排,背影高大,昂首挺胸。

    而且,他的位置,正对着高台上的那把交椅,默然不语,眸中隐隐包含着刀剑。

    这位高冠蟒袍,腰畔佩剑,带着凛然威势的年轻藩王,正是武定皇帝萧礼的第四子,摄政王萧弈的四弟,执掌南境三十万边军,坐镇江左防线,立下无数赫赫战功,数次领兵平叛的一代宗室名将。

    ——吴王萧恂。

    吴王萧恂的身后,他的左右两侧,两位军人体魄,傲气逼人的雄杰,巍然地矗立不动:义宁王萧晟、车骑将军杨汉超。

    在这三人的身后,则又是无数的人影。

    江州刺史薛赞、长史贺文登、司马葛长铭,江州漕运提督王九成,率领江州刺史府、漕运衙门近百名僚属,恭敬肃立。

    四周寂静无声,仿佛如古刹佛寺一样。

    这么多的大人物,无论是身为南境主帅的吴王萧恂,亦或是军方的实力派人物,义宁王萧晟,车骑将军杨汉超,还是一众州府官署,此刻全部聚集码头,齐整肃立,等候着那位至高无上的摄政王。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长号的低鸣,两名赞礼官员,踏前一步,双双拢起官袍衣袖,高声吆喝着,响彻了整个场地中央。

    “摄政王到——”

    话音甫落。

    只听见,一阵雄劲、稳健的铁靴之声,自那条搭在码头的踏板,橐橐响起,极为整齐划一,勾勒成一段别致的音符。

    铁靴声过。

    一道修长挺拔,风采决然的身影,蓦地出现,顺着那条踏板,脚下凛然生风,迈着流星大步,走上码头,稳稳站定。

    若是仔细一看,其实不难发现。这道修长、高挺的傲岸身影,竟然是一位英伟、雄毅的七尺男儿,带有一身的威势。

    他那高挺的鼻翼,单薄的嘴唇,如同长剑一般的眉峰,斜斜飞入鬓角,几缕落下的乌发中,好像是锋利、尖锐的剑尖。

    一张俊逸、寒冽的脸庞,不动声色,面无表情。他的面部轮廓,完美得无可挑剔。立体的五官,深沉而又幽邃,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有如鬼斧神工,刀刻斧凿般的雕琢,散发出天生的王者气概。

    那一头飘逸、潇洒的乌发,在那人的头顶上方,非常紧致,束在一处,套在一个精致的墨色发冠中,缠着一条玄色丝带,迎风飞舞,于猎猎风中,肆意卷动。

    一条玄螭玉带扣,系在了此人的腰前,配着一块羊脂白玉玦,成色清澈透明。

    这位英武、高贵的大好男儿,头戴一顶墨色冲天冠,身着一袭玄色九章蟠龙王袍,内衬明光护甲,腰间悬佩着那柄“大楚天子剑”,长剑的剑身,归于剑鞘。

    他的神情意态,宛若黑夜中的鹰,眉宇似刀,双目如电,激射着凌厉的杀气。

    黑亮垂直的乌发,斜飞的英挺剑眉,蕴藏着一对锐利的黑眸,削薄轻抿的唇弧,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高大的身材。

    一袭王袍。

    一柄天子剑。

    如此肃穆的神态,慑人的杀意,冷傲孤清,却又是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释放着傲视天地的强势,凌驾诸侯的雄威!

    ——大秦摄政王萧弈。

    走到码头上面,萧弈表情寒冷,不见动容,唯有腰畔的“大楚天子剑”,紧贴王袍袍角,引人注目,与摄政王融为一体。

    很快,萧弈一正心神,抬起左手,按在天子剑的剑柄上。长剑在侧,王袍在身。

    萧弈握着剑柄,踏着一对铁靴,迈开了双足,朝着正前方的那座高台,步履沉毅,徐徐走了过去,缓缓登上高台平面。

    在摄政王的身后,一袭青衣,一袭紫衣,紧紧跟在萧弈左右,不离寸步分毫。

    一青一紫,两道身影,与大秦摄政王的玄色王袍,倒是相得益彰,形成鲜明的对比,衬出这位“当世人屠”的赫赫威势。

    原来,摄政王身后,这一袭青衣,一袭紫衣,不是别人,竟是宁崇、庾尘二人。

    这两位,一位是军师祭酒,摄政王的入幕之宾;一位是镇安司少使,摄政王的亲表弟。这两个人,皆是萧弈亲近之人。

    宁崇一袭青衣,风采未减,捧着一道黄绫御旨,跟在摄政王左后方,缓步前行;庾尘一身紫服,风神秀彻,握着一柄黄钺,位于摄政王的右后方,步伐未乱。

    就这样,没过一会儿,萧弈、宁崇、庾尘三人,肃然走上高台,面向台下众人。

    随即,登上了高台,萧弈王袍束冠,护甲佩剑,走到了那张伞盖以下,身如青松,巍然而立,居高临下,俯视着台下。

    此刻,立于高台之上,萧弈目光平静,依旧握着长剑剑柄,缓缓扫视了一圈。

    摄政王视野以内,上百宗室、官吏,静静站在原地,垂首低眉。他的表情,异常淡漠。一对眸子里,没有太多表情。

    这时,高台下方,处于众人最前方的吴王萧恂,猛地一撩蟒袍,率先双膝跪下,拱手交错,声音雄厚纯正,朗声禀道。

    “臣弟吴王萧恂,参见王兄!参见王上!”

    “臣弟率南境行台、宗室百僚、江州府衙诸君,恭请摄政王王驾,莅临南都——”

    随着吴王殿下撩袍跪拜,一声响亮的振音,高台下的气氛,愈发得浓烈,愈发得激荡起来,也是愈来愈庄严、肃穆。

    “参见摄政王殿下——”

    “参见摄政王殿下——”

    继萧恂跪下之后,站在吴王身后的那两人,义宁王萧晟、车骑将军杨汉超,亦是毫不停留,向着摄政王,行跪拜大礼。

    接着,在这二人身后,头戴梁冠,身着紫袍的江州刺史薛赞,做出了一样的举止,两膝微微一弯,跪倒在地,参拜道。

    “臣江州刺史薛赞,率江州刺史府衙下僚属,江州漕运衙下僚属,长史、司马、参军等,参见摄政王殿下,恭迎王驾!”

    旋即,百余名州府官员,齐齐跪下,叩首于地,异口同声,高声参拜,声音高亢嘹亮,络绎不绝,灌入了萧弈耳中。

    “参见殿下——”

    在场众人,他们的脸上,带着各种表情,带着兴奋,带着敬畏之意,跪倒在地,恭迎摄政王王驾,等候着摄政王发令。

    清亮的参拜声,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萧弈满目沉静,眸子明澈,看着台下黑压压一片的官员人群。

    那些跪满了一地的宗室、百僚,皆默然不语,身形坚若磐石,未有丝毫的颤动。

    不过很快,萧弈展颜一笑。他的唇角下方,微微扬起,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举起右臂,轻轻向上一招,沉声说道。

    “诸位免礼。”

    “圣躬安!”

    “万岁,万岁,万万岁——”

    台下的百余宗亲、群僚,在吴王萧恂、义宁王萧晟的指引下,又是顿首高呼。

    而后,萧弈凝聚心神,目光遽然一转,轻轻咳了一声,从身旁的宁崇手中,接过了那道黄绫御旨,双手高举过头。

    “圣谕在此,诸君接旨!”

    此刻,身为摄政王萧弈的四弟,大秦南境主帅,萧恂依然长跪于地,率领身后群僚,高声领诺,恭迎朝廷的御旨诏令。

    “臣等恭迎圣谕——”

    须臾间,萧弈揽起两臂,向外一张,展开了那道黄绫御旨,用着一种雄浑、激昂的虎狼长啸,字正腔圆,铿锵地读着。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大秦天子诏令:

    古来圣王治世,皆重水利。自上古始,至吾皇秦,发天下之民,疏河道,因势导,灭水患,通江河,以利天下。此所以历朝英主,皆委贤良之臣,治河渎之故也。永平梅英、寿安陆康,皆为是也。

    漕渠畅,则转运利;国脉顺,而天下宁。朕统御万民,当效法先帝,亦如是也。

    今漕运噩耗频传,永济渠芦沟水段,屡发覆船异事,致令十万石军粮,无端折损,船毁人亡,甚而以致河道梗阻,粮运滞顿。粮运者,虽殖货之属,然上连国脉,下牵黎庶,其责之重,重乎于山!

    是故,循官不可轻忽,况封疆之吏乎!江州位在渠首,两淮枢钮,位犹重焉。

    因遣大将军、大司马、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领军将军、天下兵马大元帅、天柱上将军、太师、相邦、大丞相、大冢宰、左右十二卫大将军、摄政王萧弈,处江南道黜置大使,持御刀,义宁王萧晟、车骑将军杨汉超、工部尚书卫玄为其副,赴江州整饬吏治,严查覆船,肃顿漕运。王所至之处,如朕躬亲!

    钦此!”

    摄政王亲自宣读圣旨,圣旨宣毕。高台台下,上百名宗室与僚属,再拜顿首,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齐齐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过后,萧弈不动声色,坚毅如初,双手内向一拢,徐徐合起圣旨,重新交到宁崇手中,朝着下方,挥了挥手。

    “诸位请起。”

    “谢大王!”致谢一礼,众人相继起身。

    当众人全部起身之后,萧弈并未坐下,照样笔挺地站着,目光如炬,按着天子剑的剑柄,眼神凝重无比,扫视过去。

    忽然,萧弈眼睑向下,抬起右手。站在高台伞盖下的摄政王,朝着下方的那位吴王殿下,招了招手,作出了一个手势。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并不像一位堂堂摄政王,在那里发号施令;更像是一位可亲的兄长,正在召唤自己的弟弟。

    得到了摄政王的指令,一名赞礼官员,环视四周,然后高高昂首,漫声断喝。

    “请吴王登台——”

    礼乐响起,一身藩王蟒袍,悬佩长剑的吴王萧恂,一挥袖袍,鹰视虎步,登上了高台,来到萧弈面前,行了个半朝礼。

    “臣弟萧恂,参见摄政王兄!王兄千岁!”

    看到自己这个战功赫赫,杀敌无数的四弟,这位南境主帅,萧弈微微点头,眸光一闪,向前伸出右手,温和示意说道。

    “吴王坐镇南境,为国戍边,主理江左军务,且多年来,功绩卓著,有目共睹。”

    “来人呐,赐座。”

    “谢王兄!”萧恂躬身一礼,郑重说道。

    这之后,一名水师亲兵,连忙上前,端上来了一方小榻。萧恂一正衣冠,挨着榻沿儿,当众坐下,坐到了兄长的身旁。

    天际边缘,一束晨曦,微微露了出来。淡薄的朝阳阳光,从厚厚的云层深处,探出头来,透过了洁白、无瑕的云雾。

    江陵码头,那处不大不小,倒是宽敞舒适的场地中央,沐浴在万道霞光之中,也沉浸在了肃杀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随着十二响景阳钟,金声玉振,威严的净阶鞭,一鞭起,击碎了码头上的宁静。

    两班百余名州府官吏,在江州刺史薛赞、长史贺文登、司马葛长铭的率领下,呈雁行之序,来至高台下,分班列队。

    下一刻,头戴墨色冲天冠,身着玄色王袍,内衬明光护甲,腰佩天子剑的摄政王萧弈,转过身去,在乐声中缓步升座。

    但见,萧弈握着长剑,沉沉转身,坐到了伞下的交椅上,双手扶着两支把手,正襟危坐,恍如定海神针,肃然不动。

    看到摄政王升座,薛赞上前一步,长身行了一礼,用一种标准的官腔,禀道。

    “江州刺史薛赞,见过摄政王殿下——”

    “薛刺史,不必多礼。”

    只见得,萧弈坐姿稳定,并没有站起身来,只是轻描淡写,略微抬了一下右手,大有不动如山之境,有处变不惊之态。

    待薛赞礼毕,萧弈端坐交椅,面容平静,随手伸出一指,指了指身旁的宁崇、庾尘,为底下的刺史府僚属,介绍道。

    “薛刺史,本王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乃是军师祭酒、记室宁崇先生;这位是本王表弟,镇安司少使、河阳伯庾尘。”

    薛赞长长一揖,率众官见礼。而后,他又独自趋步上前,极度谦恭,沉声说道。

    “下官久闻摄政王英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大王此番代天巡狩,我等江州僚属,定当尽心竭力,唯大王马首是瞻。”

    “薛公言重了。你我皆是大秦之臣,都是陛下的臣子,谈何马首是瞻一说呢。”

    “说起来,本王与公等,倒是并无差别啊。寡人忝居大秦摄政王,公等位列封疆大吏,乃是朝廷栋梁。今后,本王行事,还要仰仗诸位啊。”萧弈微微一笑。

    “大王礼贤下士,虚怀若谷,下官佩服。”

    刚刚说罢,薛赞躬下身子,朝着摄政王升座的位置,再次郑重行了一礼,说道。

    “大王明鉴,下官为您介绍江州众僚。”

    萧弈点了点头。

    “好,薛刺史请便吧。”

    只见,薛赞侧过身子,指向身旁的贺文登,面朝台上摄政王的方位,口齿清晰。

    “江州长史贺文登。”

    “司马葛长铭。”

    听完,萧弈微笑颔首,拍着交椅的一支扶手,目光顺势下望,看到了那三位江州刺史府的主官,半晌才淡淡地应了句。

    “贺长史、葛司马。二位,本王有礼了。”

    “参见大王!”

    贺文登、葛长铭二人,赶忙踏步上前,向下施了一礼,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紧接着,薛赞一步横向,掠过了贺文登、葛长铭两个人,来到了一名绯衣官员的面前,指着这名官员,对萧弈介绍道。

    “大王,这位,江州漕运提督王九成。”

    听到“王九成”这个名字,顿时,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眸中寒意骤起,眼神凌厉无比,暗藏着杀气。

    似乎,他的那一对瞳孔深处,隐含着两把锋利刀刃,望着那个绯衣官员,刀光自齿间迸出,变得十分冰凉,冷冷说道。

    “噢,原来,阁下便是王提督啊,久仰久仰。你的大名,本王在帝都之时,便早有耳闻。今天,本王总算见着真人了!”

    “啊?”

    摄政王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如同一记闷雷,从天而降。王九成一愣,吃惊地抬起头来,茫然无措,产生了一丝慌乱。

    “得见大王天颜,下官之幸,下官……”

    “放心,以后有的是机会,本王会满足你的。”萧弈眉梢一扬,手指弹起,敲击着扶手表面,表情非常淡漠,随口说着。

    见此情形,身为江州刺史的薛赞,心中暗吃一惊。他心想,堂堂大秦摄政王,怎么会如此重视一个小小的漕运提督。

    难不成,摄政王在以前的时候,就认识王九成,还是说,这里面是另有隐情呢。

    不过,薛赞灵机一动,赶忙上前一步,岔开了话头,继续开口,不遗余力,介绍着剩下的众僚属,没有落下一人。

    “大王,这位,乃是法曹参军朱现……”

    一盏茶的工夫都没到,江州刺史薛赞,他将身后的江州刺史府僚属,一一介绍,而后用一种特殊的语气,缓缓说道。

    “启禀大王,殿下自帝都一路南下,舟车劳顿,下官已将刺史府腾空,作为大王行辕,请大王驻跸,望大王莫要嫌弃。”

    “有劳薛刺史了。”

    萧弈淡淡一笑,仍未起身,坐在那把交椅上,以锐利、噬魂的目光,扫视下方。

    一番寒暄过后,薛赞面带笑意,并没有退回班列,而是站在原地,语气中带着一丝的关切,也有着一丝的不解与震惊。

    “这都是下官份所当为,不劳大王介怀。”

    “哦,对了,下官日前听闻,昨日于狼尾滩滩头,一伙南楚逆贼,拦截钦差船队,意欲行刺大王,大王受惊了,此乃下官失察,罪该万死,请大王降罪责罚。”

    一听这话,回想起昨日的“狼尾滩水战”,回想起那些飞蛾扑火的南楚残兵,萧弈表情不变,始终冰冷似铁,不以为意。

    “多承薛公记挂。”

    “区区一群旧楚叛逆,不自量力,自寻死路,又岂是我大秦铁军的敌手。诸位不必担心,昨日,狼尾滩一战,本王已命水师将士,将其一举诛灭。这天下,乃是我大秦的天下,岂容此等宵小猖獗。”

    寥寥的一段话里,大秦摄政王的霸气、决绝与果敢,展现得淋漓尽致,让人听罢之后,热血沸腾,气血不断地上窜。

    “大王神威,反贼怎能猖獗,是我等杞人忧天了。对了,还有一事,下官思来想去,还是要向大王禀告,望大王明察。”

    “何事啊?”萧弈大手一挥,意态平和道。

    “禀大王,如今的江陵城中,除了镇南王老王爷,定居南都以外,还有一位御笔敕封之朝廷勋略,——丹阳郡王高湛。”

    话到此处,萧弈微微一怔,眉心锁在了一起,大概思忖片刻后,缓缓舒展开来。

    “哦,对,对。”

    “本王想起来了,这位丹阳郡王,在平定李嗣元谋逆时,为先帝,为朝廷,出了大力,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

    “怎么,他今日因何未到,是有事吗?”

    面对摄政王的质询,薛赞不慌不忙,尽可能地压低声音,微微垂下自己的眼帘。

    “是这样。”

    “昨夜接到大王教令,丹阳王派遣侍从,给下官传信,说大王代天巡牧,他本应亲自前往码头迎接,然则半月前,丹阳王罹患麻疹,病势沉疴,至今未愈。”

    “大王也知道,麻疹极易散播。故此,丹阳王深恐对殿下贵体不利,因而未敢前来。若有无礼之处,还请大王海涵。”

    “丹阳王也是细心之人,罢了,随他吧。”萧弈云淡风轻,摆了摆手,显得是非常惬意,非常潇洒,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四郎啊。”萧弈转过头去,看向萧恂。

    “臣弟在。”

    “回去后,以孤的名义具帖,问候丹阳王。若有需要,可将南都城里的名医,派去给丹阳王诊治。”萧弈不急不缓。

    “是,臣弟领命。”萧恂一声应诺,答道。

    “谢大王体恤。”

    正此时,萧弈目光凛然,冷意大盛。一束犀锐、凌厉的视线,自眼眶眸底划出,扫视了一遍下站众僚,深吸一口气。

    “诸位都知道,本王此次奉圣谕,提调江南,乃为查察永济渠覆船大案而来。一年来,芦沟屡次覆船,十万石军粮无踪,致使河道梗阻,粮运不兴,北境补给,一度受阻,圣上对此甚为忧虑啊。”

    “前次,工部郎中徐泰,奉谕赴江州查案,却在盱眙行馆中,自缢身亡。此事,为芦沟覆船一案,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下站的薛赞,与贺文登、葛长铭、杨九成,对视了一眼,后脊冒出了丝丝的冷汗,缄默不语,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

    “而且,据本王所知,迄今为止,在永济渠芦沟水段,翻覆的官船,都是江淮漕粮转运使的运粮船队。粮船翻覆后,官府派遣兵丁,前往出事地点打捞,奇怪的是,落水的漕粮,竟然消失无踪。”

    此言一出。

    王九成登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恰巧,大秦摄政王的寒厉目光,正望着他。

    他赶忙低下头去。旁边的薛赞和贺文登两个人,对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摄政王何时发作,何时会暴跳如雷。

    在他说话的同时,萧弈眼角一挑,于不经意之间,非常轻蔑,瞥了一眼王九成。

    如此眼神,寒冷、肃杀、威严与冷漠,集于一体。一道透骨寒光,化作一枝透骨利箭,射穿了那名漕运提督的心口。

    “本王想告诉诸位,既然本王来了,就一定要把这件咄咄怪事,查他个水落石出。到最后,无论是谁,若是被孤查出,与此案有所关联。本王可不管他是什么皇亲国戚,什么朝廷勋略,决不姑息。”

    “在本王这里,等待他们的,只有四个字:国法无情,诸位好好掂量一下吧。”

    此刻,在萧弈身旁的一方案几上,空无一物,只有几份薄薄的,被密封起来的案卷,整整齐齐,摆在了跟前的案头上。

    “项开。”

    “顾北江。”

    “萧劭。”

    “段召。”

    萧弈面如宾铁,暗沉到了极点,他拿起一份薄薄的宗卷,放在一旁,便会说出一个名字,扔了四份,说出了四个名字。

    这四个名字,是四个人。这里面,有曾经南楚、西越、东赵三国的当世名将,也有被秦人、被宗室视为叛逆的反贼。

    当然,这个时候,他们早都死了。而且,这四个人,无一例外,都是死在大秦摄政王的铁血之下,死于战神萧弈手上。

    最后,萧弈垂下右臂,拾起几份宗卷,指节微微用力,轻轻搁到一旁,再也没有动过一分一毫,静静放在案几之上。

    霍然间,萧弈抬起头来,眼眸里的迷惘之意,早已没有,有的只是一抹淡淡的悲哀,与自嘲的冷笑,愈发森寒、可怖。

    但是很快,就连这样的情绪,也没有了。萧弈缓缓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寒芒微作,冰凉刺骨,幽幽说道。

    “所以啊,诸君要想清楚,不要因为一念之差,断送掉了自己的锦绣前程。要是有人想清楚了,就给本王站出来。本王保证,只要你站出来,我权当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既往不咎,就此翻篇。”

    “还有啊,千万千万,不要和本王耍心眼。不然的话,本王向你承诺,一定会让你死的很难看。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话音落毕。

    “轰”的一声巨响。

    片刻,大秦摄政王萧弈,剑眉倏然一挑,王袍猎猎卷起,卷起千堆雪,右掌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拍在那张案几之上。

    伴随着一声巨响,人屠暴怒之下,内力破体而出,如同狂风与海啸一般,凌空振起,只有无尽的漠然,凄寒的冷绝。

    一张案几,化为无数碎成细砂般的木粉,格外得呛人,漫天飞舞,弥漫高台。

    ……

    虎威,起江陵,卷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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