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瓜洲渡
汉江,瓜洲渡,怒涛拍案。
夜半,云水沧沧,明月照大江。
黑沉沉的乌云,涂抹在了广瀚的苍穹之中,点点滴滴,时断时续的雨星,于无声无息间,飘落在江南胜地,笼罩覆盖。
大江以南的广陵城,瑟缩在薄薄的阴霾下,看不到一丝明亮,浸入一片萧索。
江南的夜,无论怎样望,都是隐隐发蓝的黑,璀璨如钻的星辰,像是不要钱似的,洒落满天的明亮、繁灿,浩瀚点缀。
它不像京城的夜,怎么去望,都是近在咫尺的墨黑色,好像随时随刻,都会压翻天灵盖,压得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这里,是一条清澈幽蓝,深隧不可测的滔滔大江,浪花飞溅,江水滚滚东流。
抬目四望。
天烟波浩渺,远近岛重叠,湖鸥鹭翱翔,美鱼肥翻跃,不叫拍称奇,流连忘返,沉浸于湖光山色之中。
纵向望去,两岸沿的映红,簇拥着幽幽江,肆意铺排开来,宛若给江水面,钩织上两条蜿蜒、飘浮的红花边。
即使是在夜中,依旧旖旎迷;偶尔掠过的沙州之上,翠叠叠、苍翠欲滴……
峡中深流急,波涛汹涌,奔腾呼啸,声振间;江形成数漩涡,发出了哗啦啦的声,惊动魄,扣人心弦。
沉在湛蓝江底的坳,倒映着轮铜盘的明月;高大的坳,含住皎洁的月色,似要吞噬整个江面,明月洒遍光明。
此地名为“瓜洲渡”。正如诗句所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滔滔汉江水,千载的风流,概莫如此。
瓜洲渡古渡口,位于汉江与三峡交汇之处的瓜洲,容纳五湖,是自沅、湘入三江的重要通道之一,是为“南北扼要之地”。
根据大秦江南地方志的记载,瓜洲古渡,“瞰京口、接广陵、际沧海、襟大江,每岁漕船数百万,浮江而至,舳舻千里,百州贸易迁涉之人,往还络绎,必停泊于是,而至京师,其为南北之利矣”。
在瓜洲古渡的江心中央,筑有一座“沉香亭”,静静无声,立于瓜洲渡古渡口的江中,正诉说着百年、千年的孤独。
八根古色廊柱,撑起八角形的飞檐穹顶,亭内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沉香亭”三字,石碑的背面,记述着数年以前,大秦举倾国兵力,荡灭南楚的战事概况。
瓜洲渡,沉香亭。
精致优雅中,透露着清凄之感。亭边岸畔,垂柳成行,柳丝依依随风摇曳,晃动着人们的思绪,勾起了一段凄婉往事。
与此同时,大江江上,一支气派、恢宏的庞大船队,扬帆起锚,于波涛怒号之中,正在徐徐航行,驾长风,破巨浪。
远远望见。
这支庞大的船队,大大小小的船只,加在一块,共有二百余艘。大型楼船十余艘,战船百余艘,大型商旅货船近百艘。
其时的大型楼船,除了水手、船工之外,可乘坐近百人,并可同载三个月口粮、器物;其余的战船,则有艨艟、大翼、小翼、桥船等等各式名目,另有数百水师将士,手持刀枪、弓弩,置于船上。
除去数百名水师将士,列于各个战船以外,每艘战船之上,还布置了无数的“拍竿”,与桅杆排在一起,蓄势待发。
所谓“拍竿”,其实就是一种水战利器。特别是大型战舰,间近身后的决斗,注定无法以钩距掀船,或以弓弩摧毁。
凡是善战的水师官兵,通常在战船的帆蓬上,涂抹上厚实的药泥,以阻火攻,最终,靠得就是拍竿轰砸,击砸船只。
拍竿制如大桅,长十余丈,上置巨石,下设机关,贯颠回旋,重量更是异常惊人。敌军船近,便倒转拍竿,击碎之。
此次,两百余艘大小船只,无论楼船,亦或战舰,在大江江中,以水战行船之法,编队排开,樯桅林立,白帆如云,旌旗号角相应,大有水上船战的气势。
这样的行船、出巡,实在是前所未见,堪称是一次航行奇观,以前从未有过。
水面,沿着滔滔大江,船队缓缓航行。
前段时日,江淮一带,遭逢了一场罕见的暴雨,截江初始,功效尚不明显。江水水面,仍是比往年时候,高出了许多。
直至此时,水势汹涌激荡,浑浊不堪,江流奔腾声如疾雷,让人们望而生畏。
这时,江面陡然下降,波涛汹涌,浪花四溅,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观看江潮。
数百艘船只,已如箭矢破弦而出,迅速飞下,巨浪被船头劈开,旋卷着,合在一起,一下激荡开去,旋即又激荡出去。
船队滑过水面,一瞬间,汉江江水,似是滚沸一样,到处是泡沫,到处是浪花。
时当隆冬季节,浩渺的瓜洲渡上,碧波连天,白帆点点,汇成了一道白色光芒。
上百余艘巨舟,帆影遮天蔽空,与两岸巡行护卫的铁骑号角,万余精甲锐士,遥相呼应,当真声势浩大,水陆并进。
像今天这样的行船、航行,加之铁骑驱驰,自大秦立国以来,可谓史无前例。
并且,这个时候,瓜洲古渡,大江江心中央,依旧是白帆层叠,樯桅恍如丛林。
每只大船上,都堆满了粮食、车辆、丝绸等物资;楼船与货船之外,五艘巨型大船,最为特异。两艘专门乘坐百余名工匠的大船,三艘装载大型巨弩的战船。
在这些众多船只的簇拥下,一艘高大巍然,外观磅礴的巨舫楼船,居于船队正中,缓缓破浪航行,显得十分鹤立鸡群。
只见,这艘巨舫楼船,高达四十五尺,阔五十尺,长二百尺,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水上府邸,甚至是一座水上宫殿。
船上共有四层,最上面的一层,是主室与东、西议事大堂,以供处理公务与召集幕僚之用;中间一层,设有十余间内卧,俱为水师将领、王府幕僚下榻之处。
而最底下的一层,即为巨弩大阵,百余水师精兵,皆是身披铁甲,层层护卫。
整个巨舫,它的外观,好像一条栩栩如生的巨龙。龙头引颈向天,怒目圆睁,甚为威严,龙尾高高翘起,姿态高傲。
主帆与前帆相连,桅杆笔直矗立,两排的兵丁水手,列开队形,船首直指苍穹。
这艘由众船簇拥,处于船队正中,外形雄伟壮观,状若九天苍龙的巨舫大船,正是大秦摄政王萧弈乘坐的专用御舟。
——“翔螭龙首舟”。
大秦圣武三年,十二月中旬,深冬时节。
由于永济渠沉船,军粮失窃,大秦摄政王萧弈,以一国相邦、天朝上王的尊崇身份,就任江南道黜置大使,提调江淮一切军政要务,手持太祖御刀,奉旨出京钦差,代天巡牧,彻查漕渠覆船案。
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当时大秦朝廷的实际主宰者、掌控者。
萧弈离京之前,对于朝局政事、四境军务,还有六部协作,都做了相应的安排。这些安排,主要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摄政王离京之后,上将军、上柱国、太尉、卫国公苏廷寒,代掌兵权,统辖三军,主理北境军务,暂行统帅之职。
二,内史令、太子太保崔光、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子少师钟宪,入居西柏堂,省决朝中庶务,共掌中书、门下二省。
三,晋王萧愉、燕王萧恒,二王留守京师,执掌宗正寺,暂时总摄百揆,约束诸王,辅弼皇帝萧澄,参与朝政决策。
一切安排妥当,十二月十四日,摄政王萧弈,携王妃元清柔,以及义宁王萧晟、车骑将军杨汉超、军师祭酒宁崇、镇安司少使庾尘、工部尚书卫玄等大小文武百官,总计三十余人,从帝都出发。
此番南巡,作为大秦摄政王的萧弈,亲领一万铁甲之师,包括燕山营五千精骑、三千虎豹骑、两千玄甲亲卫,还有百余镇安司暗卫,浩浩荡荡,踏上了仅次于出征作战,牧守四方州郡的南巡之路。
十二月十四日,摄政王萧弈,携王妃、诸将、百官,率领一万铁甲,正式出京。
一万南巡大军,自帝都一路南下,出武关,经义阳、南郡,而至桂陵,旋即抵至里耶、城父等地,逐渐靠近南境行台。
经过将近五天的行路,十二月十八日,摄政王一行,万余南巡大军,穿过陈郢,进入江南境内,抵达至胶州港港口。
此时此刻,胶东水师、南湖水师、青州水师,三支水师精锐,五百余名官兵将士,肃清周边水匪,提前三天,集结于胶州港口,恭迎摄政王王驾,万事俱备。
到达胶州港后,萧弈决定,自己与妻子元清柔、军师祭酒宁崇、镇安司少使庾尘、工部尚书卫玄等人,沿着汉江、湘水,从水路乘船南下,由五百水师将士护卫,前往江州,与麾下铁骑分头行动。
于是,萧弈传下教令,义宁王萧晟、车骑将军杨汉超二人,率领万余铁骑锐士,自胶州港,继续一路南下,经广陵、丹阳,穿过安陆、鄂州,即刻前往江陵。
萧晟、杨汉超二人,先行率领大军,进驻两淮,与自己会合,一并开赴江州。
然后,摄政王萧弈,遂与王妃元清柔,还有宁崇、庾尘、卫玄等人,自胶州港登船,乘舟渡江,向着江陵进发而去。
登船之后,萧弈一行,由五百水师精兵护卫,前前后后,集结了两百余艘楼船、战舰,沿汉江南下,由水路前往江陵。
目前,摄政王、王妃一行,行至瓜洲渡。
……
夜色下,江面平静如初。
那艘“翔螭龙首舟”,依旧在深邃、宽阔的汉江江面上,携带着两百余艘船只,破浪航行,卷起滔滔白浪,浪形胜雪。
如今在江上,这宽阔、碧蓝的江面,那艘大船,却是纯净的,桅杆高耸,白帆有如巨鸟洁翼,似要穿梭进天边的黑云。
巨舫主舱,大船的最高层,东林水殿。
水殿殿内,格外得静谧,陈设也是极为简易。唯有一方长案,一面屏风,一鼎香炉,仅此而已,再也没有别的物什。
那面屏风上面的图纹,百鸟朝凤,百凤回巢,凝聚成了疏散、萧索的云条形状。
至于那方长案,桌上铺着的锦帷,是用古翠银线绣成的西番莲花纹,发着暗定定的光,若是看久了,眼前也会发晕。
宝鼎香炉里面,燃烧着安神香。一缕缕清香,化作青烟缭绕,自香炉之中,袅袅升起,萦绕在整个殿里,清芬扑鼻。
这个时候,东林水殿里的灯光,略显昏暗。长案上的一盏烛台,星星的烛火,被殿窗外的一阵劲风,带得扑了一扑。
一旁的侍从,见此情形,连忙伸手护住,又取了一把银剪,剪下一段焦黑、蜷曲的烛芯,挑了挑灯芯里的残存烛泪。
长案案前。
借着微弱的烛光,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衣,眉目清逸,身形巍然如山的英武男子。
此人双腿屈膝,直直跪坐,在细竹编织的水晶箪上,纹丝未动,如山岳并峙。
他面前的长案案上,一壶淡酒,还有两支薄胎瓷杯,晶莹剔透,质地精良。他那色如白玉的手指,轻轻扣着案几桌面。
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萧弈一身玄衣,容颜清朗,表情凝然。
一头飘逸、迷人的乌黑发丝,顺着窗外江风,倏然带起。有那么几丝黑发,零零散散,覆在冷峻、坚毅的面颊上,使得萧弈他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与潇洒。
只见,东林水殿内,大秦的摄政王,萧弈端坐案前,披着一袭狐裘大氅,眸色幽深,目光炯炯有神,闪烁着耀眼光芒。
这位威名赫赫,冠绝四海的大秦摄政王,卧榻单手,捧着一卷薄薄的书册,上面端端正正,赫然印着三个正楷大字。
——《九州志》。
萧弈高踞案前,手中握着一卷书,目不斜视,双眸自始至终,盯着那本书里的文字,未曾游移片刻,已经半个时辰。
在他的身畔榻边,斜斜放着那柄须臾不离,杀人无数的“大楚天子剑”,剑柄靠着案几。金铁剑鞘的底端,杵在地面上。
其实,倘若仔细发现,倒是不难看出。
天子剑在侧,握书于手的摄政王萧弈,他的表情,冷绝肃穆,没有任何改变。
摄政王萧弈,两道断剑长眉,亦是紧紧锁起,不曾舒展。至于他的双眼,没有抬起一下,盯着手中的书卷,一动不动。
那凛然刺骨的神情,幽寒似霜的目光,以及凌厉如刀的眉宇,更加显示出了这位大秦摄政王,不畏风雪的孤傲性情。
殿内,尽皆沉寂。
“吱呀——”
忽然,只听见,一声清响,生生骤然而起。
非常明显,这声响动,突兀而又及时,打破了原本一片默然、沉寂的安静。
继这声响动过后,又是一阵急促,且又紧致的脚步声,铛铛响起,正好于此时,伴随清响之声,灌入了萧弈耳畔深处。
不一会儿,水殿的朱漆殿门,被人从外面,缓缓地拉了开来,两相四面敞着。
当殿门拉开的一瞬间,一阵冷厉、凄寒的朔风,扑面而来,顺着水殿门外,呼呼地刮了进来。星星烛火,于风中摇曳。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冷风,萧弈神色肃穆,这位自十三岁从军,即能提剑杀人,冲锋陷阵,历经沙场喋血,灭楚、亡越、平赵、破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秦摄政王,根本不为所动,冷漠依旧,保持着过往决绝,以及铁血。
冷冽的朔风,掠过了大秦摄政王的脸庞。他的数绺乌黑发丝,在劲风的吹卷下,贴着两鬓,凌乱地飞舞着,意态飘逸。
紧接着,一名头戴官冕,身着长袍的军令司马。他的手中,捧着数份绝密信函。
这人略显焦灼,踏着杂乱、迫切的步子,迈过了这间水殿的门槛,走进了殿内,以极快的速度,来到了摄政王面前。
进了殿后,这名军令司马,捧着数份密函,笔直站定,身子微微一欠,面向摄政王,躬身行了一礼,郑重禀了一声。
“参见大王——”
只不过,萧弈照旧如常,稳稳地端坐案前。阵阵的冷风,迎面吹来,拂过了那被风吹乱的鬓发,发丝无风,上下飘动。
这时,萧弈扬起唇角,勾勒成了一道决绝、傲然的弧线,带着天生而有的霸气。
猎猎风声,掀起了大秦摄政王的一身玄衣,配着那一袭狐裘大氅,越发深沉,如云后淡薄的日光,渺渺不可亲近。
军令司马躬身下拜,萧弈不动声色,照常捧着手中书卷,默默地看书,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大概片刻不到,萧弈握着书卷。他的视线,却不曾离开这本《九州志》一下,仅仅随意开口,漠然以问,冷厉透骨。
“船队,现在到哪了?”
听到摄政王如此一问,那名军令司马,刹那反应了过来,微微颔首,压低着自己的声音,十分小心翼翼,回应说道。
“回大王,船队目前,已行至瓜洲渡渡口。”
“瓜洲渡!”
“那,……,此地距离江陵,还有多远?”萧弈不急不慢,一边捧书默念,一边则是若无其事,慢条斯理,轻声问着。
旋即,军令司马眉目一展,凭借着最快、最敏捷的速度,于脑海当中,作出了一个判断,继续保持语速,回答说道。
“启禀大王,若是按照这个速度,沿江行船下去,最多再有一天的路程,钦差卫队,便能抵达江陵码头,从那里下船。”
一语言毕。
萧弈坐在案前,体形挺拔雄健。他的一束目光,还是留在书上,微微顿了一下,眉宇凛然生威,轻轻张口,应了一声。
“好,本王知道了。”
按照常理,摄政王的话,已经全部问完了。这名军令司马,也应该十分自觉,退到水殿外面,不再打扰摄政王看书。
可是,很显然,这名军令司马,并没有退下去的意思,而是站在原地,站在萧弈对面,一动不动,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并且,这位官冕、长袍的军令司马,立于殿中,注视着案几前的摄政王殿下。
司马低垂眼帘,数次缓缓张口,却又欲言又止,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知如何开口,久久不曾言语,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或许,是察觉出了对方的异样。在这一刻,萧弈眉心一沉,终于破天荒地,微微抬眼,望向了面前的那名军令司马。
这眼神,恍若冬雪绵绵初至,蕴含着威严之气势。萧弈扫视一眼后,冷冷地问了一句,语气寒意森森,没有一丁温度。
“你还有事儿吗?”
得到了摄政王授意,军令司马回过神来,双手捧着那数份密函,高高举起,轻轻地晃了一晃,深深一躬,沉声禀道。
“大王,这里有几份急奏,还须殿下裁决!”
听到这里,萧弈眸色清冷,神情沉肃,当即坐直了身体,徐徐合上了那本《九州志》,放在案上,挥了挥右手,道。
“说说——”
于是,那名军令司马,拿出了第一份密函,握在手里,慢慢地展了开来,字正腔圆,郑重念了起来,声音不大不小。
“大王,京城来信,从江州漕运,中转帝都的二十万石余粮,已于昨日,运抵北境,送至晋阳,及时补给了边境粮道。”
念罢之后,萧弈面无表情,坐在长案案前,点了点头,提起右手的那根食指,在半空当中,轻轻一划,示意下一个。
这个动作,身为大秦摄政王的萧弈,做得是那么习惯自然,尽显一代战神的果断、刚毅与狠辣,不输往日的勃勃英姿。
对于摄政王的这个动作,军令司马自然明白,到底是一个什么意思,心知肚明。
因此,没有一点儿的犹豫,这名军令司马,收起密函,压在最底下,接着拿出第二份密函,缓缓打开,又念了起来。
“还有,大王。”
“燕京军情,按照大王离京前的奏报,西大营数万将士,已尽数起兵,压往西羌边境,对羌人残兵,形成合围之势。”
“另外,现下,西军大将史万宝,手持密令,已到达凉州,接手征西军。目前,史万宝将军,正在整合兵力,筹措粮草,渐次驰往边境,与西大营合兵一处,准备对仅存的西羌残部,发起最后一击。”
映着昏暗、零星的烛火,萧弈面冷似铁,透着浓浓的,肃杀的英雄气,不怒自威,显示出了骨子里的傲气,沉沉说道。
“还有吗?”
随即,这名军令司马,又拿出了第三份密函,徐徐展开,操着浑厚、庄重的口音,念了起来,这一次却是个坏消息。
“大王,有一个不好的消息,望您息怒。”
“什么消息?”萧弈目光清寒,轻声问道。
“户部官员奏报,渭州郡守上疏朝廷,三日前,卤阳湖洺水堰坝,不幸决口,大量湖水外泄,致使北方河段,从聊城至蒲阪一带,水位急剧下降,不少商船搁浅,沿途百姓受灾者,多达上万。”
“依照户部官员的意思,他们认为,眼下,北方诸郡爆发水患,洪涝泛滥。各地州郡牧守,希望朝廷可以从国库里面,调拨三百万两官银,发往渭州一带,用以赈济灾民,维修大坝,降低伤亡。”
不料,听到这个惊天消息后,萧弈皱了皱眉,旋即复归平静,满面阴寒,划过了一抹刺眼的刀锋厉芒,瞬间错开话题。
“对了,草原呢,北胡方面,可有异动?”
很快,军令司马面色灰白,垂下了自己的眼帘,念着倒数第二份的密函,语气略带低沉,已经隐隐有些口干舌燥之感。
“大王,上将军呈递上来的军报,他说,北胡王庭方面,在听闻晋阳缺粮之后,即刻派出了三万游骑,出没于北境边镇,似有蠢动之势,意欲进犯晋阳周边。”
谁知,萧弈冷笑一声,眉心骤然凝在了一处,手扶面前长案,以一道冷厉如刀的视线,扫视着眼前的那名军令司马。
“果然,这帮草原狼,是想趁火打劫啊!”
“噢,对了,此事,上将军可有对策?”
东林水殿,主舱舱外,江上风浪奔腾不息。
大秦摄政王萧弈,身穿一件玄底绣金的劲装,披着一袭狐裘大氅,未戴头冠,两只小臂,佩戴着一对玄金护腕,身形沉稳,坐在案前,双手放置于案头上。
此刻,这名军令司马,眼珠一转,大致明白些许,忙行了一礼,低声叫了一下。
“大王……”
“怕什么,但说无妨!”萧弈大手一挥。
四周清寂,浪声如雷。
水殿殿外,长阶顶端的殿门,大大开敞。
大秦摄政王萧弈的声音,经过空旷殿堂的回荡,传到军令司马的耳中之时,格外得清晰尖锐,既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刺痛,又促使他的呼吸更急,心跳更快。
“启禀大王,收到奏报,上将军已然传信北境边军,命令边境大军,严防死守,加强战备,随时抵御胡人前来袭扰。”
“上将军还说,三十五万北境边军将士,收到从京城运来的漕粮之后,军心大振,战意如潮。耿济将军回报,说,他会坚决尊奉大王的军令,固守三冬,严令边军兵马,死守各处堡寨,不与北胡正面交锋,避敌之锋芒,以此拱卫晋阳。”
“并且,上将军还传令北境,命他们的各级将领,自即日起,封锁榷场,断绝与北地胡人的一应贸易,严禁北方军民,私贩米粮、山盐,违者一律严惩不贷,重则枭首,轻则脊杖,决不姑息养奸。”
“若是北胡大举来犯,我军坚壁清野,层层固守,凭借我北境边镇的坚城、巨弩,压制胡骑,以吾之长克敌之短。如此,固守一冬,想必不是什么难题。”
“大王,以上种种,便是上将军的对策。”
固守三冬!
这个对策,还是当初,萧弈祭拜景陵完毕,返京途中,初遇宁崇之时,他所提出来的治理北疆,抵御胡人之策,与“五饵之策”,一样的重要,一样高屋建瓴。
自从宁崇出任军师祭酒、记室以来,大秦摄政王萧弈,即刻下令,将“五饵之策”与“固守三冬”,作为捍卫北境的最新对策,全军上下,必须不折不扣,坚决贯彻。
于是,萧弈挑动剑眉,微微仰首,目色豁然绽开,一种空前的豪情,还有一种无敌的战意,回到了刀光剑影的沙场。
“固守一冬?”
忽然,萧弈静静注目,面色遽然凛冽,犹如月光碎裂的倒影,起伏于河水中央,惊起粼粼波泽,话锋一转,犀利发问。
“你说说,若是我北境边军,按照这个战法,能够守住一冬,且能拱卫城池,扼制住敌军攻势。北胡,又会怎么样?”
“只怕,北胡军中,将会饿死一半。”这名军令司马,丝毫没有犹豫,直接脱口而出,十分肯定,不带任何的迟缓。
就在这时,话音刚刚落地,军令司马眉头蹙起,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立刻踏前一步,再施一礼,补充了一句,说道。
“还有大王,瞧卑职这记性,差点儿忘了。”
“何事啊?”
萧弈表情沉凝,一边应声问道,一边伸出右手手掌,轻轻向下,抚摩着那本《九州志》的书面,抚摩着上面的图纹。
“大王明鉴,根据我朝安插在北胡王庭的暗探,回奏密称,自北地大追杀后,北胡军力衰落,王庭内部四分五裂。”
“再加上,一个月以前,草原遭遇雪灾,致使其六畜皆死,牛羊驴马悉数亡尽。”
“可是,就是在这种情势下,北胡可汗乙失夷男,为了缓解雪灾造成的压力,竟以王庭开支不足为由,向草原各部,强征赋税。故而,草原各部,无不怨声载道,引发了诸多部落的强烈不满。”
“譬如,像薛延陀、室韦、回鹘、拔野古、阻卜等部落,纷纷叛离,起兵反抗漠北王庭,均遭到了王庭的残酷镇压。”
“这些部落,兵力单薄,无法与王庭对抗,遣使寻求大秦庇护,还请大王明断!”
短短的瞬息之间,军令司马提足中气,一口气下来,滔滔不绝,说了这么一大段的话,将北胡王庭内部的分崩离析,离心离德的真实情况,全部和盘托出。
只见,萧弈面不改色,波澜不惊,肃然坐于案前。他的双眸之中,掠过一道冷光。凛冽的杀气,隐隐升起,遍布全身。
恰在此时,萧弈微微蹙眉,提起案上的酒壶,往旁边的瓷杯里面,斟了一杯酒。
酒入杯中,淡淡的醇酒气息,沿着酒杯杯口,悠悠飘出,沁入大秦摄政王的鼻翼深处,回味无穷,深深沉醉在了其中。
而后,萧弈执起酒杯,轻轻饮了一口美酒。这样惬意、欢快地饮酒,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眉目,如此潇洒的神态。
他的眸光流动处,只有无尽的幽冷,眼神变幻不定,好像万箭齐发,铺天盖地。
饮了一口酒后,萧弈放下酒杯,低头垂首,沉吟了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作出了该有的反应与举止。
“昔日,大秦北伐草原,出塞数千里,直击漠北王庭。对于这些部落,我大秦王师,也算是仁至义尽,刀下留情,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如今,也该是他们这些草原弃儿,回馈大秦之时了。”
“那,大王的意思是……”司马感到不解。
未加思索,萧弈决然昂首,目光凌厉闪动,胸中似有丘壑,暗藏着百万雄兵,带有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沉毅说道。
“这样,告诉上将军,让他时时刻刻,关注北境的动态,不得松懈。若是北胡大举进犯,我军以坚壁清野,婴城自守之战法,固守一冬,断绝北地贸易,迎击之。总而言之,敌不动,我不动。”
“至于那些归附大秦的北胡部落,告诉各地守军,积极容纳,并将它们,于国朝边疆,予以妥善安置,不得迁往内地。”
“是,卑职明白!”这名军令司马,应诺道。
忽然,萧弈一揽右手,在不经意间,摸到了自己身畔的那柄“大楚天子剑”,握住了天子剑的玄金剑柄,攥在自己手里。
看样子,这位大秦摄政王,随时准备按剑而起,拔剑而起,恍如在战场之上,奋力地厮杀大决,痛痛快快大杀一场。
握住长剑剑柄,萧弈眉睫弹跳,他的眸中,闪过一道如刀锋般、尖锐的亮光。
萧弈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庞,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跳起了几下,垂在身侧的左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仿佛在极力控制。
过了一会儿,萧弈微仰着头。他的一道冷光视线,掠过了军令司马,凝望着门外夜空,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收了回来。
萧弈敛起目光,将自己的眼神,投注在他的身上,说了一句,语气里没有一丝的温度,冰冷到了极点,冷漠到了极点。
“这样,孤口述,你笔录。”
话音刚落,这名军令司马,立即应诺了一声,旋即转过身去,坐到了旁边的案几前,放下密函,铺开信笺,提笔欲写。
大约沉默了片刻,萧弈按住长剑,握紧天子剑剑柄,稳坐案前,眉心缓缓沉下。
“首先,西境战事,事关重大。朝廷筹划良久,许胜不许败。西羌匪部,虽已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但仍不可小觑。”
“传孤军令,我西征将士,需稳扎稳打,稳步推进,切勿轻敌大意,贻误战机。”
“告诉西军大将史万宝,让他率领本部兵马,开赴西陲边境,配合西大营,压迫西羌残部。若是时机成熟,即刻发起反攻,直取羌人老巢,擒贼先擒王。必要的时候,他可临机决断,便宜行事。”
“另外,传令桓欷将军,命他立即派遣三千铁骑,驰往西境,袭扰羌军后方粮道,策应西征主力,一举剿灭羌军残部。”
“是。”军令司马一把提笔书写,一边应道。
下完这第一道命令之后,萧弈停顿片刻,目光灼灼,满眼一片平静,继续开口,有条不紊,下达着第二道的重要命令。
“渭州水患,与漕渠覆船一样,伤及国脉。”
“命令户部官员,派遣一批官员,前往卤阳湖决堤之处,先行视察渭州灾情。”
“其次,开启国库,调拨三百万两官银,由户部尚书侯瑱,统一调度,并派精壮士兵,押运官银、粮食,前往渭州,治理卤阳湖水患,重修大堤,赈济灾民。”
书写完毕之后,这名军令司马,缓缓放下了毛笔。书案案上,留下了一张墨迹未干的信笺,还有一方盛满墨汁的砚台。
却在此时,军令司马刚刚写完,方才舒了一口气,忽然一拍脑门,不由生出惊异的神色,面向萧弈,行了一礼,禀道。
“大王,还有最后一事。”
“说!”
说罢,萧弈拈起食指,凌空淡然一划。
“启禀大王,蜀地八百里加急,两川制置使张明泗,派人快马加鞭入京,奏紧急军情,大金川土司莎摩奔,聚众起兵,攻打明正土司等地,意欲吞并诸藩。明正土司达尔札,力不能敌,遣使求援,请朝廷速发兵征剿,平定金川之乱。”
自从当年,大秦摄政王萧弈的义父,——平原武襄公湛天山,亲率三千七百“虎豹骑”,深入蜀地,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击穿西蜀国门之后,西蜀由此灭国。
因而,一代名将湛天山,打出赫赫威名,就此创下了“千骑灭西蜀”的辉煌战绩。
由于蜀地僻处西南,当地种族繁杂,人口混居,且民风彪悍,本来就不易管理。
所以,灭蜀之后,文成帝萧世渊,颁布诏令,朝廷于西蜀山区,设置土司,用以统辖蜀地诸多部族,以适应大秦国策。
事实上,这些土司中,大部分的人,都是当地的部落酋长,或者是族群首领。
因此,蜀地土司之间,常年厮杀不止,战乱频仍。再加上,蜀地地势险峻,天高皇帝远,朝廷鞭长莫及,一时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任由土司纷争。
听到这个消息后,萧弈一脸愠怒,“啪”的一声。他的右掌,轻轻一扬,拍了一下那柄“大楚天子剑”的金铁剑鞘。
夜色里,一条光华暴涨。
但见得,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他身畔的天子剑,铿锵一下,生生出鞘半寸,露出了雪亮森森的剑身。
不过很快,萧弈眼神决绝,一人一剑,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双手拄着那柄天子剑,岿然不动,犹如擎天柱石一样。
“这几年,我大秦不断用兵。西南方面,当初,本王的义父,平原武襄公,亲自率领大军,千骑灭西蜀,后又平叛杂谷土司之乱,继而扫平了阆中诸蛮部族。”
“现如今,西蜀之地,就只剩下了金川一隅,仍在对抗天威,不服朝廷管束。”
“本王听闻,这明正土司达尔札,狂妄自大,贪恋酒色。近年来,西蜀诸土司,拥立新贵莎摩奔,占据金川,深得人望。”
待萧弈说罢之后,那名军令司马,脸上浮现出犹疑神色,看向了摄政王的方向,面有疑惑,愁云惨淡,不解地问道。
“那依大王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此时此刻,萧弈眉头舒展,拄着手中长剑,嘴角抖动了一下,平静俊美,且又不失沉毅果敢,极具盖世英雄的气概。
“眼下情况未明,不能贸然行动,先静观其变吧。此事,待本王回京之后,再做处置。在此之前,任何人皆不可妄动。”
“就这样吧!”
“是——”
头戴官冕,一身长袍的军令司马,长身而立,向下躬身一拜,向后退出了殿外。
水殿殿内,又是一片平静。
长案案前,大秦摄政王萧弈,玄衣狐裘,乌发飘逸,天子剑须臾不离,紧紧抿着薄唇,双眼顷刻生寒,眼风骤然扫去。
萧弈萧承宽,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徐徐望了过去,望向了窗外的漆黑夜色,望向了滔滔大江,望向了远方的崇山峻岭……
……
汉江,瓜洲渡古渡口。
江水穿山破壁,气势汹汹奔腾而下;奔腾叫嚣的江水,如瀑悬空,砰然万里。
浩渺的江面,烟波荡漾着山形塔影。一层层的浪花,犹如无数银色白龙,腾云驾雾,顺着宽阔的江面,登时喷薄而出。
大江两岸,自琅琊后山的峰顶,破崖泄下的一弯水瀑,在半山腰处,积出了个数十丈见方的深潭,潭里深浅不知几何。
潭边溪涧蜿蜒,一座蜂腰石桥跨涧而过。
下方潭水幽幽,本来已经清浅的涟漪,渐荡渐平,直至静如明镜,再无波纹,再无一层水花,更没有了其它的动静。
万里江上,百舸争流。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